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湊到相柳身邊:「人的心態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過比較來實現。比如,某人每天要做一天活,隻能吃一個餅子,可他看到街頭有很多凍死的乞丐,他就覺得自己很幸運,過得很不錯,心情愉快。但如果他看到小時和自己一樣的夥伴們都發了財,開始穿綢緞,吃肉湯,有婢女伺候,那麽他就會覺得自己過得很不好,心情很糟糕。你需要我再深入講述一下我的悲慘過去嗎?我可以考慮適當地誇大修飾,保證讓你聽了發現沒有最慘,隻有更慘!」


    相柳抬手,想捶小六,小六閉上了眼睛,下意識地蜷縮,護住要害,溫馴地等著。這是曾被經常虐打後養成的自然反應。


    相柳的手緩緩落下,放在了小六的後脖子上。


    小六看他沒動手,也沒動嘴,膽子大了起來,「你今夜和以往大不一樣,小時候生活在大海?」


    相柳沒有迴答,毛球漸漸落下,貼著海麵飛翔,相柳竟然直接從雕背上走到了大海上,沒有任何憑依,卻如履平地。


    他朝小六伸出手,小六立即抓住,滑下了雕背。毛球畢竟畏水,立即振翅高飛,遠離了海麵。


    相柳帶著小六踩著海浪,迎風漫步。


    沒有一絲燈光,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前方什麽都沒有,後麵也什麽都沒有,天地宏闊,風起浪湧。小六覺得自己渺小如蜉蝣,似乎下一個風浪間就會被吞沒,下意識地拽緊了相柳的手。


    相柳忽然站住,小六不知道為什麽,卻也沒有問,隻是不自禁地往相柳身邊靠了靠,陪相柳一起默默眺望著東方。


    沒有多久,一輪明月,緩緩從海麵升起,清輝傾瀉而下,小六被天地瑰麗震撼,心上的硬殼都柔軟了。


    在海浪聲中,相柳的聲音傳來:「隻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貴。」


    小六喃喃嘟囔:「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膩,除非有人陪我一塊兒看才有意思。景永遠是死的,隻有人才會賦予景意義。」


    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小六的嘟囔,反正相柳沒有任何反應。


    最瑰麗的一刻已經過去,相柳召喚來毛球,帶他們返迴。


    相柳閉著眼睛,眉眼間有疲倦。


    小六問:「你為什麽心情不好?」


    相柳不理他,小六自說自話:「自從小祝融掌管中原,我聽說中原已經漸漸穩定,黃帝遲早要收拾共工將軍,天下大勢已經不可逆,不是個人所能阻止,我看你盡早跑路比較好。其實,你是隻妖怪,還是隻惹人厭憎的九頭妖,以神農那幫神族的傲慢性子,你在他們眼中,估計那個……什麽什麽都不如,你何必為神農義軍瞎操心呢?跟著共工能得到什麽呢?你要喜歡權勢,不如索性出賣了共工,投奔黃帝……」


    相柳睜開了眼睛,一雙妖瞳,發著嗜血的紅光。小六被他視線籠罩,身子被無形的大力擠壓,完全動不了,鼻子流下了血,指甲縫裏滲出血。


    「我……錯……錯……」


    相柳閉上了眼睛,小六身子向前撲去,軟趴在雕背上,好似被揉過的破布,沒有生息。直到快到清水鎮了,毛球緩緩飛下,小六才勉強坐起來,擦去鼻子、嘴邊的血,一聲不吭地躍下,落進了河水裏。


    小六躺在河麵上,任由流水沖刷去所有的血跡。


    天上那輪月,小六看著它,它卻靜靜地照拂著大地。


    小六爬上岸,濕淋淋地推開院門,坐在廚房裏的十七立即走了出來,小六朝他微笑,「有熱湯嗎?我想喝。」


    「有。」


    小六走進屋子,脫了衣服,隨意擦了下身子,換上幹淨的裏衣,鑽進了幹淨、暖和的被窩。


    十七進來,端了一碗熱肉湯。小六裹著被子,坐起來,小口小口地喝著熱湯,一碗湯下肚,五髒六腑都暖和了。


    十七拿了毛巾,幫他擦頭髮,小六頭向後仰,閉上了眼睛。


    十七下意識地看他的脖子,沒有吻痕,不禁嘴角彎了彎。十七擦幹了他的頭髮,卻一時間不願意放手,從榻頭拿了梳子,幫小六把頭髮順開。


    小六低聲說:「你不應該慣著我。如果我習慣了,你離開了,我怎麽辦?」


    「我不離開。」


    小六微笑,許諾的人千千萬,守諾的人難尋覓。如果他隻是十七,也許能簡單一些,可他並不是十七。


    ——


    ——


    迴春堂裏多了個女人桑甜兒,但一切看上去變化不大。


    老木依舊負責灶頭,桑甜兒跟著他學做飯,但總好像欠缺一點天賦,串子的衣服依舊是自己洗,因為桑甜兒連著給他洗壞了三件衣服。甜兒和串子的小日子開始得並不順利,但甜兒在努力學習,串子對她感情正濃,一切都能包容體諒,兩人過得甜甜蜜蜜。


    十七依舊沉默寡言、勤快幹活,小六依舊時而精力充沛,時而有氣無力。


    夏日的白天,大家都怕熱,街上的行人也不多。


    沒有病人,小六坐在屋簷下,搖著蒲扇,對著街道發呆。


    一輛精巧的馬車駛過,風吹起紗簾,車內的女子,驚鴻一瞥,小六驚嘆美女啊!視線不禁追著馬車,一直看過去。


    馬車停在珠寶鋪子前,女子姍姍下了馬車,珠寶鋪子的老闆俞信站在門口,畢恭畢敬地行禮問候。俞信在清水鎮相當有名望,不是因為珠寶鋪子的生意有多好,而是因為這條街上的鋪麵都屬於人家,包括迴春堂的鋪麵,老木每年都要去珠寶鋪子交一次租金。


    清水鎮雖然是一盤散沙,可散而不亂,其中就有俞信的功勞,他雖不是官府,卻自然而然地維護著清水鎮的規矩。從某個角度而言,俞信就是清水鎮的半個君王,所有人都從下往上地仰視著他。


    所以,當他給人行禮,並且是畢恭畢敬地行禮時,整條街上的人都震驚了。大家想議論,不敢議論,想看,不敢看,一個個都麵色古怪,簡直是一瞬間,整條長街都變了天。


    小六不但震驚,還很關注,畢竟迴春堂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他還打算再繼續生活下去,他也很喜歡這條街上的老鄰居,不想有大的變故發生。


    第二日,傳出消息,俞信好似要收迴一些鋪子。


    老木唉聲嘆氣,魂不守舍,串子和甜兒也惶惶然。屠戶高也不知道從哪裏打聽的小道消息,特意跑來通知他們,因為迴春堂距河近,還有一片地,俞信大老闆想收迴去。


    老木氣得罵娘,當年他租下來時,隻是一塊荒地,費了無數心血才把地養肥,可是在清水鎮的半個君王麵前,他無力抗爭,也不敢抗爭,隻能整宿睡不著地發愁。


    小六喜歡水,不想離開這裏。所以,他決定去見清水鎮的半個君王俞信。


    小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十七留意到他那麽慎重,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等他出門時,特意跟上了。


    小六去珠寶鋪子求見俞信,俞信聽說迴春堂的醫師求見,命人把他們請了進去。


    過了做生意的前堂,進了庭院。院子就普通大小,可因為布局停當,顯得特別大。小橋流水、假山疊嶂、藤蘿紛披、錦鯉戲水,用竹子營造出曲徑通幽、移步換景,更有一道兩人高的瀑布,嘩啦啦地落下,水珠像珍珠般飛濺,將夏日的炎熱滌去。


    走進花廳,俞信端坐在主位上,小六恭敬地行禮,十七也跟著他行禮。


    俞信端坐未動,隻抬了抬手,示意他們坐。


    小六道明來意:「聽說俞老闆要收迴一些商鋪。」


    俞信有著上位者冷血的坦率,「不錯,其中就包括迴春堂。」


    小六賠著笑說:「不管租給誰都是租,我的意思是不如繼續租給我們,至於租金,我們可以加,一切都好商量。」


    俞信好似覺得小六和他談錢很好笑,微微笑著,看似客氣,眼中卻藏著不屑:「別說一個商鋪的租金,就是這整條街所有商鋪的租金都不值一提。」


    小六不是做生意的料,被噎得不知道該說什麽,想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那俞老闆把鋪子收迴去想做什麽呢?」


    俞信說道:「你在清水鎮二十多年了,我就和你實話實說,我隻是個家奴,我家主上十分富有,別說一家商鋪,就是把整個清水鎮閑放著,也但憑心意。」俞信說完,不再想談,對下人吩咐:「送客!」


    小六低著頭慢慢地走著,無力地嘆了口氣,如果是陰謀詭計,他還能設法破解,可人家的鋪子,人家要收迴,天經地義,他竟然一點辦法沒有。


    「站住!」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從樓上傳來。


    小六聽話地站住了,抬頭看,是那天看見的馬車裏的美貌女子。


    十七卻沒有站住,還繼續往前走,那女子急跑幾步,直接從欄杆上飛躍了下來,撲上去抱住了十七,淚如雨下,「公子……公子。」


    十七站得筆直僵硬,不肯迴頭,女子哭倒在他腳下,「都說公子死了……可我們都不信!九年了!九年了……天可憐見,竟讓奴婢尋到了您!」


    聽到女子的哭泣聲,俞信沖了出來,看到女子跪在十七腳邊,他也立即惶恐地跪了下來。


    女子哭著問:「公子,您怎麽不說話?奴婢是靜夜啊,您忘記了嗎?還有蘭香,您曾調笑我們說靜夜幽蘭香……俞信,趕緊給老夫人送信,就說找到二公子了……公子,難道您連老夫人也忘記了嗎……」


    十七迴了頭,看向小六,短短幾步的距離卻變成了難以跨越的天塹,漆黑的雙眸含著悲傷。


    小六衝他笑得陽光燦爛,一步步走了過去,想說點什麽,可是往日伶俐的口舌竟然幹澀難言,他隻能再努力笑得燦爛一些,一邊笑著,一邊滿不在乎地沖他打了個手勢,你慢慢處理家事,我走了!


    小六走迴了迴春堂。


    串子和甜兒去別處找房子了。老木無心做事,坐在石階上,唉聲嘆氣。


    小六挨著老木坐下,默默地看著院子外。


    老木呆呆地說:「住了二十多年了,真捨不得啊!」


    小六呆呆地說:「沒事了,咱們想租多久就租多久,就是不給租金也沒人敢收迴去。」


    老木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說服俞大老闆了?」


    「算是吧。」


    老木衝著老天拜拜,「謝天謝地!」


    小六喃喃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陪著你,給你養老送終。你壽命短,我肯定陪著你到死,讓你不會孤苦伶仃,無人可倚靠,無人可說話,卻不知道誰能陪我死……」


    老木用力搖小六,「又開始犯渾了!」


    小六說:「老木,還是你靠得住啊!」


    老木摸摸他的頭,「我家的小六是個好人,老天一定會看顧他。」


    小六笑,用力地拍拍老木的肩膀,「幹活去。」


    小六拎起鋤頭,去了藥田裏,迎著暴曬的太陽勞作。


    流了一身臭汗,跳進河裏洗了個澡後,小六又變得生龍活虎。


    晚上,吃飯時,甜兒沒看到十七,驚異地問:「十七呢?」老木和串子都盯著小六。


    小六微笑著說:「他走了,以後不用做他的飯了。」


    老木嘆了口氣,「走了好,省得我老是擔著心事。」


    串子和甜兒什麽都沒說,繼續吃飯。十七的話太少,串子一直都覺得他像是不存在,所以走了他也沒什麽感覺,甜兒剛來不久,更不會有什麽感覺。


    晚上,小六順著青石小徑,穿過藥田,踱步到河邊。


    沿著河灘,慢步而行。


    有人跟在他身後,小六快他也快,小六慢他也慢。


    水浪拍岸,微風不知從何處送來陣陣稻香,走著走著,小六的心漸漸寧靜了。


    小六停了步子,他也停住。


    小六迴身,十七沉默地站著,還穿著白日的粗麻衣衫,卻顯然洗過,還有薰香味。


    小六說:「我不喜歡你身上的味道。」


    十七垂下了頭,小六微笑著說:「我還是比較喜歡藥草的味道,下次你來看我時,我給你個藥草的香囊吧。」


    十七抬起了頭,眼眸中有星光落入,綻放著璀璨的光芒。


    小六笑著繼續散步,十七快走了幾步,和他並肩而行。


    從那之後,十七晚上總會穿著那身粗麻的衣衫,在河邊等小六。


    兩人散步聊天,等小六累了時,小六迴屋睡覺,十七離開。


    日子好像和以前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聊天的內容稍稍有些變化。


    小六會問:「你以前有幾個婢女?」


    「兩個。」


    「你究竟有多少錢?」


    「……」


    「你當年……是因為爭錢財嗎?」


    「嗯。」


    「靜夜好看,還是蘭香好看?」


    「……」


    「還記得我以前給你說的那些草藥嗎?」


    「嗯。」


    「好好記住,那些草藥看著尋常,可稍微加點東西,卻不管是神還是妖都能放倒。」


    「嗯。」


    「你不是相柳那九頭妖怪,有九條命,可別亂吃東西。」


    「好。」


    「靜夜好看,還是蘭香好看?」


    「……」


    「貼身的人往往最不可靠,你多個心眼。」


    「嗯。」


    「還有……要麽不動手,隱忍著裝糊塗,如果動手,就要手起刀落、斬草除根,千萬別心軟。」


    十七沉默不語。


    小六嘆氣,「要實在鬥不過,你迴來吧,繼續幫我種藥,反正餓不死你。」


    十七凝視著小六,眼眸中有東西若水波一般蕩漾,好似要把小六卷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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