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福田迴來,渾身散發煤臭,間或溢出胭脂味,攜帶的樣酒沒了,兩手空空。而李丹麵色紅潤,想必朱福田喝歡了也耍爽了,隻是業績一無所獲。晨會上朱福田做動員演講,沒一個經理買他賬,各發各的短信,氣得這鳥人臉色鐵青,鼠威盡失,話至中途借接電話之機,灰溜溜逃離會場。


    公司落魄到此,也該是他下台之時,頓有重振鑫達貿易的想法。散會後正想找申冬強商議,這小子屁顛顛跑來,將我拉往樓梯間,掏出簽字筆樣的玩意,神神秘秘地說:“見過錄音筆吧?”拿過來一看,我說:“這東西派不上用場。”申冬強立作解釋:“扳倒朱福田得搜集證據,你經常跟他接觸,把有用的談話錄下來。”我恍然大悟,申冬強又說,“朱福田不理政務,公司一沒生氣二無激情,比國民黨隊伍還垮幹。”然後掏出一隻數碼相機,自告奮勇道,“我負責實景拍攝,把照片發給老板,你說他看了是什麽反應?”平日看不出這小子機靈,整蠱主意倒有一套,眼下他忠心耿耿,但我感覺這還不夠,必須培養成心腹,日後才能高枕無憂。一番細商細討,我揣上錄音筆,敲開了總經理辦公室。


    朱福田蹺著二郎腿,手捧《大渝法製報》看得津津有味。這種報紙我讀過,地攤販賣的五流貨,靠標題赤裸吸引眼球,如“富老板愛上小保姆,發妻手刃親夫鋃鐺入獄”;靠情節出位獵奇,如酒店偷情、冰火兩重天……把持力不夠的愣頭青,晃眼看看,老二多半高高雄起。


    見我大駕光臨,朱福田慌忙擱下報紙,扔來一支軟中華,猴臉堆笑,假惺惺詢問業務近況。我故作唯諾:“張芳持續跟進中,下周定有眉目,春節臨近,經濟再不景氣也有幾個迴單。”朱福田搖頭歎道:“任務難哪,天降大任,又勞筋骨又餓體膚。”我暗笑不迭,順著話茬說:“你去武隆一趟收獲不小嘛。”這廝便蕩開話題,老婆生意虧了孩子成績滑了雲雲,聽得我索然無趣,盤算如何引他上道,怔了怔突地靈機一動:“成都那邊又有消息了。”朱福田肯定明白話中之意,陳永勝的軍區團購,如不啞火對誰都是大蛋糕。果不出所料,這廝頓泛神光,不等他開口,我話鋒陡轉:“這幾天憋悶得慌,講講你在武隆的段子聽聽,至於軍區團購的事,咱倆周末約地方談,順便鬥鬥地主,給您老送點茶水錢。”朱福田吃下定心丸,唧唧喳喳說開,見時機成熟,我悄悄打開褲兜裏的錄音筆。


    “其實我是去看望武隆的高中同學,他開了兩間小煤窯,兩年不到賺了五百萬;但這小子忒摳門,喝完樣品酒不說,還叫我送他兩箱。”我附和大笑:“你去玩,李丹不就涼菜了?”朱福田鼠眼圓瞪,擺手辯解:“你別瞎說,我跟她純屬同事,她要是聽進耳了,你我都要挨刀。”我說:“你啊少裝蒜,早看出你倆有一腿。”朱福田就笑:“哎,我又不跟她認真,現在的有些女孩子啊,你有點權有點錢,她才不管你老醜。”


    我暗暗發笑,想這話夠分量,不知老板聽了是啥滋味。頓了一頓我又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這樣有傷大雅。”朱福田賊笑不迭,當即倚老賣老上起政治課:“你能力出眾,就是人太年輕,我說秦風啊,千萬要記住,銷售幹得好,騙術少不了,交幾個知心朋友是幸,交不著對誰都別親。”我應個不迭:“當年你賣灌裝酒,一年賺了兩百萬,肯定是在吹牛了。”朱福田頗為得意,沉吟片刻說:“兩百萬不可能,幾十萬倒是有。”


    聊及公司現狀,朱福田歎氣連連:“我空降重慶異客他鄉,資源空白客戶為零,年底要完成任務,隻有靠大家夥支持。”一陣天南海北,估計錄音筆內存已滿,我找了個借口起身告辭。漫步至門口,朱福田突然將我叫住:“成都軍區團購的事,真達成協議了你親自去一趟貴州,申請就不用打了,迴來直接填報銷單,我幫你消賬。”按捺住竊喜謝過,折身迴到辦公室,想你這不是私辦公報嗎?朱福田啊朱福田,老子看你怎麽死的。


    記得那天傍晚,我問虛空距離佛有多遠,他指指《出水芙蓉》,說你看見胸前那兩點了吧,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然後笑著指點迷津:“你若堅定信念,自己也會是佛。”佛具有超能量,隻手遮天覆雨翻雲,孫行者小窺如來本事,三跟鬥翻不出五指,對佛不敬還被山石壓了五百年。朱福田不是如來,我也非孫猴子,但爭鬥已不可避免。


    迴家對錄音做了拷貝,電腦一份,郵箱一份。這還不夠變態,索性打開錄音筆,插上低音炮,優哉遊哉地聽。聽至興處老媽推門而入,一屁股坐在床上,溫和笑笑道:“咱們商量點事。”想一家人有何要事,疑竇間老媽就說:“淑芬要來重慶打工,前天她爸捎信,叫我們多多擔待,幫忙給她找間房子。”心頭不禁咯噔,我說:“這事簡單,租房網上兜一圈,或者直接找房屋中介。”老媽當即否定:“你咋不懂憐香惜玉,她一個柔弱女子,初到城市容易受騙,我的意思是騰出雜物間,你將就著睡,讓淑芬睡你的屋,等她熟悉地盤了再搬出去不遲。”


    不知老媽打的什麽主意,沉默良久我說:“爸同意沒有,房子是您們的財產,您說咋辦就咋辦吧。”提及爸老媽愁容滿麵:“你爸最近身子不好,鼻子又堵又塞,額頭還老發疼。”我說:“他煙癮大,可能是鼻炎犯了,應該沒啥問題。”話畢老媽更愁:“你不曉得情況,昨天他在樓下打牌,突然鼻血不止,帶他去醫院檢查,結果……”“結果是啥?”我猛然打斷老媽的話,老媽長歎一聲道:“結果還沒出呢,聽醫生講情況嚴重,有可能長了瘤子。”


    虛空說人都是要死的,早晚而已。我們在人世作惡多端,到了極樂西方亦可痛改前非。想必那便是佛之寬容,也或是變相的懲罰。數年前初戀問我世上什麽是永恆,當時覬覦她的豐乳肥臀,不假思索地說是愛情。時間證明親情才是,它滲透生命的全部,有包容,海納百川;有體貼,細致入微。少時特別愛胡思亂想,見慣黑發人送白發人,偶念逐日蒼老的爸媽某天終將撒手人世,心頭便悲傷不已,也因此怪夢常生,期望父母長生不老,而自己壽高百齡,於金佛山上得道升天。


    老爸鼻血不止的事,使憂傷的心情更加沉重,整整一夜輾轉難眠。第二天清早,劉浩來電問我:“你們小區有沒有空房?”突想起淑芬即將霸占寢宮的事,我說:“你娃湊什麽熱鬧,租來停屍還是養小?”劉浩怫然不悅:“你吃了誰的火藥,脾氣這麽火暴。”我就跟他講前因後果,這廝聽了不迭肉笑:“你真傻還是裝傻,送上門的肥肉不吃。”我暗暗叫苦:“你不清楚我的原則?沒感情絕不結婚。”劉浩一聲冷哼:“誰不知你是謙謙君子,我等都是卑鄙小人。”心頭頓覺燥熱,趕忙岔開話題,問及租房一事,劉浩囁嚅道,“我打算和小歐處朋友,她是醫大護理學院在校生,你和周大炮都見過。”


    驀然想起那個綠發女孩,我問他如何安置楊豔。劉浩輕蔑一笑:“她還用我安置?男人吃苦女人吃香,等著她的光棍多得是了。”我不禁慍怒:“你也太過分了,畢竟楊豔曾經是你老婆,咋能這樣說她!”話畢劉浩輕描淡寫應道:“放心好了,民政局已幫忙解決,我讓出房子淨身出戶。”頓時被檳榔噎了一下,我說:“你也把婚姻當兒戲?”劉浩呸了一口:“你娃就是淺薄,婚姻本是成人戲,是戲就有散戲時,老子現在才明白,婚姻戲女人是主角,也是鏟不掉的禍根。”


    樓上有間空房,緊鄰妓女住所,一室一廳,適合小夫妻蝸居。劉浩匆匆看了看,當即簽訂租房合同,“以後咱倆樓上樓下,串門蹭飯,相互有個照應了”。我很想說老媽有“恐韓症”,小歐那身後現代打扮,沒心髒病也會嚇出心髒病來,轉念又怕傷害兄弟情義,隻好暗咽苦果。劉浩搬家那天,老媽盛情款待,小歐姍姍來遲,老媽見了失色大驚,飯後悄悄問我:“你同學咋和這樣的女孩兒同居?”我解釋說:“人家是在校高才生。”老媽睖睜半晌,搖頭直歎世風日下,最後狠批劉浩:“那小子讀書時正正經經,晃眼幾年竟變得恁個油滑……”


    我們幾個的感情,其實是通過鹹菜建立。寢室除了我都是外地人,起初突然聚集一塊,彼此惺惺相惜,卻都各懷心事,不到暢所欲言的境地。大一那年國慶,我帶寢室兄弟登門作客,一個個知書達理,舉止謙遜,老媽喜形於色,直誇他們懂事,臨走時一人送一壇鹹菜,並祝他們修煉成棟梁之才。轉首如今,情義猶在,國家棟梁卻都成了廢材。當初李強迴東北,這廝專業知識紮實,做人穩重老陳,處事細心謹慎,大家對他的期望頗高,日後不是高官也是巨賈,數年彈指一揮,花開花落幾春風,留守重慶的全部健在,就他杳無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事有湊巧,最近老做噩夢,李強迴東北花錢拉關係,混進警隊當刑警,鐵腕無私破案如神,被鄉親尊為“聞青天”。一切如曇花,我看見李強讓人活活勒死,嘴唇外翻,眼球暴凸,死相異常猙獰。我倆在奈何橋上豪飲,李強憨厚如初,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上麵站有四名陽光青年,咧嘴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笑得像山上的野菊。照片背後有我的親筆題詞:李強幺兒雄起!


    酒興至酣,李強淚雨紛飛,說他忘不了那句雄起,可雄起又能如何,還有比你更硬的,權利是鋼槍大炮。我感覺他死得蹊蹺,問及細由,李強一把鼻涕一把淚:“紅顏禍水,好不容易升任小隊長,愛上的女人卻是局長姘婦,又搞大公無私,得罪了局長揚言置我於死地。”李強說著拉上我直往陰間跑,“秦風你也別活了,去陰間買個官做,也比在人間做人強。”


    驚醒後總能聽見隔壁的呻吟和咳嗽,老爸沒了往日的康健,老媽窸窸窣窣找痰盂,低聲訓斥:“叫你少抽少喝,狗日的就是不聽,抽死喝死你才甘心!尚德啊你可別嚇我,二娃都還沒成家,不是說我們一起抱孫子嗎……”老媽數落著滿帶哭腔,我聽得淚腺發酸,逮過枕頭捂住腦袋,心頭湧出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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