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黎明接近,天色漸漸亮時,翻閱案卷的徐有功耳邊傳來一陣陣清脆的鐵錘敲擊聲。


    聲音迴蕩在寂靜的清晨,比公雞打鳴還要入耳三分。


    徐有功在窗戶口,眉頭緊鎖,這些聲音讓他有種冥冥中的指引,覺得自己想的沒錯。


    雖然他和元理有交涉時還有不確定,可是,隨著敲打的聲音在天明時分,徐有功下定決心,放棄手中的翻閱工作,前往那敲打聲傳來的地方。


    他的腳步顫巍卻堅定,直到路過停屍房,徐有功停下了腳步,那裏停放著十具受害者的屍體,每具屍體都被白布覆蓋著,猶豫了下,他到底是步履艱難地走了進去。


    然而,高大的身軀曾經是他的優勢,眼下卻成了累贅一般,徐有功發現自己走了一會兒就疲憊不堪,連掀開屍布的手都在發抖。


    強忍著無力,仔細地檢查著每一具屍體,身形晃動間,忽然腰部被扶住。


    他沒迴頭,下意識以為是元理,問了一句:“你去哪兒了。”


    衙差也快速的答:“換班,大人。”


    徐有功微愣,迴頭眼看到衙差不是元理,隨即迴頭,沒問元理。


    元理的身份,霄歸驊的身份,都不是他想要問的。


    “大人小心。”眼看徐有功晃晃悠悠隨時要倒下,衙差扶著他,“要不讓屬下來?”


    徐有功沒有拒絕,放下手,任由衙差輔助,很快又專注於案情的調查。


    眼前的屍體又隔幾日,讓不少時間久遠的屍體已變得腐爛不堪。


    同樣,被啃咬的地方更加明顯,看得出似乎都是……可食用部位。


    但也有疑點……這麽久了,那些人的家屬竟都不再來鬧了?不下葬了?


    “可有人來尋要屍體安葬?”徐有功眉頭緊鎖,詢問,讓衙差也是一愣,“對嚎,怎得……好久不來問要屍體,之前還哭天搶地的鬧事兒呢……”接著想到什麽,看向徐有功:“那還用說,一定是大人的威名在外,所以百姓相信……”


    徐有功沒說話,隻是冷冷的看著屍體,衙差自己說著說著,內心深處卻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


    徐有功則想的是,啃咬,本身就帶著獸性,而若不是野獸是人,那麽——


    一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消耗掉那麽多的人肉。


    這背後溯本求源的話,徐有功閉上眼,試圖將自己化身為那個殘忍而狡猾的犯罪者。


    那麽,如何能一次次得逞,一次次啃食人肉,逃離,那麽肯定是熟悉地形,同時有個最大的疑點,人肉既然吃不完,現場卻沒有發現其他的人肉,那就說明,人肉被帶走了?


    帶走做什麽?吃?


    徐有功想到這裏,並沒有因此而感到恐懼或惡心,相反,他的心中逐漸充滿了戾氣——


    也許,還有報複。


    報複什麽,他深入想象著,但是想不到了,隻能試圖從前麵繼續推,要將啃下來的肉放在一邊,然後,分批處理,這也是個問題……


    那麽,這些肉到底去了哪兒,為什麽用這樣的方式掩蓋罪行,或者是因為牙套可以不斷消滅?再重新鑄造?


    徐有功在這裏卡住思緒,但再睜開眼,已經可以確認的是——


    做這件事的犯罪分子,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地方和這個國以及對人的憎恨和憤怒,但同時,也充滿了對某種渴求,比如人肉。


    同時,徐有功心裏有個邪惡的想法,關於邪術。


    大唐如今容納不下百種宗教信仰,邪教術士也是層出不窮,徐有功總覺得,從之前的嬰兒案就應該是某一種邪術介入,包括他和農夫們見麵之前的琉璃瓦等,但是眼下,霄歸驊不在,那些農夫他暫時也不知道去哪兒找,或者說他還沒想好怎麽麵對。


    但是,無論什麽邪術,狡猾,徐有功必得揭開他的真麵目,否則還是會繼續有人受害……


    “走。”睜開眼,徐有功說完,往外走,衙差扶著他出門,“去哪兒?”


    “跟著打鐵的聲音去。”徐有功說時,不知是不是錯覺,感覺衙差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接著點頭說了一句:“好。”


    馬車,在汝川的街道上緩緩行駛著,衙差扶著徐有功進馬車後自己就在旁側隨行,但在馬車內的徐有功與衙差難以對話,因為他的聲音過低,隻能把衙差叫到馬車上來說話。


    等衙差上來,徐有功便主動問:“汝川的鐵匠鋪眾多,有產的鐵器分外堅韌的麽?”


    衙差聽聞一臉自豪:“有的,大人。我們汝川的鐵匠手藝一流,張家鐵器遠近聞名,他們的菜刀更是別具一格。”


    徐有功故作有興趣:“有何特別之處?”


    衙差自豪道:“聽說,是他們的菜刀在煉製過程中加入了一種特殊的物質,使得菜刀更加堅韌耐用,切菜如切豆腐一般輕鬆。許多人慕名而來,隻為求一把他們的菜刀。”


    徐有功心中一沉,麵上隻繼續好奇問:“這種特殊物質是什麽?”


    衙差搖頭:“具體的配方隻有那家鐵匠鋪的傳人知道,其他人無從得知。這也是他們菜刀獨特之處。不過,他們好像跟張良大夫家還有親戚關係,張家鐵匠鋪,說起來,張大夫……還在關著,嚴加看管!咱們什麽時候放?”


    徐有功沒答,但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先去那家鐵匠鋪看看。如今打鐵的聲音也是他家麽?”


    衙差嗯了一聲,“他家打鐵不固定,但是許多人都會聽著鐵匠鋪的聲音紛紛去購買……”


    徐有功直接吩咐馬車前往張家鐵鋪。


    不多時抵達,徐有功仍舊是在衙差的攙扶下,來到張家鐵匠鋪。


    天是初春,街道上許多人都已經穿上了春衣,薄薄的衣衫經不得鐵匠鋪內爐火熊熊的燃燒熱氣,不少人出著汗,徐有功卻下意識裹緊了衣服,就是接近爐火也不覺得溫暖。


    鐵錘聲聲中,鐵匠們正在忙碌地打造著各種鐵器,他們家限量出售,所以排隊的人不算多,徐有功目光如炬,走近了仔細觀察著鐵匠們的工藝,動作,以及架子上擺放的展示品,仔細觀察有無和牙套相關的材質。


    鐵匠鋪的人對於徐有功的到來,幾乎視若無睹,他們隻是熟練的操作燒紅的鐵器,一絲不苟敲打態度,讓徐有功既心生敬意,又忍不住皺眉沉思,倒是站在一旁的衙差早被鐵匠們的技藝所折服,盯著菜刀讚歎道:“這真是我見過的最精湛的技藝了……”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那些鋒利的菜刀,“可惜,我已經有一把菜刀,都能用到天荒地老了。”


    說這話,鐵匠鋪的傳人,一位滿頭白發的老者,眼尖地看到了徐有功身上的紅袍,明白了他的特殊身份,老者親自為徐有功和衙差挑選了兩把菜刀,雙手遞上介紹道——


    “兩位大人,這把菜刀采用了山中的特殊物質,經過我們的精心鍛造,吹毛立斷,鋒利無比。請笑納!”


    衙差當然知道,這是沾了徐有功的麵子,但他不敢說話,隻是悄悄把菜刀藏懷裏,不吭聲。


    雖然霄歸驊不在,但是霄歸驊給他們立的規矩還在,那就是徐有功認真思考的時候,不要有任何的吵鬧。


    徐有功注視著菜刀遲遲沒說話,老者便遲遲拿著,徐有功看著他那雙手總覺得哪裏有問題,等接過菜刀後,就意識到了,這老人的手和臉不匹配,他的臉蒼老可是手中卻沒有跟鐵匠鋪匹配的老繭。


    徐有功沒戳破,沉默,仔細感受著刀的質感和重量,刀是好刀,而鐵匠鋪,徐有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區別是上次的鐵匠都是死的,這一次……徐有功捏著菜刀,看著老者,心中很不明白——


    如果自己猜測是對的,那麽難道還真有人相信,傳說中的幹將莫邪?


    古老的幹將莫邪傳說中,幹將莫邪劍是由人血與鐵混合鍛造而成,具有神奇的力量,但那不過是傳說罷了!真的要把鐵器得用人肉煉製而成,不就是邪術!?


    “這裏麵……”在徐有功正準備提出疑問時,突然他的鼻尖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酸氣,那種氣味讓他的瞳孔都猛縮。


    順著風吹來的味道,讓徐有功本能地想用力推開身邊的人,卻不料自己差點摔倒。幸好旁邊的衙差及時扶住了他。


    徐有功定神仔細分辨那股氣味,手持菜刀的他意識到這氣味並不是從鐵匠所在的方向飄來的,而是來自——


    路對麵的巷子。


    “那邊為何飄來……肉香?”徐有功喘著粗氣詢問時,衙差趕緊解釋道:“大人,您可能忘了,以前那邊是施粥的鋪子。”


    徐有功眼中閃過一絲沉重,“還有人施粥?”


    “啊,畢竟咱們這裏還是有些人需要的,而且,肉粥這塊確實……強身健體,之前瘟疫確實也是吃肉粥活下來,所以,就繼續用之前的配方,但是肉絕對不是……之前的了!”


    衙差越是解釋,徐有功的眼神越是暗,這股肉香絕不尋常,尤其在——


    這特定的時刻和地點!


    而衙差的話說完,徐有功又發現,原本叮叮當當熱鬧的鐵匠鋪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籠罩,突然安靜。


    徐有功的雙眼微微眯起,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雖然虛弱,可是那目光仍舊能穿透眾人的皮囊,直落在了他們的內心深處!


    鐵匠們竟在懼怕,他們肯定也知道什麽……


    恍惚,徐有功記起自己來這裏這麽多天,隻有今天有敲打的聲音,它更像是一種信號,濃鬱而深沉,而空氣中不斷飄來的香氣更是讓一些鐵匠都咽口水,徐有功的餘光捕捉到了那幾個鐵匠的異樣。


    但最異常的是,他們原本忙碌的身影突然靜止,像是被某種神秘力量定住,連唿吸都仿佛停滯。


    然而下一秒,突然,周圍的喧囂突然恢複,鐵匠們又開始忙碌地敲打鐵塊,火花四濺。


    可徐有功知道,剛剛的一切絕對不是幻覺。


    叮叮當當的聲音裏,肉香在空氣中彌漫。


    徐有功轉身離開,而熱熱鬧鬧的鐵匠又突然像是被施加了時間靜止的某種機製,盯著他的背影目露殺光,等徐有功迴頭環顧時,又是一瞬恢複熱鬧的打鐵。


    這現象的不尋常,別說徐有功,跟著來的衙差都發現了不對勁,有些毛骨悚然。


    “大人你覺不覺得他們怪怪的……”衙差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扶著徐有功往前走,徐有功沒有迴應,隻是堅定地繼續前行,衙差忍不住多嘴道:“大人,雖然梁惠識已經倒下,但那邊的貧民仍在。真不是你想的哪樣,也有人已經清理了現場,並在原地繼續施粥。據說,所需的材料是由幾個醫館共同提供的……”衙差的話語還未完全落下,徐有功已被“幾個醫館共同提供”這一信息所震撼,“共同?”


    這與他的猜測再度不謀而合。


    他一直懷疑這是一個團夥作案,如果是團夥作案,就很多事都說得通了。


    衙差聽聞此言,皺眉,“這個……就不太清楚。”


    但是徐有功已經對自己的猜測有了八分把握,他們就是在用小分量的人肉和鐵或其他礦物進行實驗,處理的方式一個是融牙套一個是人肉粥!


    “先看吧。”徐有功的話音落時,人其實已抵達目的地。


    熟悉的肉粥香氣不斷從街角飄來,一個不認識的人在那個熟悉的地方分發肉粥,那香氣讓他迴想起往昔抓梁惠識也是在這裏,而徐有功最初出現在人群中的時候,最初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有一個人突然認出了徐有功,發出了一聲尖叫,所有人的臉色都瞬間變得慘白。


    徐有功的心猛然一沉,他明白過來——


    他們所喝的,絕對是不尋常的肉粥!


    其實,這種吃肉上癮的現象,前朝也有過,最近的周興也是如此,眼前的他們沉迷於此,徐有功不意外,這些接受治療即可。


    但他現在考慮的不僅如此,還有鐵匠鋪會否利用這一現象,暗中收集人肉,進行煉鐵實驗?


    徐有功踱步到鍋前時,連施粥的人都跑了,赤裸裸的此地無銀三百兩!但是眼前的大鍋,顯然也沒有辦法直接證明什麽。


    因為沒有骨頭,隻有肉,而且都是肉絲,他也不能說這肉絲就是……啃下來的人肉!


    證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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