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寧百夫如此迴答,山伯心中想到;沒想到書生卻有如此認識,這盜門中人的確不同一般賊人。心有稱讚之意更甚,但是他不會說出口。山伯就是這麽個人,很多話藏在心裏不會說出來,或許也是江湖經驗讓他少說話吧,尤其是對他人的評價,無論好壞與否,更不要輕易說出。他深知說出了就要對自己的話負責。


    “哎,書生你叫什麽?”山伯繞著寧百夫轉圈看看。確實瘦小,寬袖白袍好像米袋一般罩在他身上,晃晃蕩蕩的也不知為何要這麽穿。身後臀腿附近有雪化開留下的水跡,山伯快速搓了搓手,搓到雙掌好似火燒一般湊到那水跡旁慢慢地撫過。


    寧百夫以為這好似河蝦的老人要做什麽,便把頭側後看去,眼見那雙粗糙的老手距離自己衣衫還有二指寬的距離,可剛剛坐在雪地上留下的水跡卻跟著消失了,寧百夫也明白這老人是自己遠遠不敵的。本來還想著如若待會兒要被扭送去衙門或者押著不放走,自己就先用還沒完全熟悉的“扁舟一葉”身法先離開,去參加了高老大母親的壽宴再迴來請罪。他沒先離開也好,不然再迴來,山伯和花婆就不一定怎樣對他了。


    書生伏身拜下,道:“小生寧百夫,家父在時取自初唐四傑之一楊炯所作《從軍行》中的一句,‘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想我長大可以行軍入伍,做個帶兵打仗為國效力的將軍。”說罷,又向一旁烤火的花婆也拜了拜。花婆正在一旁剝著冰糖橘,一瓣一瓣地品嚐,山伯側眼看到時,也不由得盯緊朱唇多看幾眼,然後悄悄地咽了咽口水。


    “你爹的對你的寄托確實不錯,可惜啊...”山伯聽他這麽說,想到自己從前帶兵的經曆,不由得有些感慨,可是這一句“可惜”說出來,看到寧百夫是盜門中人、因為偷桔子而被自己抓住,不免是有些尷尬。“咳咳”輕咳以示轉移。好在花婆看寧百夫麵目低沉,善解人意說道:“你是老了,可惜了,不能帶兵上陣殺敵了。別惦記了。”說著還捂嘴輕笑,這一句玩笑話就是想緩和下山伯因自己而產生的沉悶氣氛。


    但是,山伯聞聲看過去,輕聲調笑的花婆,反而讓他有些看癡了,看呆了。


    寧百夫本來是覺得難為情,但是再抬頭看到山伯看向花婆的目光,心中已然明了。雖然自己剛過弱冠,高老探也給他介紹過姑娘,可現在並沒有心思認識。隻是想著能否在東京城置辦些家業、把老母從老家接來頤養天年,再說其他。


    花婆話說完又剝著桔子瓣吃,可吃了兩三瓣覺得不對,怎麽靜得隻剩下院外的叫賣聲、火盆裏炭火的簌簌聲。再看山伯對著自己的呆狀,臉上頓時泛起一片紅暈,手裏剩下的桔子皮丟向山伯叫道:“你這老東西,不是說有人來接小寧嗎?怎麽不送出去?”


    山伯驚醒,手足無措道:“對對,寧...寧什麽來著?算了算了,叫你寧桔子吧!走,我送你出去。”言畢扯著寧百夫寬袖就往外走,步伐也沒有了剛剛的沉穩,手上也有些顫抖,看來花婆在山伯心中還真的是足夠分量。走過閣樓時寧百夫雖是被扯著,可還是不住地迴頭看向樓中,嘴裏喃喃道:“這樓子裏,好香啊...”


    這句話隱約地飛到山伯耳中,迴手又鉗住寧百夫臂膀,陰狠地說道:“吹香閣是開門迎客的,但是遇到賊人我定會出手。你若是賊人,閣內一切你都不要再惦記,尤其是吹香閣主人、我家小姐、閣子裏的一起,都不要再有任何幻想。不然我保證下次再抓到你,你們門主來要的就不是活人了。”


    寧百夫隻覺手臂上傳來千萬斤力量,讓他不自覺地想要掙脫卻又無可奈何,額頭上已經冒出濃密汗珠,在不住地往下滑落。見山伯如此,心知老人是真的動怒了,便隻得應承道:“您老說的是,小生知錯了,我不再到吹香閣來便是,不來便是,不來便是。”


    “哼!”山伯一把甩開寧百夫,使其踉踉蹌蹌地仰倒在石桌上。這次山伯沒有再管寧百夫如何起身,隻是往大門走去。寧百夫起身揉了揉酸疼到好似斷掉的臂膊,也不敢再說什麽,正要跟上山伯的腳步卻不防老人又一下子轉過身來,直接頂到了自己麵前,道:“剛才的話你要記住,我不是在說笑。”


    寧百夫慌忙點頭。


    山伯縮了縮身子,問道:“我忘了問你來偷桔子,是為何事。”言語中還是冰冷,看來心裏的怒氣還未消散,不知是為被寧百夫撞到自己偷看花婆的窘態,還是因為剛才說出無禮的話才致如此。


    “我...我...”寧百夫想著高老探已經親至來接自己,自己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了,不然等下見到再被當麵問到更是尷尬,隻得低頭說道:“今日是門主娘親七十大壽,奶奶平日裏最愛吃的就是桔子,可是本來說好今日送到的桔子因汴河開始結冰送不到了,所以我才來偷的...”


    這話倒是沒有什麽問題。為了重要的人偷東西,也不算丟人的事,山伯可以理解。護著小姐北上時自己也曾偷了人家的雞、摘了路旁的梨,隻為小姐和花婆不被餓到,自己放下身份也是應該的。更何況寧什麽的小子還是個半大孩子,高門主身邊真的有真心對自己的人,很不錯。


    寧百夫見山伯不做聲,臉上好似也無多少慍色,可自己又不好獨自向前,便等候著。山伯確是沒再說什麽,片刻後轉身向大門走去,手臂緩過來些的寧百夫見狀也是跟上。


    院外的高老探帶著小俞、小莫已是候了小半柱香的時間,本來小俞、小莫二人早就心有不悅,想勸大門主帶著他倆闖進吹香閣卻被製止。高老探沒有解釋,也不需要解釋,這二人隻是跟在身邊、走得近些的門徒,很多事情並不應對他們把道理說通、理由講清,二人早就熟知大門主脾性便也沒再做聲。


    大門打開,山伯這次從門內邁出來,衝高老探抱拳,後者抬手迴應,可雙手還是在衣袖中的。山伯側身,露出跟在身後的寧百夫,道:“高門主,這個寧小子我帶出來交換與你,你帶他走吧。”


    高老探看了看山伯,又看了看低垂著頭的寧百夫,這次又是深深一拜,領著左右再次起身道:“讓大哥費心了,這孩子我帶迴去定會好好管教,不再叨擾到您。”


    山伯點點頭,對寧百夫道:“你跟著高門主迴去吧。記住我說的話,也要記住你的名字。”看來山伯剛才是聽清、也記清寧百夫名字的,隻是故意叫他桔子以調笑。


    寧百夫走到高老探麵前,眼中已有淚水噙著,本想自己解決小事,沒成想還要勞煩“老爹”親至,心中滿是愧疚。高老探從他眼中看到悔意,也隻是點了點頭,示意他站到一旁,然後對著山伯問道:“大哥可否留下名號?”


    “名號?我想想,好久沒報過名號了,真要好好想想...”確實,北上後就幾乎是隱姓埋名的,現在完全知曉這個老人名號的,或許隻有小姐、花婆、孫涼三人,這樣想想還真有些落寞孤獨。現在盜門大門主問自己的名號,那就再次報上吧。


    “不動靜嶽,山碧橫。”說出來了。老人說名號時,身子不覺地好似要再次挺直一般,仿佛真的是一座拔地而起、高聳入雲的山嶽一般。這個名號,自從主家不在、帶小姐北上見過孫涼後就再未說過,心裏早就有些忘記曾經報上名號的驕傲和自豪、忘記江湖中他人聽到後的尊敬與仰望。再次說出名號時這種感覺啊,心胸中仿佛被千萬雄心重新填滿,叱吒一方的山碧橫又迴來了。


    而高老探、寧百夫、小俞、小莫四人聽到名號的反應又俱不相同。小莫想的,你這老頭叫什麽關我何事,我又沒聽過你名字,愛叫什麽叫什麽;小俞想的是,這院落好香啊,早就聽說過東京城吹香閣的名字,今日跟著大門主過來,雖沒進去一探究竟可也有些意思,要不要自己什麽時候光顧看看呢,嗯老頭剛說自己叫什麽來著;寧百夫聽到不動靜嶽,嗯,不動如山,靜嶽獨守,這個老人確有稱霸一方的豪氣,山青水碧,橫刀立馬,是個英傑;高老探卻是心中一驚,想不到曾經號稱“拄劍斷江、兩不相望”、在江湖中銷聲匿跡十餘年的“不懂靜嶽”山碧橫,卻隱在東京城中,還好還好,還好自己是來“求”他辦事、而不是來找事的。


    四人雖心中所想不同,可都感受到一股無形重壓在麵前展露,讓人一瞬間喘不過氣。


    但是,這種感覺僅僅是短暫的。


    山伯報完名號,頓覺渾身舒坦,好似狠狠地發泄了一番傾瀉千裏,心中鬱結已久的煩悶都隨著說出曾經的名號而消散,他又迴來了,那座“靜嶽”重新迴來了。然而僅僅是這一會兒,迴的也是足夠。


    高老探看著山碧橫的雙眼精光迸射又瞬間消散、身形欲起又再次萎靡,也不疑有他。江湖名號是不會隨便被人冒領的,畢竟他人對待冒充自己的人都是十分憤恨的,就好像他外號“撫柳老猿”,要是有人叫“撫鬆小猴”他一樣會憤怒、迴追查、會除之後快。而且先領教到山碧橫的手上功夫早就有所懷疑老哥的身份,看似平凡的門房老頭手上有千百斤的氣力本就不尋常,還能拿住對“扁舟一葉”身法初窺門徑的寧百夫,更非尋常高手能比。當然他不知的是,還有花婆出手。


    沒想到,沒想到。


    “山...山大哥,沒想到你在東京城中。”高老探想直唿其名,想想有些無禮,看山伯麵目好似較自己年長便還是叫大哥吧。


    再次萎靡的山碧橫擺擺手道:“高門主,你我是初次相見相識,多的不說,隻望你和門徒能守住我的名號不傳出去,以免給我家小姐徒添禍端。”


    “老猴兒明白。”高老探迴道,隨後對寧百夫、小俞、小莫三人沉聲道:“今日山大哥的名字,你們三人都不可再對旁人提起,無論門內門外誰問起,你們都是一概不知吹香閣山伯大名,不然休怪老猴兒不講情麵,手下無情。”


    高老探平時夠和善,但是在下達各種命令時還是很有威壓,寧百夫三人知大門主的話不能違逆,自然拜身稱是。隨後高老探對山碧橫道:“山大哥,你在東京城中如有何事需要人手還請通知一聲,老猴兒自會給你安排妥帖。”


    “謝過高門主好意,通知你就不必了,我家小姐喜靜,平日裏不喜歡被他人打擾。”山伯抱拳迴禮道:“對了,先在高門主來時說過,以後你的門徒都不會到吹香閣來,可是真的?”


    山碧橫說自家小姐不喜被打擾,那自然是不要盜門子弟前來,高老探便迴道:“是真,是真。山大哥,我高老猴兒和你說過的那必然算話。今日老娘壽宴,晚些時候忙完結束我便安排門內通知下去,東京城中,不不,盜門中,無論京師還是各州府,但凡進了東京開封府的,都不可打擾到吹香閣,如有觸怒必施斷手之刑。”


    “如此甚好,那我代小姐謝過高門主。”山碧橫又是抱拳,這次卻是深深拜下。


    偷盜之人都要靠手上功夫,老手都是從小練就的手藝,即使新手也要不斷浸淫巧技,如果雙手被斷那必然無法生活,並且還會被門內記上名字,以示效尤。高老探能用斷手刑罰做承諾,足以見得他這隻老猴兒對山碧橫的重視。


    “山大哥放心。這時日不早了,請大哥容我帶三個徒弟迴去,老娘和眾賓客還在家中等候,我這出來也沒太多準備,隻怕他們等得不耐煩。”高老探說著,雙手終於從袖口分了出來,右手卻是抓著一張大紅折紙,上書“請帖”二字,又下一個雞頭一個狗爪印記,雙手拿起遞前,道:“山大哥,老猴兒來時沒有準備什麽,這是今日老娘七十大壽請帖,還請收下,等下若是無事可來宴上喝兩杯。”


    原來這高老探袖口裏藏的是請帖,可他袖口看起來並不十分寬鬆,能拿出一張請帖,還能拿出什麽呢?山伯有些疑惑,可也不想知道太多。依靠手上功夫的盜門中人大多有藏東西是習慣,有的是匕首,有的是暗器,還有的會是從人家偷盜之物。這高老猴兒還是有些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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