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案頭事務,想起劉浩兩口子,怎麽說也得去看看。當下邀約周大炮,這廝得知來意,頹喪地說:“看鬼啊,前天我又去找他,門關得死死,手機空號。”聽到這“死”字,心頭不禁一緊,脫口應道:“劉浩他不會想不開……”話未畢周大炮叫道:“別人不了解他,你我還不了解?天塌下來都不想死的人,咋會說死就死,再說得了艾滋病,也不一定馬上死。”內心陣陣悲涼,頓了頓我說:“或許隻是小歐得了艾滋,劉浩並未被傳染。”周大炮歎了口氣:“我也希望這樣,但現在聯係不上啊。”然後問我,“你真打算迎娶吳倩?”我默不做聲,周大炮就說:“解放碑一抓一把美女,你娃腦筋這麽死?婚姻可是一輩子的事,娶一個殘廢迴家,吃力不討好。”當下慍怒不已:“殘廢?我就不能娶殘廢迴家?”一語戳得周大炮啞口無言,默然良久,這廝悻悻地說:“也對也對,心不殘比啥都好……”


    提及私人感情,無心跟周大炮聊扯。我和吳倩的糾葛,普天之下,唯當事者明。周大炮好心勸誡,心領而不苟同,出於朋友道義,內心也望他愛上的不是小姐。晚飯老媽燒了七個菜,飯前各盛一份,卷上紙錢香燭,說給老爸燒三七。我隨老媽下樓,在社區花園尋著僻處,做了一場簡單祭祀。按傳統習俗,人死後的四十九天內,親人每隔七日祭祀,為死者燒錢送紙,打點陰曹鬼吏,以便魂靈升天。老媽燒了一紮冥幣,抹著淚眼哭訴:“尚德啊,錢不夠就托個夢來,我再給你燒。”曾經朝夕相處,而今陰陽兩隔,想來自是悲戚。老媽低低地哭著,我聽也心酸看也心酸,悄悄別過臉去,無意間瞥見劉浩家燈火通明。想必這廝萬念俱灰,蝸居在家自生自滅,刻意隔絕外界。愈想愈覺有理,當即撇下老媽,轉身上樓,朝劉浩家奔去。


    摁了幾次門鈴毫無反應,抬腳踢了兩下,又亮嗓喊三聲,依舊無人開門。驀覺事態嚴重,我懷疑劉浩已經自殺,若然完好無損,他沒理由玩失蹤,這麽多天音信杳無。當即打電話給周大炮,甫一告知顧慮,這廝連唿極有可能。又問羅小米最近和劉浩有無聯係,死妮子嗔怪道:“這死娃子,一個月沒跟我聯係了。”我就正告她實情,羅小米死活不信:“你跟他有啥子深仇大恨,又散謠言又咒他死。”我說:“你要不信,馬上過來看看現場。”迴頭打電話報警,一番折騰,隻半小時工夫,通知的人全部到位。由於無法確定屋內是否有人,警察派警犬打先鋒,這畜生在門口嗅了嗅,突然狂性大發,使出尖銳前爪,一邊刨門一邊哮。


    見此情景,領頭的警察吩咐我等閑人後退,作出撬門而入的決定。民警早有準備,迅速拿出鋼釺電鋸,一番折騰防盜門大開,迎麵撲來一陣屍臭。羅小米嚇得花容失色,我跟周大炮紛紛倒退,麵容蒼白如紙。警察為保護現場,隻讓我們在門口等,但這無法遮擋事實。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劉浩和小歐橫屍客廳,兩人緊抱一塊,體下血跡凝固。而從手上若隱若現的傷口看來,兩人係割腕自殺,兇器是一把鈍菜刀,橫亙在小歐浮腫的胸部上。


    如果沒有遺書,他們下了多大決心、拿出多大的勇氣、受盡多少煎熬……一切無法想象。所幸那些沾滿鮮血的字跡,揭露死亡秘密的同時,更讓死亡超出凡人所想,於是這平淡無奇的死亡,又超出了死亡本身。重慶紙媒報道了整起事件,遺書裏有段話這樣寫道: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對現實卑微屈膝,小歐為了幫我買房,偷偷出賣肉體,不幸感染艾滋;我恨過她、罵過她、打過她,那時我就像畜生……現在我才發現,在這殘酷的現實社會,人心不古,一份真愛的成全,勢必付出慘痛代價……即便這死亡,最終背上不忠不孝的罵名,即便這死亡,最終不為世人理解,但對於我和小歐,卻有著非凡的意義;死不單解脫了自己,更為家庭減輕負擔,為社會減輕了危害……


    劉浩的死訊傳到老家,劉父生平第一次坐飛機,趕忙從陝西飛往重慶,我跟周大炮去機場迎接。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一路顫顫巍巍、唿天搶地,平靜下來就問他兒死得冤不冤。我滿腔憤懣,說劉浩他死得偉大,您的兒媳婦死得更偉大。一切都是違心勸慰,於心不忍,但又不得不作善欺。作為死者好友,在他生前未盡綿力,在他死後能幫則幫,也好減輕內心遺憾。老人在重慶待了兩天,與劉浩的骨灰盒寸步不離,終日以淚洗麵,有時去碼頭走走,有時在江邊發愣。白發人送黑發人,乃人生三大悲事之一,我跟周大炮輪流陪伴,生怕他有個閃失。


    這種自殺行為沒有任何賠償,算是白白丟了性命。老人農民出身,種田種地積分攢厘,育兒成才自是不易。劉浩是家中獨子,如今命喪黃泉,劉家斷子絕孫,無疑將老人推向深淵,萬劫不複。羅小米心細體貼,考慮比我等周全,待劉父了解真相,情緒稍微緩和,首先給他訂了迴程票,又提議大家捐資。我和周大炮各出三千,羅小米經濟寬裕,出四千湊足一萬。送別劉父那天,路上微雨飄飄,到得機場天色陡變,烏雲翻滾雷聲大作。周大炮一時迷信,問我是不是上蒼有眼,專為劉家鳴冤來的。這廝說得小聲,我心悲天憫人,生怕劉父聽見,攙他辦理登機牌。當羅小米把籌集的現金交付於他,結結巴巴說明原意,老漢驚詫半晌,突然撲通下跪,抽泣半晌喊了聲:“你們都是……恩人哪”。喊音甫落,羅小米無聲抽泣,周大炮撇過胖臉,想必亦是情緒失控。我欲哭無淚,心頭血枯地疼,想劉浩死因豈止受恩環境,佛理之因果循環,自有我等業障,誰都脫不了幹係。


    送走劉父從機場出來,天竟然突發晴朗,對於深冬一向陰鬱的重慶,真是難得的好天氣。打車往市區趕,途中人車如織,往南的出城大道,大小轎車更是連成長龍。今天是周末,這些車主大多出行郊遊,睹此情景,周大炮不禁慨歎:“重慶人也開始了慢生活。”歎畢迴頭問我:“知道這是為什麽嗎?”我略為遲疑,羅小米接過話茬:“重慶人富裕了唄,人人都奔小康,隻有你我才吃粗糧。”周大炮肉笑不迭,我狠狠捏了羅小米一把:“站著說話不腰疼,誰不知你是有錢人,前夫給你的八十萬,省著花也夠半輩子。”羅小米沉下粉臉,我慌忙側臉望外,這時手機劇烈振動起來。


    點開一看是陳永勝,張口就問:“貨發出沒有?”我囁嚅著搪塞,這廝突變強硬,“老秦啊老秦,下周軍區聯歡,特供酒再不發來,我都不知是咋死的。”我不知如何作答,陳永勝又道,“總不能讓領導們喝農夫山泉吧。”這話看似調侃,此刻卻似泰山壓頂,當下遂作寬慰:“我的為人陳哥應該清楚,咋會做有頭沒尾的事?陷你於難就是對兄弟不義,既然軍區急需,我馬上北酒南調,先發五十箱應急,剩下的隨後發送,如何?”一番假言假語,倒像是安神藥,頓了一頓,陳永勝爽朗笑道:“兄弟辦事,我放心,我放心。”


    合上手機,眉頭緊皺,卻是一籌莫展。羅小米聽出端倪,幸災樂禍地說:“看你去哪裏調貨,這迴陳永勝逼不死你,我就不姓羅。”念及周大炮在場,不便就地商討,禁不住橫了羅小米一眼,這妮子頗為知趣,舌頭一吐閉了嘴。但周大炮和陳永勝是至交,作何不會袖手旁聽,迅速逮住我刨根問底,生怕真相敗露害了三方感情,我閃爍其詞撇開了話題。眼下金融危機如火如荼,此事唯靠羅小米相助,否則難逃厄運。趕至觀音橋,羅小米說要去天街逛逛,我借陪同之機,扔下周大炮匆匆忙忙下了車。


    逛街隻是托詞,羅小米有心幫我,在半島咖啡屋,死妮子手握香茶問:“有沒有想好對策?”我攤開兩手:“你不是明知故問?”羅小米抿嘴一笑:“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依我的建議吧,買三十箱假酒,摻和部分真品,以假亂真,喝高了,料他神仙也分辨不出。”這話正合我意,但三十箱特供假酒,價格再低也得三萬塊。資金不是問題,貨源卻是難題。現在打假力度剛健,一旦碰上硬釘子,偷雞不成蝕把米。


    想來甚是膠著,這時羅小米撇撇嘴,輕描淡寫道:“這事包我身上。”我不由得眉頭一皺,問及良策,羅小米繼續說道:“前夫有個朋友賣假酒維生,為人耿直義氣,和我關係要好,你要是不介意,我出麵幫你解決。”想到這是違法之事,心頭舉棋不定,沉默間羅小米急了,“你不想去上海見吳倩?”我愣了一愣,羅小米又說,“想去?收拾好爛攤子,去了才安心呀。”暖意頓襲心頭,柔情綿綿地盯著她:“你——對我真好!”羅小米紅下粉腮,側身避開了目光,頓了良久才道:“跟我客氣做啥,今後無論你身在何方,能記得我就行。”


    紅塵俗豔,有幾個朋友是真?不經患難,又怎見人間真情。辭別羅小米,想我等凡膚俗體,能交紅顏一二,知心知肺,便不枉人世一行。上迴去華岩寺謁見虛空,陪他喝了一下午茶,談了一下午心。聊及父親的死亡、家道的衰落、職場的黑暗,虛空不吝開導:“秦風啊,幸者中你是倒黴蛋,不幸中你又是幸者。”如今迴頭展望,其意甚明,眼下親情缺失友情彌補,大難臨頭真知相助,即算向前一步是地獄,我也沒什麽遺憾。


    周末李丹從主城區調迴二十箱特供茅台,混合羅小米運來的三十箱假酒,打包連夜發往成都,方才舒一口大氣。最近老媽情緒反常,和我說話時間甚少,偶爾搭上一句,都與淑芬有關。晚飯席間,老媽一改常態,悠然詢問起吳倩近況。我不敢告知真相,謊稱吳倩很好,過完春節,便去上海會合。老媽聽到這裏,嘴角泛出久違的笑,頓了頓卻突地一歎。我以為她又要反對,說:“人家爸媽都同意了,你還有什麽意見?”老媽叱說:“媽是在想淑芬……”“淑芬她咋了?”心下驟然緊張,“淑芬迴家了,中午她爸來電,感謝我們的照顧,這段時間淑芬成熟不少。二娃你知道的,到底是我們照顧她,還是她照顧我們?”老媽說著眼圈一紅,我趕忙勸慰:“淑芬迴家了好,省得你成天擔心,吃飯吃飯,菜都快涼了。”誰知老媽啪地擱下筷子,騰然一聲大吼:“這輩子秦家欠她啊,你懂不懂?”


    我當然明白事理,但人生在世,誰不遇困惑,誰不受折磨。倘使不遇吳倩,生活中隻有淑芬,我又如何不愛她的賢惠善良。淑芬賭氣迴家,老媽暫且寬心,我卻坐立不安。她一個弱女子,在村裏開小賣部,注定當一輩子村姑,出得社會創業吧,無知識技術,能幹出什麽大事。我是真為她揪心,兩相權衡,又覺她蝸居村隘,總比留在城市清閑。母子倆僵持一陣,飯菜俱涼,彼此都沒了胃口。我起身打開電視,百無聊賴地轉換節目,這時老媽在身後說:“淑芬她爸又講,那丫頭待不慣鄉下了,在家住了不到三天,嚷著來重慶打工。”我說:“鄉下姑娘,誰經得起城市花花綠綠的誘惑,她要來就讓她來吧。”話畢老媽喋喋數落:“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聲淒音涼,教人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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