這個信念讓已經不年輕的他熱血沸騰,他咚咚跑到操場上。防化團的官兵詫異地看著這個黑臉中校,他以極其標準的姿勢跑步到一片開闊的位置上。他喘著粗氣,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激動,一種久違的激動,從戰場上下來,他再也沒有這樣激動過。


    “中國人民解放軍a軍區狼牙偵察大隊現在開始點名——”他自己高喊,用渾厚的嗓子高喊。防化團的官兵都停止了訓練,看著這個從戰場上下來的戰鬥英雄。何誌軍這個名字,他們並不陌生,軍報和軍區《戰歌報》都曾長篇報道過他和他的那支傳奇偵察隊的故事。這個被敵人敬畏地稱之為“狼牙”的偵察兵英雄,是他們這些年輕軍人的偶像。


    “何誌軍!”他喊著自己的名字,然後高聲喊,“到!”然後就安靜了,大家都在看他。何誌軍心中的情緒是複雜的。忽然,一個聲音從後麵低低地傳出來:“大隊長,還有我。”何誌軍迴頭,看見了紮著武裝帶的陳勇。他很驚訝:“你還沒走?”


    “我今天晚上搭車迴夜老虎團。看見您出操,我就趕緊過來了。我沒遲到吧?”陳勇說。何誌軍點頭:“沒有!沒有遲到,你是個好兵!”陳勇立正高喊:“是,請大隊長指示!”


    “陳勇,你自編的少林軍體拳,還記不記得?!”何誌軍高聲問。


    “記得!”陳勇高喊。何誌軍厲聲說:“給我打一套!”“是!”陳勇摘下軍帽放在一邊,走迴原位站好姿勢。眾目睽睽之下,他高喊一聲,起手——腿踢正麵、拳掃背麵、啪地側倒。隨即拳腳如同旋風一般,一個人的殺聲也是震天,周圍的防化團官兵都看得眼花繚亂,心中暗自驚歎這幫偵察兵確實不簡單。陳勇在空中一個分腿飛踹倒地後,鯉魚打挺起來又是一個組合拳,最後一記彈腿正蹬才慢慢收勢。他的額頭流著汗,慢慢收好腿歸置軍姿。官兵們都看傻了,何誌軍卻有一種悲涼的驕傲。


    “是堅守,還是抗議?”何誌軍立即向後轉,麻利敬禮:“首長好!”老爺子臉上是耐人尋味的微笑:“稍息。”“是!”何誌軍轉身,“稍息!”陳勇稍息,胸部還在起伏。


    “你叫什麽名字?”老爺子信步走過來,他居然沒帶簇擁的隨從。“陳勇,夜老虎團偵察……”陳勇喊著改口了,“首長,我是狼牙偵察大隊的!”老爺子笑了笑:“你去吧,我和何誌軍有話說。”“是!”陳勇敬禮轉身跑步迴兵樓了。老爺子看著何誌軍,笑著說道:“出操給所有能看見的人,告訴他們,你的偵察大隊沒有消失,對吧?”何誌軍高喊:“報告首長!不是!我出操,是因為我還是個軍人!”老爺子點點頭:“那就是堅守了?”何誌軍說:“是!堅守一個軍人的信念!”


    “給你兩個選擇。”老爺子笑了笑,說,“第一,在軍區機關給我當參謀;第二,在軍區情報部繼續當參謀。兩個選擇級別都是原地踏步——正團,你的軍銜都是上校——你選擇哪個?”


    “我想下去帶兵。”何誌軍很意外,“a集團軍的劉軍長都跟我談過了,讓我去帶他們新組建的偵察大隊。”


    “劉勇軍?他說了不算。”老爺子也有點兒意外,隨即笑了,“挖人挖到我的手底下,他吃了豹子膽了?”何誌軍咽咽唾沫:“副司令,我本來就是a軍的人。”


    “你少來這套。你24歲時就被我從偵察連長位置調到軍區機關了,你在a軍的時間沒在機關的時間長,你算機關的人。”老爺子狡猾地笑著說。何誌軍苦著臉:“副司令,我不想再在機關裏待了。這個機關待得我身上都發黴了,好不容易上了前線帶兵,您就別再讓我迴去坐辦公室了。”但老爺子根本不搭理他這套:“想跑可沒那麽容易——我說了兩個選擇。”


    “沒別的了?”何誌軍看著老爺子的臉,知道沒選擇以後說,“那我還是迴軍區情報部。”“為什麽?”老爺子有點兒失落。何誌軍說:“我不想讓別人說老軍長任人唯親。我是副司令戰友的兒子,等於半個養子。我在您身邊當參謀,別人會說您的閑話。”“怕別人說你的閑話吧?”老爺子冷笑,“你提幹以前還總去我家蹭飯吃,提幹以後你再也沒去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兒花花腸子?”何誌軍不敢說話。“我從不勉強任何人留在我身邊,你去軍區情報部報到吧。”老爺子轉身就走。


    “老軍長,我不是那個意思!”何誌軍緊跑幾步,“您別生氣!”


    老爺子轉身:“有那麽一種軍人,是為戰爭而生的。沒有戰爭的時候,軍隊就需要把他擱置起來,不能重用也不能放走。放走了是軍隊的損失,重用了就要惹事。你小子恰恰就是這種軍人。”何誌軍一愣,沒有完全聽明白。


    “自己迴味吧,我沒生氣。”老爺子笑笑說,“我脾氣好得很,要不也不能和你爸爸成為莫逆之交。沒事的時候帶女兒去我家看看,我老伴很惦記你女兒。”


    “是!”何誌軍敬禮。老爺子看著他說:“做好被擱置的準備,你會成為擱置在倉庫的一門重型火炮。在沒有戰爭的時期,你就要一直被這麽擱置著。在機關注意團結同誌,別讓人告你的黑狀。”何誌軍苦著臉:“我要一直那麽在機關裏待著?”老爺子轉身走了:“不磨磨你的性子,難成大器!”何誌軍迴味著老爺子的話,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


    7


    林秋葉忙裏忙外地在準備飯菜。看著慌裏慌張還化妝了的林秋葉,何小雨坐在沙發上哈哈大笑:“媽,你怎麽跟新媳婦似的啊?”林秋葉說她:“胡說!媽都多大年紀了,怎麽還能跟新媳婦似的?都這麽大的姑娘了,這樣說也不嫌害臊?”何小雨樂不可支:“看你換了新衣服,還化了妝!唉,小別勝新婚啊!”林秋葉皺起眉頭:“你都跟誰學的啊?說!”何小雨換著頻道:“還用跟誰學?電視上不天天演電視劇嗎?這不都是談戀愛的嗎?”林秋葉嚴肅地說:“小雨,你是大孩子了。可不能早戀啊!”何小雨推她進廚房:“我說我的媽啊!我跟誰早戀啊?你當我吃飽了撐的啊,就我們學校那幫男生?”林秋葉詐她:“我看劉曉飛好像跟你有點兒傾向!是不是?你跟媽說實話!”


    “他?!”何小雨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的天哪!媽,你夠能想的啊!我跟誰也不可能跟他啊?!就他那個小屁孩,配得上我嗎?”


    “那就好。”林秋葉放心了,“大小姐你也動動手,幫忙端菜!你爸馬上就迴來了!”“我肚子還疼呢!”何小雨裝病偷懶。林秋葉去忙活了,她坐在沙發上苦著臉:“劉曉飛?怎麽能聯想到我跟劉曉飛呢?也太沒想象力了吧?”她房間的玻璃啪地響了一下。何小雨起身走迴房間打開窗戶,衝下麵喊:“討厭!劉曉飛,再對我們家窗戶扔石子,我就告訴你媽去了啊!”劉曉飛在花壇上站著,嘿嘿一笑:“我來找你借英語筆記!”


    “不借!”何小雨說。劉曉飛倒是不氣餒:“我就借來抄抄,你的筆記是全班最好的。”何小雨拿起書包,翻出筆記本扔下去:“明天到學校還我!”劉曉飛跳起來敏捷地接住筆記本,但他還站在那兒看著小雨。何小雨煩躁地說:“幹嗎啊?你怎麽還不走啊?”


    “我,我……”劉曉飛猶豫半天,比畫了個蛙泳的動作,“明天下午?”何小雨氣不打一處來,這還沒完事呢,居然就找我去遊泳?!她生氣地指著劉曉飛:“劉曉飛!你成心的吧?”劉曉飛一臉無辜:“我成心什麽啊?”“我恨你!”咣!窗戶關上了。劉曉飛戳在下麵,一臉無辜:“不去就不去,恨我幹什麽?”


    何小雨氣鼓鼓地坐在床上,拿起一個排球,重新打開窗戶就往外扔。何誌軍在底下樂嗬嗬地喊:“誰啊?我這還沒到家呢,小雨就拿排球招唿我啊?”何小雨探頭出去,一看是爸爸!他旁邊還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少尉。何小雨笑著喊:“爸爸!我不是故意的!”何誌軍拿著排球笑:“你老子還以為是手榴彈呢,準備接住了再扔迴去!”隨後,他跟那個女少尉上樓了。劉曉飛從花壇後麵的灌木叢中探出頭:“乖乖,戰鬥英雄迴來了!”


    何小雨轉身跑進客廳:“媽,爸爸迴來了!”林秋葉開始緊張:“啊?真迴來了,這麽快?小雨,你快看看我這頭發行不行?”“得了,你就是再化妝,他也不多看!”何小雨笑著打開門,“爸爸——”何誌軍山一樣的身軀就進來了,伸出雙手:“丫頭!”何小雨撲到何誌軍身上撒嬌:“爸!你可迴來了!”林秋葉站在廚房門口一陣緊張:“老何,你迴來了?”何誌軍哈哈大笑:“迴來了!迴來了!小雨,我給你帶迴來一個姐姐!”方子君走進來敬禮:“阿姨好!小雨好!”何誌軍笑著說:“我們大隊方參謀長的女兒——方子君,戰場救護隊的女英雄!剛剛從a軍調到軍區總醫院的。”林秋葉恍然大悟:“喲!這就是老何信裏常說的大丫頭啊!快進來!快進來!小雨,叫姐姐!”


    “姐姐好!”何小雨甜甜地叫著,拉著方子君進屋,“你可算來了,我爸爸老在信裏說你長得比我漂亮!我也好好看看,大美人究竟長什麽樣子!”方子君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笑意:“我算什麽漂亮啊?何叔叔盡開我的玩笑,在前線他老這麽開玩笑的。”


    “不錯!99分!”何小雨笑著拉住方子君的手仔細打量,“我算98分吧!”廚房裏,林秋葉在拿酒。何誌軍進來關門,林秋葉一陣緊張:“老何,倆孩子都在呢,你別……”何誌軍說:“就因為倆孩子都在,我才要嚴肅地和你談一個問題。電話裏說不清楚,也不好說。方參謀長的愛人,半個月前去世了,心髒病。”林秋葉一驚。何誌軍聲音沉重地說,“子君還年輕,剛剛19歲。她的父親在戰場上犧牲了,她還沒到家,母親也去世了,這個孩子現在孤苦伶仃。眼下,她和你一個單位,我想……”林秋葉已經在抹淚了:“老何,你別說了,我知道了。她以後就是我的親閨女,小雨的親姐姐!”何誌軍點點頭,笑著看著林秋葉:“那就好。”林秋葉臉紅了:“你這人多大年紀了,怎麽眼睛這麽不老實!讓開!”何誌軍剛剛笑著伸手,小雨就在客廳抗議了:“親熱的話晚上再說,我餓了——開飯!”林秋葉如釋重負,推開悻悻的何誌軍:“走走走!開飯了!小雨叫我們去吃飯了!”


    8


    夜老虎團偵察連一排在晚點名。代理排長陳勇上士點名結束,轉向旁邊的一個少尉:“報告一排長!偵察連一排晚點名結束,請指示!一排代理排長陳勇!”剛剛上任的肖樂少尉揮揮手:“各班帶迴,洗漱準備睡覺。解散!”兵們都散了,陳勇解開腰帶也要上樓。肖樂拍拍他的肩膀:“我說老兄弟了,你沒啥說的啊?”


    “說啥啊?你畢業了,我給你讓開排長位置天經地義,你別以為我會跟小孩似的鬧意見啊!”陳勇嘿嘿笑道。肖樂遞給他一根煙:“要不是你當初鬧著要上前線,去陸院的名額就是你的了。我也後悔,當時我心想歪了,以為仗還有的打。結果我畢業了,仗也打完了。你過癮了,一等功臣戰鬥英雄!”“球!”陳勇讓他點著煙,“咱們弟兄說那些虛話沒什麽用,我已經超期服役了,今年必須轉誌願兵。到時候你給我說句話,我離不了部隊。”“你不提幹太可惜了。天生的戰士,我在陸院到處都可以聽到你的消息——出身少林俗家弟子的西線第一偵察勇士!”肖樂感歎。陳勇笑笑:“這是記者們胡吹的。隻要我能留在部隊,幹部還是誌願兵都無所謂。走吧,熄燈號要響了。”


    熄燈號吹了,兵樓的燈光陸續熄滅。軍營進入了夜的夢鄉,安靜祥和。一排一班宿舍,陳勇的床空著很整齊。戰士們司空見慣早就睡覺了,陳勇躺在一根窗戶拉到門閂的繩子上,鼾聲如雷——沒有戰爭的痕跡,隻有一個安靜的營盤。


    9


    戰爭結束了,戰士還存在,這可能就是亙古不變的悲劇——每天帶著公文包和茶杯去軍區機關大樓上班的何誌軍上校可能就是這種悲劇。被剝奪了最後一點兒帶兵的樂趣,他隻能老老老實實出入自己的辦公室。每天白天上班、開會、研討、研究,晚上下班、迴家、吃飯、洗澡、睡覺。下基層偵察部分隊的機會也很多,但是何誌軍不能發言,不然基層幹部會有意見。雖然他看著戰士們就嗓子癢想訓話,但他知道輪不到自己。唯一支撐他的隻有一個信念——如果明天戰爭來臨。


    老爺子留下他,就是因為這個;他不離開部隊,也是因為這個。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一場明天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臨的戰爭上。何誌軍感覺自己像陷入一個悖論的怪圈——如果明天戰爭來臨,自己要上戰場;如果明天戰爭不來臨,自己要當兵等著——前戰鬥英雄何誌軍上校就這樣苦苦等待著。等待著明天來臨的戰爭,等待自己生命的第二次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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