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迴公司,朱福田組織銷售大會,報告近期銷售成果。我清楚公司的經營現狀,七月份以來全靠團購維持,新業務毫無進展,業務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皮都耍脫一層。節後申冬強去了趟萬州,迴來肚子扁了,人也瘦了。我問他釣了幾隻大魚,業務談得如何。他說談錘子個談,床上彈棉花還差不多。


    老板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講話不超過六十秒,最精辟的一句,也隻博得稀稀拉拉的掌聲,“今年銷售突破五千萬,全公司去新馬泰溜一圈”!五千萬,簡直是做白日夢,上半年陣地開發,區縣經銷首批進貨八百萬,二次進貨三百萬。下半年收效甚微,團購七百萬,全加上才一千八百萬。老板施完號令給出獎賞,朱福田立拍胸脯,正色道:“馬上到白酒銷售旺季,團隊聚力拚一拚,做不到五千萬,爭取四千萬總行吧?劉總,四千萬沒資格去新馬泰,到時候組織去香港澳門,您看行不行?”


    看不慣朱福田的嘴臉,我趁機拿話戳他:“朱總,您老拿出賣灌裝酒的脾氣,甭說五千萬,一個億都成啊。哎,一億太離譜,八千萬吧,完不成八千萬,恐怕有辱您名聲。”朱福田猴臉緊繃,一旁的老板卻肉笑不迭。朱福田見沒台階下,吞吞口水發官威:“最後三個月,大凡區域經理,每人必須完成三百萬,業務員一百五十萬。”話音甫落,台下就有人弱弱地問:“完不成咋辦?”“完不成?完不成扣工資、扣獎金,扣得你隻剩皮毛底薪,看你哭著過年!”朱福田極其辣詞,這也是他進公司以來,我頭一次發現他的魅力所在。


    會後朱福田就軟了,悄悄邀我進辦公室,賊眉鼠眼地說:“年底任務緊,茅台特供那事,我看還是納入公司業務範疇,至於提成嘛,我跟老板說一聲,私下讓幾個點子……”我斜眼打量著他,這廝不明就裏,牙齒一咬又道,“你到底要幾個點?開個金口。”我仍不理睬,他就來狠的,“你得搞清楚形勢,完不成銷售任務,大家都要挨刀!”我哼了哼說:“才不在乎那點獎金,公司照此發展,早晚關門大吉,真到那時,恐怕是你一個人的錯,別忘了你是領導,我們都是跟班!”


    朱福田連聲應諾:“是是是,你全說對了,水淹脖子離死不遠。”心想你個膿包,上任以來業績平平,領導不像領導,標杆不像標杆,叫團隊如何有激情銷售。本想越俎代庖,替老板教訓一頓,這廝忽地諂媚起來:“你到底是業務骨幹,關鍵時刻,有責任挑起大梁啊。”我輕描淡寫笑笑:“我不是如來佛祖,再則,現在也不是談責任的時候。”朱福田的臉就一下收緊了,擺出一副肉笑:“你不是如來,但你可以做觀音,菩薩也能普度眾生。”我笑得淚眼花花,說:“朱總別繞圈子,實話告訴你,茅台特供的事黃了。”話音甫落朱福田麵泛土色:“啥時候了你還開玩笑。”我說:“買方爽約買賣不成,迴天乏術。”朱福田抖了抖袖子,乜斜我一眼道:“你娃肯定獨吞了,我可不喜歡被別人玩弄!”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跟朱福田吵得不歡而散,若非這廝後來語氣委婉,我險些使用“隔桌打牛”。這事我是最大受害方,聽信陳永勝,滿腹希望迎來一腔失望,換誰都不是滋味。從公司出來,我到煙攤買了包黃鶴樓,夾著皮包轉了轉,決定去批發市場摸摸底。業務一籌莫展,通過地麵尋找客戶,是慣常用的下下策。但我常對新來的業務員講,這是困境中的上上策,那些開小車轉悠、夾皮包抽中華的,十有八九是二級經銷商。遞上一張名片,厚臉皮一番自誇,稱自己是某公司銷售總監雲雲,一旦對方刮目相看,客戶資源唾手可得。這招實在猥瑣,不像正人君子所為,無奈競爭日趨激烈,各行業你食我啃,爭鬥得頭破血流,偶使下三流手段,倒也情有可原。


    我們這代人生來享福,吃不完的豆奶粉,耍不完的奧特曼,沒經三聚氰胺毒害,智商都在八十以上,小時還拿避孕套當氣球吹,生活無憂無慮。長大後就受難了,遇大學泛濫擴招,十年寒窗竟和地痞同桌,人家畢業當ceo,自己沒那後台,隻有四處吹噓坐過ufo。這還不算倒黴,好不容易找一份廉價工作,結果物價漲了,每月三兩千,買一套衣服,吃幾頓火鍋,到月底一毛不剩。讀書那幾年房價幾百塊一平方米,想辛苦兩三年,買一間小的總可。結果房價蓬蓬勃起,含淚打拚三五載,僅僅買得廁所一間,始終拿不下整塊陽台。生活工作不如意,愛情自然變成流浪漢。劉浩晉升前說過:“我們麵目全非,讓現實給逼的。”晃眼半年,這廝心智漸甄成熟,偶爾發來短信,說他現在心灰意冷,其實是讓婚姻給惹的。


    最近公司無事可為,下午溜班迴家,老媽一臉喜悅,拿出四雙鞋墊晃了晃:“紅黃藍紫,剛好一人一雙。”這些天她不嘮叨淑芬,納鞋墊的效率定是有所上升,但家裏就三個人,另一雙留給誰?我一肚子疑惑,老媽將話題轉移:“吳倩不是要來重慶嗎,就算是短住幾天,總得來家裏作作客,媽沒啥好東西送,你奶奶留下一對鐲子,加上這雙鞋墊……”不等老媽把話講完,我劈頭一瓢冷水:“還是留給您自己吧,她壓根就用不上,也看不上!”老媽尷尬不語,我說:“現在都戴翡翠,鞋墊用一次性的,穿一雙扔一雙。”言罷,老媽黯然歎氣:“現在的年輕人哪,猜不透猜不透,我不管你的事了,自個兒掂量,媽想管也管不著。”


    老媽撒手不管,耳根倒是清靜,對吳倩的思念卻逐秒加劇。我開始整理房間,拖地抹桌,疊被收衣。有兩本未讀完的小說,《百年孤獨》和《活著不易》,刻意擺在顯眼處。前一本是暢銷名著,作者馬爾克斯。後一本乃網絡名篇,周大炮送的,興奮地說寫出了我輩心聲。我拿過來草翻幾頁,看到女主角失貞,感覺像自己丟了錢包,一擱就是大半年。錢夾裏有兩張吳倩的照片,一張攝於二十年前,女孩素裙連身,單眼皮瓜子臉;一張攝於2007年,女孩扶漿劃舟,笑對西湖水,眉看楊柳岸,兩隻酒窩淺秀誘人。我找出塵灰密布的相框,擦了又擦洗了又洗,將相片小心卡在裏麵,置於床頭櫃上,以示每夜“看你入睡”。


    一切收拾完畢,臥室雖顯狹窄,橫豎卻像個家。掐指算算吳倩也該來了,正想發短信詢問,死妮子主動來電:“剛定好機票,ca4542航班,晚上十點準時到達,秦風務必跪迎尊駕。”心頭暗暗狂喜:“誤點了拿你是問。”吳倩嬌嗔道:“你可要對我好,我往東你不能往西,走路你得牽著,上樓你得背著,睡覺你得摟著。”我連聲答應:“隻要你不是河東獅,哥絕對百依百順,若有閃失任由責罰。”一番糖彈轟炸,吳倩對著話筒狠啵幾口說:“親愛的我得去收拾行李了,到機場再跟你聯係。”


    合上手機,看看時間才三點,決定好好睡一覺。迷糊中手機驟響,也不知睡了多久,點開一看是吳倩,我從床上霍地彈起,奔向信號極佳位置——陽台,才慢慢接起電話。剛喊了一聲“親愛的”,話筒那頭叱的一聲,憑直覺不是吳倩本人,我警覺地問:“你是誰?”一串不屑的聲音傳來:“你是秦風吧?我是吳倩她媽媽。”


    確信不是做夢,刹那慌神,須臾淡定。我佯裝客氣:“阿姨啊,幸會幸會。”她嗯了一聲,冷冷地說:“秦風你給我聽好,吳倩不會來重慶,今後別再纏她,按我說這事就這樣了結,大家互不相欠。”對方句句暗含殺機,稍作思忖,我輕聲辯駁:“阿姨太偏執,吳倩和我是自由戀愛,糾纏屬於單方麵行為,阿姨是過來人,應該清楚兩人的結合,沒有感情基礎何來幸福?”


    “幸福?你沒資格談幸福!確切地說,你拿什麽給她幸福?”吳倩她媽頓時火起,我沉默以對,她更為囂張,聲調高過機場播音,“從小到大,我家吳倩沒吃過苦,房間是保姆掃,衣服是保姆洗,上班有車送,下班有車接。你讓吳倩去重慶,她能適應重慶的生活?”話至此吳倩哭聲乍起,我咬牙強忍怒火:“麻煩阿姨把電話給吳倩,我有話跟她講。”她當即來狠的:“話都說這份上了,你還有臉跟她講?不是我打擊你,再奮鬥十年二十年,你也配不上我家吳倩!”念及她是吳倩親媽,又將近半百,暗喘一口氣說:“阿姨有斷橋本領,但你沒法切斷一條河流!我和吳倩真心相愛,隻要她不放棄,我一定……”話未說完,聽筒忙不迭傳來嘟嘟聲,吳倩老媽已將電話切斷。


    關機,拔電池阻斷外界幹擾,煩亂的情緒又帶我走進記憶。


    喜歡上翠菊那年我十二歲整,翠菊剛剛滿十歲,成天“二娃哥二娃哥”地叫,格外親熱。外婆火眼金睛,察覺我青春正在萌芽,連忙密告老媽,勒令出謀製止。老媽奉旨行事,迴重慶召開家庭座談會,先和顏悅色問我:“在外婆家耍得好吧。”我說:“當然好了,和翠菊一起,雨天是晴陰天也是晴。”老媽臉色陡變,語重心長地說:“馬上開學,該把心收迴來了,今後你是城裏人,好好讀書習字,長大後找個城裏的女孩子。”我不依不饒,嚷著喜歡翠菊,要和她在鄉下一塊兒讀書。老媽氣得扇了我一耳光:“翠菊不適合你,媽現在就看清了,長大後你們條件不配,婚姻要講實際,不求實際的婚姻,家庭絕不幸福。”


    老媽少讀幾年書,不然一定是亞裏士多德。翠菊家一貧如洗,四季收成隻夠半年吃穿,後半年全靠瘸腿父親幫人補鞋支撐。她媽生得俊秀,可惜是天生的聾子,從未踏進學堂一步,隻會種土豆紅薯。翠菊念初一那年,我去鄉下避暑,她怯怯問我:“二娃哥,讀書好還是打工好?”我不知所雲,沒多久翠菊就輟學了,隻因家裏拿不出八十元書學費。之後翠菊隨民工潮湧向廣州,服裝廠老板覬覦她的美色,采用威迫手段,三百塊買去初夜。我那時成績名列前茅,戴金邊眼鏡的班主任說我是考北大的料,得知翠菊受騙失身,年幼的心靈暗生陰影,學業下滑成漲停板,最終沒能考上北大。我有時忍不住臆測,假如當初我去廣州找翠菊,她現在是不是躺我懷裏,一口一句“老公”地叫;假使我考上北大,現在是ceo還是滿袖腐臭的後現代詩人。


    人生毫無定數,人生隻是一盤棋,沒有套路唯有遠矚。對手觀五步,而你觀七步以外,自然是超級贏家。翠菊至今杳無音信,不知這盤棋我輸了還是贏了,因為我們之間沒有對手,隻有血淋淋的現實。一如我跟上海的吳倩,有感情有條件,卻半路殺出程咬金,一板斧砍亂全局。


    今天的重慶有些冷,胸口隱覺涼撥,出門找了一家路邊餐館,點了一份招牌菜“天使的乳鴿”,要了半斤梅子酒。所謂天使的乳鴿,不過是一隻公雞尾,肉綿長鬆軟,爽不膩口。梅子酒估計沏泡不久,味道澀辣難咽。頓有被老板欺騙的感覺,心頭越發悲涼,想感情不如意,酒肉都要耍橫。草草啃了幾口雞屁股,半斤梅子酒下肚,喉嚨刺痛夠戧,趕忙叫來老板結賬。老板一臉諂笑:“總共一百三十二塊,收你一百三吧,還請老師以後多多光臨。”我摸出一百五拍在桌上:“你這雞也太難吃了,泡酒更不對勁,吃了這次哪有二次。”老板愈加辯解,我連找錢也省得要,拂袖走出店外。迴頭看老板麵若土灰,嘴唇蠕動似蛆,根據其嘴形判斷,估摸是在罵——神經病。


    走了一陣腦袋昏沉,我的酒量不止半斤,敢情梅子酒是酒精勾兌,會合雞屁股成了慢性毒藥。天空突然飄起小雨,路人漸行漸少。漫不經心打開手機,吳倩的電話一個個打來,我給一個個掛掉。我知道是她本人,但不知跟她說啥,說悲傷、酒醉、心如刀絞,統統沒用,我們之間似乎有用的隻是鈔票,不嫌多隻嫌少。她媽媽不是向錢看嗎,可這輩子我就沒打算做千萬富翁。甚覺自己十分窩囊,什麽鑫達貿易公司經理,那都是屁文不值的名號,嚇唬嚇唬小孩的。


    街邊的無名燒烤店撐起了傘,鏽舊的音響放著李慧珍的歌:每次流星劃過夜空/就會想起你的話/那是天空掉下的一串淚/點綴了漆黑化成了美……念及此刻無助可依的吳倩,淚腺又酸又疼,冰涼的雨滴打在臉上,不知那是淚腺分泌物,還是天使傷心的眼淚。我踉踉蹌蹌往前跑,一輛摩托車疾馳而至,強烈的遠光燈刺得人睜不開眼,正欲閃身躲避,車頭猛地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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