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住,家主眼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主上怔怔的看我,“什麽意思。”

    我又憶起那剜心剮骨般的疼痛,微笑迴答,“清魄不會生育。”

    家主咬牙切齒,“是不是文壽通!”

    “不,是我自己,”我輕快的答,看著他扭曲的臉,心裏竟然有一絲快意。

    “你毀了姬家!”家主做勢便要撲過來。

    主上隻將手一舉便止住了他的動作,緩緩轉過頭來看我,眼裏盡是陌生的憐惜,“朕竟然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把你逼得那麽苦”

    我對著他深潭似的眼,喃喃的迴答,“不是你,是命。”

    “命……”他深深的看我,“朕是天子,朕的旨意便是天命,你說,到底要怎樣,才肯永遠的留在朕的身邊。”

    我微笑,“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清魄便答應你,這一生,永不相離。”

    沒有覺得悲傷,隻是一顆眼淚滑了下來。

    他伸手接住,看了很久,忽然大笑,“有你這顆淚,朕值了。”

    長身立起,他沉聲命道,“傳朕旨意,迴師鄴城”,說完不再看我,快步離去。

    家主趕上兩步,驚問,“那他們……”

    主上沒有理他,登上常侍驅來的禦輦,垂下了車簾。

    家主迴身看了看我們,一頓足,也跟著去了。

    腳步紛雜,片刻之後,諾大的一個校場隻剩下我、清寒、辟塵和定風。

    目瞪口呆的辟塵忽然用肩撞了撞定風,“你看到什麽了。”

    定風略有些口吃,“他們……走了。”

    辟塵頓時歡唿著跳起,“不是做夢,我們竟然逃過了!”

    清寒靜靜走近,扶住我的肩,略帶迷茫的說,“真是不敢相信,他竟這樣走了。”

    我望住那架黑漆大車消失的拐角,漫聲應道,“走了。”

    狠狠的一鞭落在馬股上,布景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急,大口的朝外噴著白沫,在驛道上狂奔。

    高長弘一雙眼憋的血紅,身後數丈是臉色鐵青的高長恭。

    那個人瘋了,竟然丟下鄴城不管,一心要拿下並州。

    避火和柔水帶著突圍而出的數十騎在第二天淩晨趕上了大軍,高長弘當即令所有騎兵留下輜重物資,隻攜帶足夠的幹糧與清水,趕迴並州救援。

    高長恭心裏猶如萬千蟲蟻在噬咬,要是那天堅持一會,隻堅持一句,也許就不會做出誘敵離開這個錯誤的決定了。

    你們千萬不要有事啊。

    忽然布景馬嚦嚦一聲嘶吼,奔在前麵的高長弘竟然勒馬停了下來,高長恭心裏一動,順著他凝注的目光看向天邊。

    “是辟塵和定風,”眼力極好的柔水看了一會,歡唿道,“他們逃出來了。”

    避火扯了扯柔水的衣袖,做了個收聲的手勢。

    高長恭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唿喝一聲拍馬趕了上去,高長弘緊緊跟在後麵。

    “怎樣。”不等辟塵勒定馬,高長弘劈頭就問。

    辟塵滿身狼狽,但眉眼帶笑,“高紹德不知中了什麽邪,放過我們,帶兵迴鄴城了。”

    諸人都是一愣。

    高長恭雖是欣喜,但仍皺起眉頭,“以那個人的性格與做派,怎會就如此輕易的放過你們。”

    高長弘又問,“清魄沒事吧,”

    辟塵搖頭,“沒事是沒事,但少爺說,既然已經結束,他便要帶小姐去找個地方,好好修養一下,還說讓蘭陵王與琅琊王不要返迴並州了,直接去取了鄴城吧。”

    高長弘幾乎握不住馬鞭,“他有沒有說去了哪裏。”

    辟塵噘嘴,“沒有,我要跟去少爺都拒絕了,隻交代要好好跟著你們,拿下鄴城之後認祖歸宗——但少爺說了,合適的時候,他會聯係你們的”

    高長恭靜默了片刻,驅馬走到高長弘身邊,輕聲說,“走吧,去鄴城。”

    高長弘澀然看了他一眼,“你舍得?”

    高長恭苦笑,“再舍不得,若不能活著等到他來找我們,一切都是白搭。”說罷揚鞭一抽,向後麵停住的大軍馳去。

    高長弘怔怔的出了一會神,朝並州方向投去極複雜的一瞥,也調轉馬頭,緊緊跟上正在折返的大軍。

    從遠古之時延續到今時今世,山光水影地風光如昔,不在其中的人恍若隔世,在其中的人卻又不知身處何處,這便是江湖了。

    清寒總是噙著淺笑,跟在我身後,由得我毫無目的的亂走,走累了,他的臂膀便是我的倚靠。

    一路上隱約的聽著消息。

    武王的相助加上部分諸侯的支持,高長弘終於如願叩開了鄴城的城門,至於主上,有人說他在城破的那刻殺了所有嬪妃之後自殺了,也有人說他在城破之前便失蹤了。

    聽完這個消息,我開始笑,笑出聲,笑彎腰,也笑出了淚。

    清寒擔心的扶住我,給我拍背,“怎麽了,”我笑著搖手,“沒有,我忽然想到,姬家的誓言,再也沒法實現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用怎樣的一個人,派給高長弘做手下。”

    忽然又不想笑了,“寒,我好累。”

    上廬山,正是霧氣沼沼的日子。

    過了虎溪橋,霧氣隨著山路蒸騰起來,貼著腳下的青色磚石從身邊漫卷過去,心突然變得寧靜而安靜,隨著那霧飛揚起來。

    聽見清寒笑道,“這裏的蓮池天下聞名,到了夏季,會開出大朵的白蓮,不知你可會喜歡。”

    抬頭望著不遠處東林寺山門裏若隱若現的“淨”“土”二字,我恍惚道,“當然喜歡,這樣的地方,縱是神仙也住的下了。”

    與方入世時滿眼於山水間自由行走的人不同,這裏滿寺與清燈黃卷終日相拌的清貧僧人,身形虛弱,神情淡然,不發出聲音的靜靜行走,如此安詳。

    撞了幾天鍾,翻了翻那些落滿灰塵的厚厚經書,不知從哪一刻平凡溫和的時光開始,江湖遙遠了。

    一夕江湖,恍然如夢。

    清寒在僧人的幫助下,在寺院後的竹林裏結了一座木屋,命名隱廬,我們便在這裏過著半隱居的生活。

    一冬,一春,一夏,一秋,年複一年。

    我學會了刺繡,清寒每月下山去用我的繡品換些零用,並帶迴一些零碎的消息。

    用了兩年時間平複各地的騷亂,高長弘最終還是登基了,任命楊納言為相,大赦天下,改年為德昌元年,並在第五年娶了斛律光的妹妹斛律琴為後。

    高長恭在高長弘的登基大典之後也離開了鄴城,四方遊曆,有人說他是在為高長弘尋找鐵伐那樣的將才,但我知道他是在尋找我和清寒。

    師傅則在鄴城開了一家醫館,廣收弟子,據說連宮裏的太醫都會定期到醫館裏去聽他講學。

    至於辟塵等人,立國之後,高長弘厚賞了他們,並要親自為他們主持歸宗的儀式,但他們拒絕了。之後鄴城的聚香樓被人買下,每日都會有一個年輕的公子坐在二樓靠窗的那個位子,靜靜的聽茶樓裏五湖四海的客商們閑談。

    又一個夏季,我挽著裙擺,沿著曲徑走向蓮池,一進山門,迎麵就飄來淡淡的荷香,是在廬山所能聞到的一種最清淡最沉醉的香,忽而飄渺,忽而真實。

    身後傳來輕微的足音,是迷路的香客吧,我想著,沒有迴頭。

    “小姐,可要買隻兔子。”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響起。

    毫無準備的,淚水奪眶而出,“主上,”我輕輕喚。

    “我已不再是你的主上”他低笑。

    轉過身,對上一雙秋潭般的鳳眼,“可你怎麽找得到我,”我哽咽。

    “我記得,你鍾愛蓮花。”他溫柔的替我擦掉淚水,“我也說過,若你注定要與高家的某人糾纏一世,那人隻能是我。”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從之,道阻且長。遡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從之,道阻且躋。遡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從之,道阻且右。遡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經·秦風·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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