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探和山伯,分別站在吹香閣大門裏外,無論從他們誰的正麵背麵看去,身長都是差不多的,但是從側麵看就會發現有所不同。山伯是彎腰駝背、雙肩前垂的,佝僂得好像蝦一樣,隻是不知蝦能直起身子前行,他還能不能直起腰身;高老探卻是真的瘦小,自報家門時是挺直了腰,說完縮成了懶散模樣,雙手左右揣在袖口,兩腳站的不丁不八,好像站成這個姿勢是最讓他舒服的。


    這個老瘦猿猴給讓山伯的感覺可以確定,剛才開門前感受到的氣息就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但是現在門打開,蝦一樣的山伯佇立在門內,以他的身形是一定填不滿大門的規格,可這股氣便全被擋了迴去,蜷在吹香閣門口盤旋無法散去,以至於那兩個相貌相似的年輕人衣擺有些揚起的勢頭,在無風冬日裏顯得些許詭異。


    站在大門內外的二人沒有上下互相打量,隻是盯著彼此的雙眼,仿佛裏麵藏著珍寶一般,想要一探究竟。高老探的雙眼微微眯著射出蜇人精光,要是旁人被這樣盯著早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了,但是撞到山伯眼中的沉靜默然,就仿佛一柄匕首及柄沒入山石中,鋒利匕首確實結結實實地刺進去山石裏,而山石卻絲毫沒有被動搖、影響。


    很是神奇。


    山伯聽見高老探子包名諱,並沒有迴禮,更沒有讓步之意,隻是看著對麵的高老探,冷冷問道:“三位到吹香閣來,可是要買甚香料?”


    “這位大哥笑我。”高老探笑眯眯地搖了搖頭,道:“我這老猴兒樣子買香料給誰用?老母已有七十,婆娘去的又早,家中更無年輕女眷,也沒養娼妓的習慣。早就聽聞東京城中吹香閣的名聲,可奈何老猴兒無福消受啊!”


    “那,是為何事?”山伯雙手一上一下背在身後,肩膀雖還是傾著的,可衣袖中的臂膊也蓄上了力氣。他知這一老二少三個男人定是為了後院偷桔子的瘦小書生來的,但不知三人同來、領頭的高老探又散著莫名的氣息,是意欲何為?山伯心底是說不清的。馬行街在東京城鬧市,距離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去處都是不遠,這白日裏的,真的有人來鬧事他也不怕,但他不想引起官府衙門的注意,小姐想要在東京城中低調行事,他就要遵從小姐的意思,守好吹香閣的院子,守好大門。所以,他希望高老探三人不要有甚行徑,傷了吹香閣的名聲。


    高老探上前一步,問道:“不知這吹香閣院中,是否進了什麽賊人?”


    山伯疑惑,問的如此單刀直入,還真是有的跋扈。隻是他不知,平日裏高老探在開封府中也是低調行事的,隻是因為把寧百夫視作半個兒子,加之今日家中老母壽宴,時間緊得很,才如此直截了當,沒有過多廢話。山伯雖心裏疑惑,可混跡江湖多年早就練成麵目上榮辱不驚的火候,隻是淡淡地迴答道:“確有一人,從後院翻牆而入,已被我拿住。”


    兩個年輕人聽聞具是臉上有些慌張,同上前一步,有些向山伯逼近的意思,山伯見狀沒有挪步,隻是雙腳腳跟微微抬起,在腳尖上蓄力隨時準備彈起踢出。可高老探卻是沉聲叫道:“小俞小莫你們要作甚?退後。”說罷反倒自己上前一步。


    山伯膝蓋屈了些,但是冬天的褲子較厚,看的並不十分真切,這是山伯改做仰身膝撞的準備,出招左膝撞在對方的下巴,右膝頂在小腹,準叫那人瞬間失去行動能力。這一手用來應敵多年無不占到便宜,自己給這招式起了個“移山倒海”的名字,他人身軀便是提起的“山”,五髒六腑就是倒亂的“海”。


    背後的雙手已攥成拳,肩膀臂膊都蹦上了勁力,隨時準備從身後甩出做鐵鞭一般抽打左右二人。平日裏對一人可化拳為掌拍在那人聽宮、上關、下關、太陽穴等穴位上,拇指亦可按進眼珠,一擊便可致敵。對戰二人、多人時可將人劈倒、鞭飛,更是多用。“兩山相望”便是這招式的名字,他人生死,全在山伯出招的念頭裏決定。保著小姐,手上殺招定是沉穩中帶著狠辣才好。


    可是,上前一步的高老探身上卻沒了來時傾瀉而出的“氣”,隻是平平淡淡簡簡單單的一個“人”站在了山伯麵前,隻見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小俞小莫二人見高老大如此麵麵相覷,也隻得跟著拜身。三人這動作確實也讓山伯一下子摸不清狀況,也不搭話,隻是沉默地看著。這時,恭著身子的、低沉頭顱的高老探沉聲道:“盜門大門主,撫柳老猿高老探,懇請大哥放過那後院的賊人,盜門上下定會銘記大哥恩情、銘記吹香閣恩情。”


    這一手屬實出乎意料,輪到了山伯不知如何是好。


    剛才開門時,高老探隻報了江湖諢號,並沒有說自己身份。而吹香閣中花小姐、山伯、花婆三人落腳東京城後雖是了解收集各路信息,可大多是以朝廷為主,江湖中的名字記下的是少之又少。雖然風雨樓是東京城中最大、朝廷認可的幫會,也知曉盜門算是樓子的旁支,可早就聽聞過盜門雖偷雞摸狗可也多行俠義之事,在東京城中反而留下的盛名多、罵名少,早就判斷下來對小姐不構成威脅,便也沒有多加留意。再加上盜門多數時候在江湖中留下的名字是二門主“月下飛鼠”左丘五孔的名號,高老探又是“撫柳老猿”又是“盜門大門主”的,反而沒有讓山伯對上人。


    高老探見山伯無聲也無動作,身子壓的更低了些,再重複一遍剛才的話,並接上一句:“如若小賊給吹香閣造成損失、傷人性命,請大哥衝老猴兒我來便是,還請放過後院賊人。”這次,高老探還衝右側的小俞揚了揚下巴,小俞領會到於是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張嘴雞頭小土偶遞給山伯,退迴去繼續拜身。山伯接過看了看不知這是何物,卻見雞頭後麵刻著“盜亦有道”四字,想來或是盜門在江湖中的信物。自己本來就無意針對盜門,更沒想到一個偷桔子的毛賊還能驚動盜門大門主保他性命,想著可以低調解決又能在東京城中多個照應,便替小姐下了決定。


    山伯邁過門檻,上前一步扶起高老探手肘道:“高門主快請起,二位兄弟也起身。”


    高老探沒有聽到山伯應允放過寧百夫,本想繼續拜著等山伯答應再起身,可沒成想手肘上傳來如山一般的氣力要他直起身子,仿佛若不順從就會被翻出跟頭一般,並且山伯似乎沒有了敵意便隻得跟著起身,可剛起身卻又要拜下去,山伯連忙按住高老探肩頭,低聲說道:“高門主就不必再拜,後院的書生我交換與你便是。”說著把那個雞頭遞還給小俞


    “如此甚好,謝過大哥了。”這次高老探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再拜身,繼續問道:“那,大哥,我可否進去領人?”


    “高門主你進去就不必了,你和二位兄弟稍後,我去後院把人帶出來給你。”山伯迴道。其實他也是想著高老探帶兩個門徒進吹香閣事小,江湖中人驚擾到小姐才是大。世事無常,自己還是小心為妙。


    “好好,那老猴兒和兩個小徒在門外候著便是。”高老探抱拳道。


    山伯說罷,把大門再次關上,轉身向後院走去。不過他一想,這大門關上不知高老探會如何想,畢竟他們盜門中人,翻牆穿門自是不在話下,自己這門關的倒有些多餘了。但是沒想到的是,後院這個偷桔子的書生被抓會讓盜門大門主親自交涉,這書生是什麽人?難不成是高老探的兒子?年齡上倒是可以對上,身長別說也挺相似,隻是那書生細眉鳳眼麵目白淨,而高老探濃眉縫眼容貌粗陋,並不似一般模樣。算了,等下自己問問那書生便是。


    路過閣樓看了看,門還關著,樓上窗戶也閉著,看來小姐並沒有睡醒。之前保護小姐北上的路上有驚到過心神,到了東京還是孫涼托人找的嚐百草堂大夫給小姐問診開的藥方才定重新定下心神。高老探三人上門交涉沒有擾到小姐就好。到了後院,花婆不知何時搬了個火盆正烤著火,那個書生也跟在一旁湊著熱氣。也是,這大冷天的,小賊又這麽單薄再凍壞了交給高老探,顏麵上也說不過去,這樣正好。


    “小子,我問你。高老探是你什麽人?”山伯踢了踢寧百夫的布鞋問道。


    “高?高...”寧百夫聽到高老探的名字,先是一驚而後心中了然,接著沉默。是啊,高老大在東京城中想找一個人能費多大周章,何況還是找自己呢。自己這盜門手段都是高老大教的,他老人家自然再熟悉不過,追蹤起來也是手到擒來。


    山伯見他不再說話,就自顧自的問道:“他是你爹?應該不是吧,你倆樣貌也沒多少相似,他應該沒有你這樣順眼的兒子。”


    “你胡說!小手他很是可愛!將來一定比我看著順眼。”寧百夫扯著脖子辯解,自覺已經承認認識,便繼續喃喃說道:“高老探,他老人家是我師父、我們盜門大門主。”


    他也不知為何聽到有人說高老探不是就有如此反應,哪怕隻是小小地評價一下容貌。應是他早就把高老探、高小手,乃至盜門中的兄弟姐妹們都當成自己的家人一般了。尤其是高老探,為自己解困、帶自己入行、教自己手段、安排自己生活,同時又沒辱沒名聲,自己早就十分感激了。雖然沒有叫過高老探一聲“爹”,可他早就心中叫過千萬遍了。嘴上沒有說出來,隻是覺得自己不配,沒有做出一番事業,不配叫他老人家爹、老爹、幹爹、義父,寧百夫覺得自己都不配。


    見寧百夫如此表現和迴答,山伯心中自是猜到了八九。在一旁烤火的花婆看了看寧百夫又看了看山伯,臉上有些不解但也沒有插嘴,隻是繼續看著。她知道山伯會解釋給她聽的。


    “自己可以起身嗎?”山伯問坐在地上的寧百夫。後者低垂的頭點了點。


    “那起來吧,還等什麽?高門主來接你了。”山伯道。寧百夫聞言抬頭看向山伯,眼中似乎閃著淚光,他又一次被高老探“救”了。挺直的雙腿微微縮些,腳跟頂著地便站了起來。山伯看他如此動作不覺心中稱讚,這動作其實看著不難,和鯉魚打挺有相似之處,實則不借用手臂力量、靠的是腰腹臀腿一齊發力,再加上寧百夫身形瘦小,才使得一下子便可站起來。但是拇指粗的繩子還結結實實地從他脖頸環過胸前腋下,反手捆綁在身後,山伯又想考考這個不可貌相的書生,道:“我給你捆的是漁夫結,你能解開嗎?”


    寧百夫也是點點頭,縮身跳起雙腳從綁住的雙臂中間留下的小小空檔穿過,落地的瞬間那繩子竟然就散開了。要知道漁夫結是靠水為生的漁人創造的技巧,一般人很難應對。而捆綁後雙臂中的空檔並不大,書生可以從這空檔鑽過、雙臂會身前身後環繞,再加上漁夫結都可輕而易舉地一一化解,在江湖上雖比不過各門武功,可這拆解技巧後麵不知隱藏著多少心血,瘦小的書生居然這麽輕易就化解了。


    山伯這時心想:怪不得高老探要親自來提人,這書生小子手段是值得的。要知道門門徒千千萬萬,可真的會這一手的,估計也沒幾人,不然各州府捕快還從哪裏抓小偷呢?山伯問道:“你手上有這功夫,為何剛剛不跑?”


    “我...我不跑,是我做錯了事,理應認由處置。”寧百夫雖然站起來了,繩子也解開了,可他仍知道自己是做了錯事的。這點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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