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三兒打著笑臉走過去,正想著嗬腰問一句姑姑有何吩咐,梅蕊臉就垮了下來,翹腿抄手瞧著他:“福公公,那日你並非是與懷珠約好在太液池畔等著的吧?”

    臉上的笑一僵,福三兒心底叫了聲不妙,隻能換上苦笑對她抱拳告饒:“姑姑,您就別說了,小人那時也是沒法子,總不能告訴您護軍大人在島上吧?”

    他怨懟地看著梅蕊:“您還提這事兒,小人都快被您給嚇壞了,讓您在岸邊上等著,屆時放了河燈就走,再也遇不著這麽多事兒了。誰知道您竟然往裏邊去,太液池的水鬼您沒聽過麽?就不怕往裏麵走得深了,遇上那些個水鬼?”

    後來到是真的遇到水鬼了,梅蕊想起當時遇見陸稹時的場麵,神情便有些恍然,她本來也沒將這事往心裏去,就這樣揭過了,但福三兒嘴上停不住,倒黃豆般講了出來:“您這算是運氣好,在陛下眼前得了眼,大人心疼陛下,才沒將您給辦了,若是換做旁人,大概早就被丟入宮人斜了。”

    他在那裏愁眉苦臉地,像是比她自己還要擔憂一般,梅蕊被他逗得樂不可支,掩著唇笑:“但若不是在禦前當差,我想來也不會遇上這些能將丟進宮人斜的事。”

    福三兒啞口無言,撓著頭道:“您說的也對,可您覺得在禦前不好麽?”

    梅蕊自然是覺得不大好的,但這些想法能對懷珠說,卻對別人說不得,她笑意淡了些:“禦前是很好的,但伴君如伴虎,才教我不得不謹慎許多。”

    但現下的虎哪裏是小皇帝,分明是陸稹,吃人不緊不眨眼,連骨頭都不吐,福三兒是一直跟在陸稹身邊的人,眼力是一早就練出來的,梅蕊藏著的不情願都被他瞧了出來。其實他也摸不清自家護軍的意思,隻是覺得護軍對她與旁人相較起來,總有些不同,許是看在皇帝的麵子上,又許是因為其他。

    那個其他,福三兒想都不敢往那方麵想去,護軍在他心底可是個神仙人物,怎麽能和情愛沾邊,光是想想福三兒就覺得天崩地裂,他忙搖了搖頭,將腦子裏的想法給拋去,又對梅蕊說道:“富貴險中求,小人瞧著您呀,準能行!”

    “那要謝福公公謬讚了?”梅蕊拿眼睇他,福三兒摸著頭笑道:“您哪裏的話,隻不過您往後記著千萬別再將茶水往大人身上潑就好,您是沒瞧見大人腿上那傷,”他眉擰起來,“噯,看著都覺得疼!”

    他這話說的梅蕊心驚肉跳的,愧疚漫上心頭來,捉著他追問:“傷成什麽樣了?很要緊麽?”

    福三兒挑眉:“腿上那一片都給燙紅了,還起了泡,禦醫給大人上藥的時候小人就在旁邊看著,禦醫手都在顫,可大頭眉頭都沒皺一下。”他覺得自家護軍真是厲害極了,一陣誇耀,隨即發現自己過於忘情後,攏拳咳了聲,惋惜道,“就是不曉得會不會留疤啊,大人最不喜歡身上留疤的了。”

    一個男人留些疤不好麽,梅蕊記得往前在趙府看趙淳練劍,他身上就很有幾道疤,有的是他小時候頑皮爬假山從上麵跌下裏摔的,有些是和同齡人打架弄的,趙淳和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很是得意洋洋,像那些傷疤都是勳榮一般。但她又險些忘了不能拿常理來與陸稹作論,時下最要緊的還是陸稹的傷,說到底是因她,她躊躇了片刻,才問道:“護軍他現在在何處?”

    福三兒順口就答道:“太常寺還有些事情等著大人處理呢,想來是在書房吧。”

    梅蕊驀地站了起來,向福三兒福了福身:“有勞福公公帶我往書房走一遭吧。”

    “您去書房做什麽?”福三兒有些納悶,“雖然小人也不知道大人為何要將您帶出來,但現下宮門已經下鑰,您進不去的,大人吩咐了讓您暫在府中歇一晚,明日與大人一同入宮。”

    她猛地搖頭:“這不成,孤男寡女地,在這裏歇著怎麽能行?”

    福三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您擔心什麽,這府中有誰能您怎麽著嗎?”

    梅蕊耳根霎時通紅,到底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姑娘,哪裏聽得這些,一時悶著不吭聲,福三兒自知失言,忙抬起手來自個兒打嘴:“瞧小人這張嘴,說的都是些什麽話,髒了您的耳朵,您千萬別往心裏去。”

    她很和善地擺了擺手:“我不過是去給護軍送個藥,這藥早用早好,比禦醫的方子管用多了,勞福公公領我去一趟,我將藥給了護軍即可。”

    “什麽藥,比禦醫的方子還好?”福三兒訝異道,梅蕊便拿出那藥瓶來,遞給了福三兒,福三兒嘖嘖看了好一會兒,眼珠轉了轉,一拍腦門兒:“這樣好了,小人替您去書房送給護軍可好,也免得您多跑一趟,早點歇著,明日可要起得比您在宮裏還早咧。”

    梅蕊啞了聲,這誠然是個好法子,但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為何她不曾早些想到這點,也免了再廢這些口舌,她緊了緊手中的藥瓶,最終還是遞給了福三兒,笑道:“那有勞福公公了。”

    “這是小人的本分。”福三兒將藥瓶收好,往桌上瞧了一眼,“您用完膳了?”

    梅蕊點了點頭,她平日裏本就吃得不太多,懷珠總是嫌她吃得少,現下又記掛著旁的事情,更是吃不了太多,福三兒噯了聲:“那行,大人已經讓人將東廂收拾出來了,您請隨小人來。”

    夜深了,瞧不清楚護軍府的景致,隻有遠遠近近的黑影,是假山與花木。廊廡下懸著八麵玲瓏山水紅紗燈,將青色的廊柱照得徒生暖光,福三兒走在前麵,腰身微微往前傾著,是平日裏嗬腰俯首的舊毛病,時日長了刻進骨子裏,怎麽改都改不掉了。但那人不一樣,腰板直的像勁拔的青鬆,寧折不彎的意味。

    梅蕊捏著袖口,覺得這偌大的護軍府實在是冷清,走了這樣久卻連個人影都沒見到,便開口問福三兒:“護軍府上並沒有多少人麽?”

    “是啊,”福三兒也不瞞,“大人喜歡清靜,往前總有朝臣給大人塞美人侍婢什麽的,覺得這樣就能打動大人,嘿!也不瞧瞧大人是會為美色所惑的麽,那些美人說實在的也算不上美,在小人看來,還當不了大人的一根手指頭。”

    他突然下意識捂住了嘴,四處張望了一番後,轉過身來撓頭對梅蕊道:“大人是最不喜歡旁人議論他的相貌,小人這是說漏了嘴,您可千萬替小人瞞下來,若是教大人曉得了,免不得要受罰。”

    那樣的一個人,積石如玉,蒼翠如鬆,反倒嫌惡以貌取人,梅蕊覺得他定是時常受到這一麵的困擾,古時尚有看殺衛玠這一說法,如此來看陸稹這個喜惡倒並不算得乖僻,她笑道:“護軍既然不愛美人,那麽被送入府中的美人現下都去何處了?”

    說起這個來,福三兒就縮了縮脖子,他壓低的聲音在昏暗的廊廡間格外森然:“大人本來不大在意的,養那麽些個遊手好閑的人也不算是什麽事兒。但哪裏是美人,分明都是朝臣們送進來的細作,專門來監視大人的,護軍府雖然是先帝還在時賜給大人的府邸,但大人平日裏也難得迴來,有一迴她們竟合謀在大人飲食裏下毒……”

    梅蕊低低地吸了口氣:“那後來呢?”

    “後來,好在大人得了上天眷顧,死裏逃生,就是從那迴起,大人的脾胃就壞了,吃得也少了,”福三兒提起這樁事就傷心,咬牙切齒忿忿不平,“後來大人病好了,就將那些下毒的人的手給剁了,裝在匣子裏送迴原主人那裏去,隔日上朝時那幾位大人都紛紛告假。”他攥拳輕唿一聲,“實在是痛快!”

    聽起來倒像是陸稹做的事,梅蕊隻蹙了蹙眉,那些人罪有應得,但這樣的血腥

    戾氣她還是見得少了,還因為置身事外,無法像福三兒一般理解陸稹的處境。她隻跟著福三兒繼續往前行去,至了東廂後,福三兒替她推開了門,躬身請她進去:“就是這兒了,您瞧瞧,可還滿意?”

    梅蕊抬腿邁進去,裏邊兒一應俱全的什麽都有,就是聞著有些潮,滿滿的都是灰塵味,她偏過頭來看福三兒,福三兒也曉得她在想什麽,搓手道:“大人府上向來都沒旁人住過的,您算是頭一位,火急火燎地將屋子替您收拾了出來,您別介意,將就一晚。”

    指不定是從前哪個被送入護軍府的美人住過的,梅蕊瞧了下屋內的擺設,女兒氣息十足,她垂下眼,不著痕跡地對福三兒說道:“多謝公公。”

    “那您歇著,小人替您送藥去。”

    福三兒替梅蕊關上了門,便折身往書房走去,風雨欲來,平地起了狂風,將樹葉吹得颯颯作響,紗燈間的燭火明滅不定,像是要被吹熄了一般。

    站定在書房門口,福三兒叩了三下門,裏麵傳來陸稹沒甚麽波瀾的聲音:“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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