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見大廳,這應該是王國規格最高的場所。


    若是平時,國王會坐在王座上接受群臣的問候。肩負重任的顯官們上前,將重大案件上奏。


    現在,夏爾站在二樓的露台上,無數的書記官擺好了桌子。在他身後,近衛兵們單手拿著長矛直立而立,以示威風。


    因為平時不在王都的貴族們蜂擁而至,所以謁見廳有些狹窄。盡管如此,中間還是有能讓人通過的空隙。


    本來身居顯貴地位的人們,此刻仿佛變成了賤民一般,密集地站著,低頭行禮。


    坦迪拉爾王子的臉上依舊浮現出微笑。有這麽多的人為了被病魔折磨的父王而來到這裏,是的,他很高興。


    隻不過,鬧劇也該有個限度。


    大概是化了妝吧,但已經無法掩飾了。第一天的臉色還是很蒼白,不過,現在是夏天,化學反應也在急劇進行著。


    所以……


    上午清爽的風,一下子吹了進來。


    在本應清淨的謁見廳,混雜著令人作嘔的死氣。


    遠遠一看就知道。


    國王的臉上布滿了細細的線條。


    當一個人死後,他的身體會逐漸崩潰。失去了血管的營養供給的細胞,細胞無法維持自身,開始溶解。而且細菌還會蠶食屍體。也就是說,會腐爛。


    其中一個現象就是這個,血液的成分流出來。這樣一來,沿著血管的網眼,就會浮現出花紋。


    第一天的時候,大家還是半信半疑。陛下還活著嗎?但是,到了第三天的今天,已經沒有人相信國王還活著了。


    但是,坦迪拉爾不僅是王太子,還是攝政王。在這一年裏,國王都沒有坐上過王位。在此期間,掌管國政的是他,那個王子命令向國王陛下致詞,沒人敢違抗。


    “諸位辛苦了,陛下一定很高興吧。今天你們可以退下休息了。”


    聽到這個聲音,所有人都歪著頭,轉過身去。


    今天的儀式結束了,向屍體跪拜這種奇妙的儀式。


    一迴到宅邸,薩菲斯就發飆了。


    “到底怎麽迴事?難道殿下已經亂了陣腳嗎?”


    在橙色瓷磚包圍的中庭裏,薩菲斯一邊踢倒椅子,一邊大喊大叫。


    他的動搖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國王在加冕儀式前去世,普通的改為國葬,然後太子迅速即位不就行了嗎?為什麽要選擇這種無法理解的行動呢?


    “伊弗洛斯。”


    “是!”


    “再派人去。”


    “殿下沒有迴複。”


    “那你去吧!”


    對於這一異常情況,伊弗洛斯也不是袖手旁觀。但是,要知道王宮內發生了什麽,幾乎是不可能的。


    恩拜奧家族與宮廷成員之間沒有很深的關係。當然,往裏麵派間諜也是不可能的。


    而且,就拿最重要的坦迪拉爾王子來說,即使是薩菲斯自己提出會麵申請,或是讓使者帶著信,也完全得不到轉告。既沒有迴答,也沒有說明。


    “昨天我試過。”


    “可惡!”


    伊弗洛斯也吃了閉門羹。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無計可施了。


    “對了。”


    似乎像是想到了什麽,薩菲斯抬起了頭。


    “問問尤斯卡大人或者萊特伯爵吧。”


    “關於這個……”


    “怎麽了?”


    “他們都在王宮裏,不在外麵。”


    “伊弗洛斯,你是怎麽知道的?”


    “昨天我已經讓人調查過了。從三天前的那天起,兩位就沒有出過王宮的牆。”


    也就是說,從坦迪拉爾周圍的人那裏獲取情報也很困難。


    “殿下到底有何打算呢……”


    薩菲斯抱著頭,坐了下來。


    夏爾也覺得莫名其妙。雖然很想讀懂坦迪拉爾的內心,但是,在那個地方詠唱咒語是很困難的。


    由於坦迪拉爾自身的能力太高,無詠唱的使用魔法是很難讀懂他內心,也很冒險。


    就像前幾天凱斯的例子一樣,如果半途而廢的使用精神操作魔法,就有可能被對方發現。


    當然,如果以強大的威力使用法術的話,這樣的危險可以減小。但是,如果連吟唱也不能的話,就需要準備專用的魔法道具了。


    這又是個難題。即使製作了,因為是在那個場所,如果帶著奇怪的東西進去,馬上就會出問題。


    首先,那裏是王宮,也不是沒有為宮廷服務的魔法師。使用拙劣的魔法,有時也會被認為是叛逆行為。果然還是太危險了。


    曾經格魯比用這個力量暫時控製了科普特城裏的人類。確實,這現在的夏爾也是可能的。


    但是,即使有巨大的力量,也沒有出口。格魯比之所以能實現那個,是因為在背後做了準備。咒文的詠唱自不必說,專用的魔法道具和魔法陣,還有事前的儀式。


    打個比方,現在的夏爾,明明搭載了足以讓火箭飛向宇宙空間的引擎,腳下卻隻有自行車用的車輪。如果想竭盡全力,就必須有相應的環境,但這一切都做不到。


    “閣下。”


    伊弗洛斯走上前說道。


    “我有個建議。”


    “什麽事,說說看。”


    “夫人和威廉少爺,還有莉莉安娜小姐,請讓她們先迴普利斯吧。”


    原因不明。但是,王宮正在發生變化。


    一旦發生什麽事,就無法挽迴了。


    “你!隻有我一個人的話,怎麽樣都沒無所謂嗎?”


    為了表示敬意和真心,伊弗洛斯當場跪下。


    “不是的。我也會留在王都,就算我拚了這條性命,也一定會守護閣下的。”


    “那你為什麽要讓我的妻子和孩子先迴去?”


    “萬一有什麽事,我一個人可不夠用。”


    說著,伊弗洛斯瞥了夏爾一眼。


    “……還有夏爾,可是……如果是夫人和兩個孩子的話,無論如何也守不住吧,還是待在稍微安全一點的地方比較好。”


    “伊弗洛斯,你能保證普利斯安全嗎?”


    “托維蒂也沒關係。我會派夏爾去保護閣下的家人,直到這件事平息下來。”


    “不行!”


    薩菲斯的眼睛恢複了力量。


    “至今為止,我每天早上都要前往陛下的府上向陛下致意,當然是帶著妻子和孩子們,其他的貴族們也是這樣做的。可是,從明天開始,隻有我一個人把妻子托付給別人,自己一個人出麵?這不等於是說我不信任王室嗎?”


    這有道理。


    應該幾乎沒有哪個貴族能理解這種狀況。但是,他們也是全家一起來參見的。


    如果隻有薩菲斯把家人送到別的地方。至少,如果是第一個做了那個,那麽坦迪拉爾王子對薩菲斯的印象也不會太好。


    “您說得很有道理。”


    “是吧。”


    “可是……”


    “又來了!”


    薩菲斯站起來,拍了拍跪在地上的伊弗洛斯的頭。


    “隻是裝出一副順從的樣子!我知道你的真實想法,伊弗洛斯!”


    再來一次。


    空洞的中庭響起幹澀的聲音。


    “你這個卑鄙的傭兵!想要這麽做的真正的理由是什麽?”


    開始越過底線的罵聲,使得周圍一片嘩然。


    一直默默靜觀的伊利亞也突然抬起頭來。


    “看來你很在意我的妻子和孩子。”


    “……這是理所當然的,閣下也是一樣。”


    “我不知道。不過,我已經用自己的方式考慮過了,伊弗洛斯。”


    薩菲斯跺著腳,不耐煩地瞪著周圍人的臉。


    “喂,伊弗洛斯。”


    “是!”


    “……那是誰的孩子?”


    一瞬間,夏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因為薩菲斯指的是莉莉安娜。


    “當然是閣下的。”


    “感覺怎麽樣,傭兵將軍?占領貴族家的感覺如何?”


    夏爾張大了嘴巴。


    薩菲斯的推測也到此為止了。


    伊弗洛斯為什麽要挺身而出保護大小姐?難道不是因為那是自己的孩子嗎?難道不是伊利亞和伊弗洛斯之間的不義之子嗎?


    薩菲斯就是這個意思。


    “閣下,你在說些什麽?”


    目瞪口呆的似乎不止夏爾一個人,就連伊弗洛斯也聽不下去了。


    莉莉安娜本身也在場,而且她很聰明,能夠正確理解剛才發言的意思。


    “說實話,伊弗洛斯,等這次事情結束,我一定要讓你迴到老家去。”


    “閣下,如果是我的事也就罷了,就連大小姐也……”


    “怎麽樣,說出真心話了吧?”


    “並非如此,閣下……”


    看著這樣的對話……夏爾感到自己的情緒正在急速冷卻。


    對薩菲斯的憤怒和驚訝漸漸煙消雲散。


    就在伊利亞她們做好離家出走的準備的那一天,從薩菲斯被迫屈服的那一天開始。


    他一直在積蓄著。


    每天都和瞧不起自己、壓製自己的人一起生活,這裏是監獄。至少,在他心裏是這樣。


    於是,薩菲斯終於產生了這種不可能的妄想。


    好不容易出生在貴族家庭,有了地位,成家立業。這是多麽不幸啊。


    “薩菲斯!”


    伊利亞靜靜地站了起來。


    “我會留在這裏。”


    她的眼睛裏隱約含著淚水。


    “因為我是你的妻子,我和你命運與共。”


    “是啊。”


    也許是被伊利亞的悲歎所震懾,薩菲斯的音調稍微降低了一些。


    盡管如此,惡言惡語還是沒有停止。


    “至少形式上是這樣的。”


    “身心都是,薩菲斯。”


    “就是這個獻出身心的妻子,威脅丈夫……的確,如果妻子帶著孩子們出走,我的臉麵也就丟盡了。你隨時都可以把我推入地獄,所以我不能違抗你。怎麽樣,心情一定很好吧?”


    伊利亞的肩膀猛地一顫。


    “不,薩菲斯。”


    “有什麽不同?如果你表現出誠懇的態度,誰都會同情你吧?但你實際做了什麽?對你來說,恩拜奧家不過是墊腳石而已,不是嗎?”


    多年來薩菲斯在壓抑的情緒爆發了出來。但是,無論怎麽掙紮,隔閡都隻會越來越深。


    伊利亞低下了頭。


    “……我是個壞妻子。”


    “哦?”


    “那種事已經沒有了。”


    伊利亞無力地跪在地上,水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從今以後,我不會幹涉你的選擇。”


    既沒有任何抵抗,也沒有任何辯解,被這麽一說,舉起的拳頭就無處放下了。


    薩菲斯尷尬地咂了咂嘴,佇立良久,一言不發地消失在走廊另一頭。


    “母親……”


    莉莉安娜罕見地露出悲傷的表情。但是,當她注意到夏爾的視線時,瞬間勉強擠出了笑容。


    “莉莉安娜,還有威廉,你不要怪你的父親。”


    “但是……”


    “隻是需要花點時間而已。如果是薩菲斯的不好,那我也一樣不好。”


    以前世的感覺來說,這種想法未免過於保守了。或者是極端的男尊女卑。從前麵的經過可以看出,薩菲斯是一個毫不在乎妻子權利的自私家長。


    但是,她說的恐怕不是這個意思。不是爭奪權利的有無,而是作為共同生活的人……對於被扔進同一個箱子裏,隻能一起掙紮的對方,兩人真的傾注了足夠的愛嗎?


    現在她心中的自責,全部指向自己的冷淡。確實,薩菲斯是“普通的丈夫”。從某種意義上說,隻是一個男人,是伊利亞的父母擅自定下的親事。


    而伊利亞以普通貴族妻子的身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是,不就是這樣嗎?隻是‘承擔角色’和‘積極參與’是完全不同的。


    她一直容忍薩菲斯的行為,即使薩菲斯在別的地方交了情人也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在社交場合保持沉默,是為了自尊心而退一步。


    單從這一點來看,確實是個賢妻良母,舉止得體。但是,這樣不是太流於形式了嗎?愛情是更不同的東西


    有時會笑,有時也會哭或叫。既有要求,也想給予。一邊折騰,被折騰,有著難以割舍的關係,一邊對對方心懷不滿,也心懷感激。一喜一憂,帶著每天的煩惱一起生活。被下個不停的雨淋著,牽著手在泥裏打滾,好不容易看到的晴天,終於麵對麵微笑著……難道不是這樣嗎?


    所以,她現在的眼淚不是在演戲。這是習慣了狡猾周旋的貴族女子的真實麵孔。


    無論如何,彼此的人生已經變得不可分割。既然如此,今後的人生難道不應該致力於接受他嗎?


    “可是……”


    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夏爾身後的伊弗洛斯無力地反駁道。


    “現在的王都,發生什麽都不奇怪。”


    “是啊。”


    伊利亞終於站了起來。


    “這是我的任性。孩子們和那個人,拜托了。”


    被這麽一說,伊弗洛斯也隻能點頭。


    “……明白了。”


    天亮了。


    車輪撞擊石板路的聲音此起彼伏。


    馬車穿過寒冷的城牆陰影,在明亮的陽光下疾馳而過。


    貴族們開始習慣了每天奇怪的儀式,露出不高興的表情,無言地接受宮廷人員的引導。


    夏爾也默默地站在二樓的露台上。


    令人吃驚的是,國王的手推車被遺棄在王座前。已經不打算掩飾了嗎?


    一臉苦澀表情的貴族們,站在他麵前垂下了頭。


    這時,邁著輕快步伐的坦迪拉爾王子穿著往常的綠色上衣登場了。


    “諸卿,歡迎大駕光臨,陛下也非常高興。”


    他的聲音空空如也,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籠罩著周圍。


    但是,終於到了打破它的時候。


    “殿下。”


    貴族隊伍的領頭,一個大個子男人從那裏踏出了一步。


    是埃爾根。


    “我等臣子,願聞陛下聖言。”


    “哦。”


    明明已經死了。


    麵對代表著焦躁貴族們心情的埃爾根,坦迪拉爾始終保持著從容的態度。


    “陛下。”


    坦迪拉爾故意迴頭望向遺體。


    但是,存在於那裏的,當然是永遠的沉默。


    “如你所見,我們臣子是不允許向陛下強求些什麽。”


    “正是,攝政王殿下。”


    這點程度應該是預料之中的吧,埃爾根咬住不放。


    “我們是被陛下召來參加加冕儀式的。什麽時候舉行呢?陛下和我們之間應該有承諾和信任。我們遵照陛下的命令,奔赴此地。既然如此,攝政王殿下是不是也應該將您對臣下們許下的諾言付諸實踐呢?”


    於是,坦迪拉爾抱起胳膊,輕輕歎了口氣。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陛下在這種狀態下,恐怕連儀式都無法進行,不過還是要盡力而為才行……埃瑪斯。”


    “是!”


    一旁傳來粗啞的聲音迴應。


    “埃瑪斯·斯布揚斯,以宮內官的職權,準許開封寶物庫。趕快在這裏奉上傳國的王冠吧。”


    “馬上。”


    以前,在蘭的記憶中見過一個留著胡子、微胖的男人,今天身上全是閃閃發光的勳章,他猛地站起身,立刻消失在後台。


    過了一會兒,由四名侍女抱著的大箱子搬了過來,大概有成年男性胸部那麽寬。


    埃瑪斯把手放在前蓋上。


    坦迪拉爾開口道。


    “敬禮。”


    這是從一千多年前流傳下來的王家瑰寶。與更新換代的國王不同,王冠將永遠閃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是比國王更偉大、更尊貴的存在。


    這頂王冠是埃斯塔-福林斯蒂亞王國權威的象征。即使不是人而是物,每個人也必須屈膝。


    在再次跪拜的貴族們麵前,蓋子被靜靜地打開,裏麵的東西暴露在外麵的陽光下。


    其中並沒有期待中的金色光芒。


    注意到這一點的貴族一個接一個地抬起頭來。


    白色的箱子裏什麽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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