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芬迴城尋工一事讓人心煩,李丹善知人意,約上張芳和劉英,下了班到德盛茶樓消遣。最近各地流行成都麻將,其“血戰到底”的休閑打法,頗為年輕人喜好。三個女人技藝精湛,我上桌就點了一炮三響,李丹樂不開交,笑得花枝亂顫。見不得她那副熊樣,我陰笑著說:“三女對一男,陰盛陽衰,是兇兆。”話音剛落劉英接過話茬:“秦哥覺得不公平,打電話叫申冬強呀,你們二男戰二女,我一旁買馬觀戰。”調侃間張芳打出一張九筒,我手頭捏了三張,高喊一聲“杠”,惹得張芳粉臉下沉,直唿倒黴透頂。隨後我衝劉英笑道:“不用申冬強我也能搞定,再說他人在貴陽……”話至此劉英就說:“他在貴陽個屁,中午我下樓買飯,還在門口碰見他,問我你在不在辦公室,我說你在,他轉身就走了。”劉英如此一說,心思已不在牌上,勉強戰至十二點,被三女瓜分夠戧,整整輸了一千二。


    迴家細作分析,申冬強不敢見我,定是心裏有鬼。這等偽小人,看不穿時好得跟救世主,一旦看穿嘴臉,笑裏藏刀句句暗箭。忐忑過了一夜,翌日電約申冬強,手機關得死死,發了幾條短信,到下午也不見迴。我便有些坐不住了,想當初如此信任,遣往貴陽與馮錫山接洽,而今卻成了絆腳隱患。這廝嘴門若不把風,一旦泄露真相,後果不堪設想。冷靜下來自省,眼下處境無非種因所致,誰叫自己貪戀錢財,窮盡伎倆慕那榮華富貴,就算千刀萬剮落得四麵楚歌,其懲罰也不為過火。一番自責思忖,熬過銷售旺季再說吧,拿到團隊業績和年終獎,轉身走人,哪管身後洪水滔天。


    小時候老爸常講:不做虧心事,莫怕鬼敲門。這話壯了不少膽,以至於在鄉下生活那陣,半夜尿脹都不用尿壺,而是摸黑跑到院壩,麵朝原野酣暢拋灑。稍大些更是明白,行得端正方才走得亮堂。二十八年來,從乖小孩到好大人,我未停歇也無遲疑,而今卻止步不前,顧盼間悲憫成施舍,策略變算計。這些天神經異常衰弱,艱難入睡,又讓噩夢纏身。在餓狼橫行的荒野,我是那屢唿“狼來了”的孩子,周遭布滿懷疑惡言,一群獵人站在遠山,眼睜睜看著餓狼叼走羊崽,及至餓狼將我撕咬,亦無人彎弓拔箭。絕望中我看見虛空,數著佛珠念念有詞:“你的孽緣已到,老衲奉命前來超度……”


    驚醒後已是日上三竿,手機有十數個未接來電,乃陳永勝和老板所為。揉揉惺忪兩眼,顧不及梳洗打扮,趿上拖鞋行到陽台,料想陳永勝為茅台特供的事而來,先給他迴了個電話。接通後這廝異常憤怒:“秦風你個龜兒子,可把老子害慘了!”我自知理虧,隻好予以沉默,陳永勝接著數落:“我當你是兄弟,你卻當我是傻子,這筆賬秋後算賬。現在這爛攤子你說如何收場?先說那五十箱茅台特供,昨天剛到庫房就被抽調,也怪你娃運氣不好,提的三箱一半查出有假。這些酒本用作今晚的接待,現在一切搞砸,領導嚴厲批評我失職,如何懲罰還是未知數。”陳永勝越說越帶勁,最後無可奈何地說,“看在我跟周大炮的關係上,咱倆的恩怨算了,你也不必解釋,做銷售的人不可信,不可信啊。但軍區這邊如何處理,我是無能為力了,你就等著法院的傳票吧。”


    黯然合上手機,驀覺天空跟著暗淡下來,眼前白晝形如黑夜。事到如今,唯聽之任之,折迴客廳抽了兩支煙,不知公司情況如何,抑止住內心的愁緒,戰戰兢兢撥通老板的電話。出乎意料,老板語氣尚好,笑嗬嗬地問:“最近團購業務還好吧?”我說:“成都軍區發了50箱,貴陽客戶的餘貨最遲下周到岸。”話畢老板態度大轉,不陰不陽道:“聽申冬強匯報,情況可不是這麽迴事。”腦袋嗡地一響,神色未及緩解,老板又說,“你們年輕人哪,給好不孽好,隻想一步到位,就沒想著腳踏實地。”我愈加辯解,老板厲聲道:“啥也別講了,一切我都清楚,照此下去,公司早晚讓你搞垮;春節旺季銷售是關鍵,你先反省反省,業務暫由申冬強接管。”


    這招過河拆橋,實在防不勝防。申冬強去貴陽追不迴貨品,悄悄潛迴成都,模仿我玩馬後炮,炮製打擊朱福田的計謀。這廝先寫了一封信負荊請罪,聽張芳講,大意是他曾助紂為孽,險隨惡貫滿盈的秦風走上犯罪路,好在及時看清實質,懸崖勒馬做迴好人。這封信既揭我罪行,又作誠摯檢討,申冬強在會上朗聲宣讀,引得公司員工嘩然。老板氣得吹毛瞪眼,當場宣布撤銷我的一切職務,勒令劉英遞交有關我的財務報告。張芳講完哀怨地說:“太出人意料了!真沒想到申冬強是這種人,他騙走我身子的時候,我就覺得這人狡詐,可你待他不薄啊,怎麽說也不可能這樣陷害。”我冷笑著應她:“其實這都是表象,職場如戰場,互相利用而已。”張芳不甚明白,我說,“趕緊另謀高就,鑫達你是待不下去了。”張芳笑了笑說:“已經有這打算,本來看到申冬強就是一肚子氣,現在他代管公司業務,哪有心思在他的淫威下工作。”


    昔日情人反目成仇,說來也能理解,安慰一番張芳,我迅速陷入財務賬單的膠著。馮錫山耍賴不發貨,我麵臨的不隻軍區傳票,一旦公司追加罪責,春節我是沒法過了,更別消說去上海。在肯德基坐了一個下午,往事於腦海不迭閃放,一切皆因財死,假酒陷陳永勝於不義,也陷周大炮於不仁。本想找周大炮商討對策,想了想悻悻作罷。天色很快暗下來,念及城市深處有一個逼仄的家,還有孤苦無依的老母親相伴,心頭似又看到幾許光明。打點思緒迴家,竟鬼使神差走到世貿大廈門口,抬頭看公司所在樓層,燈影踵踵暗泛生氣。觸景生情,嗟歎中申冬強瀟灑走出,見了我也不迴避,肉笑著迎上:“秦哥別往心裏去,我是在幫你擦屁股,等事情柳暗花明,這位子還是你的。”我恨不得捶他一頓,可想到這廝德行免不了自己教唆,所有憤怒瞬息消散。


    我未理會申冬強,扭頭走向街口,這廝疾步跟上:“軍區的事雖然你有責任,但真走法律程序,冤有頭債有主,法院也是先找鑫達;老板今天找我商量了,他托關係從東北調真貨,發往成都息事寧人,至於假酒,全部收迴銷毀。”我驚得停了下來,狐疑中申冬強又說,“事情鬧僵,吃虧的終究是公司,你我打工的,承擔不了這個責任,老板念舊情,他不會坐視不理。其實這隻是一個過渡期,馮錫山的貨追迴來,啥子事都能扯平。”申冬強說得倒是在理,稍作思忖我說:“你去了一趟貴陽,對馮錫山有多了解?”“沒啥大問題,他無非是幫朱福田出氣,公司跟他的合同擺著,他死賴賬,我們就走法律程序,再說他也沒到關門大吉的地步,畢竟隻是一百箱特供酒……”


    垂頭喪氣迴家,老媽還在燈下納鞋底,見我神色異常,撐起身子說:“燉了雞湯,還以為你要迴來。”其實一整天顆米未進,滿肚子愁悶,早已取代正常需求,眼下也無食欲,隻是過了用餐時間,老媽以為我已在外海味山珍。老媽說著走向廚房,借助昏黃的燈光,驚覺老媽比先前佝僂,兩鬢白發若隱若現。許因天天在一起,未曾感覺到殘酷歲月,正悄悄掠走風華。二十年前老媽挑擔賣菜,即便受重物壓榨,她的腰杆挺若洋槐;那時買不起洗發水,頭發未經活力因子滋潤,亦是黑亮精神。可如今她展現的形象——不過歲剛半百,卻已似花甲之年。一陣心酸襲上心頭,老媽在此生活了三十年,我若去上海,她會不會習慣?未來尚無定數,看來舉家搬遷暫時隻是夢想,作何我也得在重慶待上一陣。


    短作思慮,我亦走進廚房,老媽正拿著湯勺往碗裏盛湯,我上前接過勺子,說:“媽,你歇會,我來盛,你再喝一碗。”老媽怔怔地看著我,混濁的眼神裏,流露既驚詫又慈祥的表情。我淡淡地笑了笑:“估計你也沒喝多少,就算陪二娃喝吧,多喝益善。”老媽跟著一笑,小聲叮囑:“湯沒放鹽,自個兒加些。”我嗯了一聲,盛好雞湯,抬頭卻見老媽已坐迴客廳,手握遙控板不停切換,臉上洋溢著莫名的笑容。自老爸生病以來,一家子生活長怨短歎,老媽這種神情,我是很久未曾見過了。


    夜幕徐徐拉開,母子倆默默喝著雞湯,沉默中老媽突然說道:“有空你去找找淑芬。”我點頭答應,老媽又說:“吳倩的事你決定了就去做,男子漢有始有終,不能出爾反爾。”“從未想過反悔,都是二娃的自願,”我張嘴喝下一口,“隻是二娃去了上海,也得把你帶上,否則去了也不心安。”“我就算了,”老媽放下湯碗,“要守著尚德啊,根在這裏,死了也有歸宿。”我怫然不悅:“你怎麽又談到死,爸在天堂肯定也望我們過得好。”話畢老媽布滿皺紋的臉劇烈地抽了一下:“那跟你爸說說去,看他願不願意。”老爸過世後,老媽在家裏設了靈位,如今快到“畢七”,我也未曾有過跪拜,當下點了三支香煙,踽踽走到老爸的遺像前,恭敬地拜了三拜。正想跟老爸聊話陰陽,老媽走過來將我扶起:“二娃你傻,迴屋睡覺吧,看你臉色憔悴,最近是不是遇到了麻煩?”


    淑芬不知去向,老爸屍骨未寒,老媽若知我為錢財非為,不知會否經得起這個打擊。上次朱福田派人送鮮花和黃泥到醫院,老媽驚問是不是得罪了人,我謊稱不諳世事的下屬惡作劇,黃泥配鮮花,寓意有土壤滋潤,生命永不凋謝。老媽將信將疑,焦心危在旦夕的老爸,也就將這事拋之腦後。實則這是朱福田惡毒的詛咒,人死魂散軀歸黃土,他放一坨黃泥在花籃裏,無非詛咒老爸早死超生。為讓老媽寬心,眼下我隻有捏謊哄騙:“酒水銷售旺季,公司事務繁雜,每天憂慮過多,不憔悴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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