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宛遭她這番話激怒,一揚眉,眉骨處的傷越發顯得猙獰突兀,她聲音都是顫的:“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年我錯留了你,真是白瞎了眼!”

    “是啊,”梅蕊淡笑著,“當年若不是姑母收留了我,隻怕我早便餓死街頭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阿爹教給我的理,是以姑母想要的我都給了姑母,但姑母似乎不知饜足呢。”

    她難得譏誚,勾起的唇角也十分涼薄,“是以姑母這迴來,又是想讓我如何來報答姑母當年的滴水之恩呢?”

    氣息又急又促,梅景宛死命咬著牙,繃著腮瞧她,這妮子能耐了!說起話來都是趾高氣昂的,往前低眉順眼的時候再不見了,硬的不管用,她的神態便軟了下來,耷拉著眉眼:“如故,本都是一家人,何必鬧成這樣呢?”

    這些話信手拈來,梅景宛拈起袖便淚沾滿襟,“你姑父那樣你不是不知,當年家底都被他敗光了,外邊兒還欠著賭債,姑母這是沒了法子才這樣的,你是個好孩子,便不能諒一諒姑母麽?”

    梅蕊拂過了眉頭,一派平靜不為所動,“我還是那句話,勉強一試,姑母莫要抱太大的期望。”

    她油鹽不進的模樣令梅景宛咬了咬牙,但這事情是關隋遠的前程,她不能任由這麽下去。自己便就一個兒子,縱使不爭氣了些,總該要好好籌謀的,梅景宛的腰躬得更深,同時也將聲音壓得低了:“聽他們講,你同北衙那位護軍的關係十分要好…”

    話還未說完便被梅蕊截斷,“這話是姑母從何處聽來的?”

    她這樣搶先追問,更是令梅景宛有了決斷,她噯呀一聲,佯裝通情達理並著和藹地樣子,對梅蕊道:“你先不論我是從何處聽來的,單憑這件事兒,姑母便覺得你是無錯的。情愛這樁事情本就沒有什麽對錯,那護軍雖然有些缺憾,但定然是在旁處有你傾心的地方,你這孩子的脾性姑母最是了解不過,一旦認準了,就不管不顧地,當初說要來長安,便真的說走就走,嚇了你姑父與我好大一跳。本以為你隻是不曉得天高地厚,離家幾日便會迴來,哪曉得這麽多年音訊全無,還真是到了長安。”

    梅蕊聽她這一通東拉西扯的,倒是起了幾分興致,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姑母當真這樣想?”

    “不然呢,”梅景宛柔聲緩色,“你以為姑母當真會害你不成?若是真的要害你,姑母怎會收留你,景臣便就你這麽個女兒,姑母疼你還來不及。景臣過世之後,姑母便也能算作是你的長輩了,你的

    婚事自然也是要姑母來操心的。按理來說,若是讓你當真與內侍對食,景臣他是決計不會同意的。但你自己又喜歡,姑母平生最不願做的兩件事,一件是強人所難,一件是毀人姻緣,你若真的喜歡護軍,他也待你好的話,你要同他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

    梅蕊似笑非笑地,“那,我該要謝過姑母了。”

    “你這孩子!說什麽呢,這都是姑母該做的,”說著便有些動容,卻不知是真是假,梅景宛又抬起袖來擦淚,囁嚅道,“隻是天可憐見,你有了好歸宿,你那阿遠表哥卻還是個不懂事兒的,日裏愁夜裏也愁,我是實在不曉得該怎麽做才好。”

    話已至此,不問便是不識抬舉,梅蕊壓了壓嘴角,“我瞧著表哥那模樣挺好,卻也還愁沒有好歸宿?那也未免太過蒙塵了。”

    不曉得梅景宛聽未聽出她話裏的譏諷,又或是徑直置若罔聞,她隻顧著說自己的話,風霜遍布的臉淌著淚,莫名的讓人心生不適:“這又有什麽辦法呢,姑母總不能放任他不管,你表哥秉性也就這樣了。”她突然話頭一轉,“不過好在家學淵源,你表哥他隻要肯學,定不會比旁人差。這春闈不是要開了麽,聽聞今年是那位護軍監考,如故啊,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幫一幫你表哥?”

    敢情在這兒等著她,梅蕊慢條斯理地哦了一聲:“姑母想要我怎麽幫呢?”

    “法子多了,最明了的也便是…讓護軍透露些天機,護軍既然是監考,那必然曉得要考些什麽了,就是一句話的事兒,”梅景宛搓了搓手,“舉手之勞罷了,不妨礙的對吧。”

    梅蕊靜靜地看著她,眼神裏似是藏著刀,笑卻是平和的,“大抵姑母也是不曾在上讀過這樣的話,舉手之勞這個詞,原本是用來自謙的,而非是你請人幫忙時用以脅迫的借口。”

    “你說什麽呢,”梅景宛有些怔,“這樣小的事情,護軍做起來不是很輕鬆麽。你與護軍是什麽關係,隻要你開口護軍保準就應了下來,我也不會同旁人說阿遠中舉是托了護軍的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誰又會曉得?”她臉色登時拉了下來,“好歹我還允了你與他在一起,他便就是這樣迴報的?”

    顛倒是非,信口雌黃,梅蕊聽得好笑,她的笑意若有似無,眼底千裏冰封,開口寒聲道:“我曉得,慨他人之慷這種事情,姑母向來做的得心應手,姑母是不是覺得任誰都是欠了姑母人情,無論姑母所求之事如何荒唐無理都必定要滿足姑母?春闈大事,旨在為國挑選良才,表哥他是什麽樣的人

    ,姑母比我更曉得,便是他都能登第高中,且不說旁人疑不疑,將來入仕,他守得了為官之道麽?”

    “再者,”她齒冷笑道,“什麽時候我的事情,也能輪到姑母說了算?什麽叫姑母允了我與護軍在一起,若是姑母不允,那我便不能與護軍在一起了?姑母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高,”她字句壓得更重,教梅景宛喘不過氣來,“自我爹娘過世之後,我的事,便也隻有我自己做主了,旁人休想幹涉分毫。更別說像是姑母這樣,可有可無的血肉之親,姑母說的話,甚至比不上銀針落地。”

    梅景宛尚在震驚之中,這番話損得她顏麵全無,她漸漸麵色漲紅,梅蕊二字正要從齒縫中蹦出,一道寡淡的聲線便從門口傳來:“原來如故在這裏,倒教我好找。”

    轉頭看去,陰沉的天色下陸稹撩袍邁入高檻,獨身一人卻攜千軍萬馬之勢,他背著手向這邊走來,每一步都走得沉著,輕重緩急恰好,從容又矜貴,站定在二人麵前,他先看向梅景宛,平著聲問道:“這位是?”

    他這樣走了進來,以親昵的姿態站在梅蕊身側,未等梅蕊迴答,梅景宛便搶先出聲:“迴稟護軍,民婦是如故的姑母,不知護軍駕到,有失歡迎,還請護軍恕罪。”

    “原是如故的姑母,”陸稹略抬了抬手,“不必多禮,我曾聽如故提起過夫人,夫人從江南遠道而來,我卻未能一盡地主之誼,反倒是令趙尚書搶了功勞,實在是遺憾。”

    “護軍這是哪兒的話,”見陸稹這般好說話,梅景宛樂得眯起了眼,“久聞護軍美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知可否有這個榮幸,請護軍喝一杯茶?”

    拿趙府的茶請陸稹,這借花獻佛的本事也是不錯,陸稹輕笑一聲,頷首,“請夫人引路,我隨後便來。”

    梅景宛嗬著腰先進屋內泡茶去了,陸稹正要提步,一旁負著氣未出聲的梅蕊突然動了,扯了把陸稹的袖口,低聲問道:“護軍來這裏做什麽?”

    哪曉得陸稹卻又反問:“那如故又是來這裏做什麽的呢?”

    他嗓音淡得很,像是雨前的天,寧靜之下醞釀著驚人的風暴:“若我未識錯路,那麽這裏卻然是趙府,如故你隨著趙元良迴了他府上,我不曾先開口問你,你卻反倒是問我?”他偏過頭來,正對上她的視線,“我到這裏的緣由隻有一個,那便是尋你。”

    喉頭一滯,再多的話也講不出口,梅蕊愣在那裏,陸稹垂眼看向她捉住自己袖口的手,聲音溫柔了些:“好了,這其

    實算不得什麽,我不過是擔心你,你姑母似是有話要對我說,我先進去,你在外麵等著我。”

    不曉得他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也不曉得此前她與她姑母的對話被他聽去了多少,梅蕊還想要告訴他寫什麽,比如無論她姑母說什麽他都不要信,再比如不要因為她而去答應穀姑母的無理請求,但他似乎都懂,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

    隻是聽這二字,便真的放下心來,他似乎有令她安定下來的力量,溫和而堅定,梅蕊眼眶有些發熱,對他點了點頭:“我在外麵等著護軍。”

    他嘴角有微不可察的笑意,邁步走入了屋內,梅景宛早便將茶沏好,瞧見他進來,趕忙上來迎:“護軍快請坐。”

    他從容地入了上座,蹺腿靠肘,散漫而優雅,對著桌上的那盞茶不聞不問,十指交插著看向梅景宛:“夫人尋我,是因著有什麽事我能幫的上夫人的麽?”

    明人不說暗話,梅景宛隻覺得他不似傳聞中那般鐵血無情,看起來倒像是對梅蕊動了真心。冷情的人物但凡有了綺思,那才算得上癡情,她佯作感歎:“有護軍陪伴在如故身邊,我也該放下心來了。”

    見陸稹略有疑惑地看她,她笑道:“如故這孩子命苦的很,她爹在她出世後便拋下她與她娘到長安求功名,她八歲那年又遇上了天花,她娘也在那場病中過世了。她福大命大,活了下來,隨後她爹也從長安迴來了。但她爹迴來了也不見得有多好,又不是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一副落魄的模樣,鎮日在家裏喝悶酒,那時候家裏的擔子啊,全都在如故一人身上。她懂事得早,又很能幹,又是繡花又是在外麵幫忙幹活的,讓人心疼的很。”

    陸稹對梅蕊的過往向來都很有興趣,他唔了一聲,饒有興致地,“然後呢?”

    “唉,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兩年,她爹也過世了,我便收留了她,待到她爹的孝期一滿,她便也往長安來了,”梅景宛長籲短歎,“這般久不見了呀,都成大姑娘了,同她爹娘像極了。”

    她確實同她爹很像,陸稹看著外麵,微開的窗似是能瞧見她的衣裙一角,梅景宛尚在耳旁絮絮叨叨,“這迴來長安,其實是陪同如故她表哥來應試的,如故與她表哥幼時感情很好,還時常在一起頑。這迴春闈,也不曉得能不能有個好的名次,能不能入圍呀!”

    “令公子是這次春闈的考生?”陸稹略挑了挑眉,“巧了,我正好主持春闈,既然如故與令公子情誼深厚,若是在考場上見得令公子,必然會關

    照一二。”

    這關照二字挺著似是被咬重了,有些變味,梅景宛以為是自己聽錯,但她想要的卻不僅是關照而已,她又忙道:“可是護軍……”

    陸稹理了理袖口,將那一片雲紋壓得平整,開口無波無浪,“但既然是如故的表哥,憑春闈入仕未免也太過麻煩,若是想為官,有的是比這更簡單的法子,便就是不曉得夫人願不願意?”

    還有比這更簡單的法子麽?梅景宛萬沒有想到陸稹這般好說話,但她壓下了狂喜,謹慎地問道:“護軍所言當真?”

    “必然,”他支頤,挑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令郎也莫要去參加什麽春闈了,此後還有殿試一類,露了破綻也不好。隻管在趙府上安心等著便好,我會替夫人安排妥當的。”

    “這,實在是,”受寵若驚極了,梅景宛不敢置信,“護軍的大恩…民婦實在是無以為報…”

    她有些語無倫次,陸稹卻淡然的很,笑看著她:“這算不得什麽,既然是如故的親人,那邊也算作我的,夫人肯允了如故與我,比什麽都要緊。”

    “自然允了,”梅景宛脫口而出,揖首對陸稹行了大禮,“如故能得護軍這樣愛護,想來她的爹娘也能瞑目了。”

    她瞧不見陸稹眼底掠過的那抹轉瞬即逝的戾氣,隻聽袍角翩飛的聲響,裂帛一般,陸稹站了起來,對她道:“那我便先與如故迴宮了,令郎之事我定會安排,還請夫人少安毋躁。”

    梅景宛再抬頭,瞧見的便隻有護軍勁拔的背影,她不可思議的喃喃道:“因著個女人便成了這樣,枉我還聽聞是個吃人的魔,沒想到竟是個情種。”

    在外邊兒等著的梅蕊卻是未想到陸稹這樣快便出來了,她等著他走過來,蹙眉問他:“姑母對你說什麽了?”

    她竟還願意稱那女人一聲姑母,陸稹覺得她的心實在是太過柔軟,搖了搖頭:“並非什麽大事。”

    “胡說,”她隨著他向外走,一路暢通無阻,也不曉得那些人都去了哪兒,“姑母她想讓你將春闈的試題告訴她,是不是?”

    “嗯?”陸稹側目看她,“她是這麽想的?那她為何不告訴我,她若是講了,我必然…”

    梅蕊警覺地看向他,惡狠狠地,彷佛他答應了便要將他生吞活剮了般,陸稹一聲輕笑:“必然不會應允。”

    “那便好,”梅蕊長出了一口氣,神色輕鬆了許多,“我便曉得,你是不會應允的。”

    身側的人卻久久不曾有迴應,梅蕊正要轉頭看去,突然被他一拉,按在了廊柱之上。

    陸稹的聲音危險地響在她耳畔,“可是如故,你怎會有那麽多的好哥哥,我又算是哪個哥哥?”

    梅蕊一怔,不曉得他的醋意是打哪兒來的,隻懵懵地啊了一聲,就被他堵住了口,梅蕊驚得要推開他:“仔細有人!”

    “哪裏有人,”陸稹親昵地捏著她的耳垂,“趙元良,還有你的表哥哥,如故,你曉不曉得你這樣好,多讓我擔心受怕。”

    梅蕊臉一熱,“護軍說這話話也分一分場合罷,也不瞧瞧…”

    她話還未說完,便有另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是啊,分一分場合,萬一旁邊真的有人在呢?”

    梅蕊轉頭看去,隋遠正抄著手站在不遠處,靠在另一根廊柱上,衝著兩人揚頜笑道:“抱歉,二位打擾到我賞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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