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家渾身無力,老媽找我談淑芬的事。我聽得極不耐煩,大手一揮道:“嘀咕個啥啊,耳朵都起了繭。”老媽氣哼哼地說:“你這是啥態度,媽覺得淑芬好,配你綽綽有餘。”我怯怯應答:“淑芬肯定是好人,但我已有喜歡的對象,她將馬上飛來重慶……”話音未落,老媽轉怒為喜:“你說的是吳倩?來重慶耍幾天?長住還是短住?”我囁嚅不語,老媽就說:“我看都是不靠譜的事。”然後數落淑芬的好,“人生得漂亮,不說了;個子也不矮,更不消說。其實這都是表麵,根本不值一提,關鍵是淑芬賢惠善良……”老媽喋喋不休,我打斷老媽的話:“天下就淑芬一個好女人?”老媽叱的一聲,歎道:“好人倒是多,恐怕你沒那福氣,就算碰巧遇上,人家也瞧不上你。”我極力辯駁:“那倒未必,二娃也差不到哪裏去。”老媽立馬扔來一句狠的:“撒泡尿照照,你除了有一張臉,有啥值得炫耀?”


    老媽文化不高,卻句句中人要害,以至於我認為文化在中國,隻是衛道士嘴裏的令箭牌。當今世道,不少文化人歇涼,沒文化的當土鱉黃鱔,占便槽茅坑,就是不拉屎尿。我們屆的沒幾個孬種,寢室更是人才輩出,走上社會,個個變成奸佞小人。劉浩賣海爾電器,我賣國酒茅台,周大炮的勾當聽著高雅——銀行投資顧問。天涯雜談有篇帖子,指出銷售這行的真實麵目,大意是銷售員時刻想著麻痹客戶,恨不得讓他掏十萬八萬,一口氣將手頭的產品全部買完。做傳銷的更可恨,六親不認,見誰都一副孫子臉。我們班組織委員陳曉,畢業後去上海淘金,結果誤入傳銷窩子,騙完自己的男人騙親友,最後連爹媽都騙。


    當初年少單純,一腔青春熱血,悶在窩裏濕了床單。而今閉上兩眼,迴憶總如鳥飛來。2003年國際金融市場混亂,亞洲國家深受其害,祖國亦在其列。劉浩看著晨報上的財經新聞,突將報紙撕得粉碎,“我要報效祖國!”最血性的數李強,班上二號美女許慧慧,母親患尿毒症住院,家裏拿不出幾個餘錢,逼迫上夜市做啤酒推銷。倘若我沒記錯,四年前的今天,許慧慧死於奸殺,兇手是一幫癮君子。我看過許慧慧的遺容,嘴唇扭曲成卷,眼睛大大睜開,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那時李強暗戀許慧慧,私下資助過零花錢,寢室兄弟也湊了些,前後加上不少於兩千。徐慧慧悲慘告別世界,李強一滴淚也沒掉,隻是狠砸著桌子怒吼:“老子要做警察,老子要宰了他們!”


    那是些無奈的聲音,時間把每個人變得勢利、麻木,我們隻是賺錢機和造糞機,談貢獻,比不上一位農民工,這冰冷的城市建築,凝結了他們的血汗;談付出,連一位賣報小販都不如……紅塵顛倒,滿街流竄的不是高級動物,晃眼看去是一群群嗜血的蛆蟲,啃光一枚尋找下一枚,直到世界隻剩一副森森白骨。


    長夜漫漫,睡意全無,念及陳永勝無可奈何的聲調,心頭鬱結成麻。輾轉反側間,手機劇烈振動起來,來者周大炮,說:“過來喝酒,老子今天想死。”話筒那頭樂聲鼎沸,估摸他在酒吧逍遙,我說:“深更半夜喝啥子,改天再聚。”周大炮火了:“懶得聽你廢話,趕緊套褲子,我在酒吧等你。”“又是酒吧?”我不忍嘀咕,這時周大炮訕笑著問:“你娃常去酒吧?龜兒子不泡吧的嘛,居然去了也不叫我。”事到如今沒必要隱瞞,我悻悻地說:“前陣子和羅小米去過,要不是陪她解悶,我還真不去那種地方。”周大炮笑了笑說:“羅小米正在舞池蹦迪呢,聽說她剛離婚,剛才一口氣喝了半打,騷勁大發,看樣子想和我開房。不過我不能幹這事,大學那陣你暗戀過她,不是嗎秦風?”突覺醋意升騰,我說:“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話音甫落周大炮止住笑聲,冷冷道:“我現在心情糟糕透頂,連殺人的心都有,趕緊過來,有件事要告訴你。”


    趕到時周大炮已喝了一打,剛把屁股擱下,這廝摸出兩百塊招來waitress:“再來一打百威!”waitress笑顏如花,接過錢轉身便走,周大炮又將她叫住:“再加一隻果拚,一袋爆米花。”我接過話茬:“大男人喝酒,吃啥子爆米花。”周大炮詭笑著手指舞池:“喏,你的夢中情人,還不上去打個招唿?”當下暗暗叫苦:“羅小米咋和你攪一塊?”周大炮不語,我怒斥道:“你娃心術不正。”周大炮連連擺手:“別誤會,湊巧……湊巧遇上,誰都沒約。”


    判定一個人是否說謊,和他對視五秒即可甄別,心虛者眼球下拉,理正者目光柔和。周大炮泰然自若,雙手慢慢舉過頭頂:“你的女人我咋會碰,保護她都來不及,我有半句是假,出門讓車撞死……”想起跟羅小米的過往,騰地火氣翻湧:“閉上你的臭嘴,別在老子麵前提她。”這時身後就有人說:“秦風啥時吃了火藥,喝口綠茶降降火吧。”聽聲音是羅小米,我冷冷迴應:“火氣上頭綠茶也不中用,得換個降火方式,你是采陽補陰的老江湖,女人中的采花大盜……”羅小米嬌喝著打斷我的話:“行了秦風!”然後繞至桌前,點燃一支愛喜,端杯和我碰了碰,“我們之間有誤會。”“誤會?你開啥玩笑!”


    周大炮聞聽一臉迷惑,怔了怔起身作揖,借故內急上廁所。我陡地沉默,盯著杯中殘餘發愣,羅小米揚起粉指朝我戳了戳:“你呀你呀,肯定為那天的事生氣,真是太不理解人了,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男人,用你的豬腦瓜想想,在那種場合說幾句損人利己的話,多正常是不?你我多年相交,比兩口子還熟,難道不清楚彼此的習性?”心頭微微一顫,所謂損友無非如此,專戳人痛癢,往傷痕處撒鹽、痛疤上澆油。我半信半疑,羅小米嫣然一笑道:“任何誤會或仇恨,都要像這酒水,穿腸而過,畢業這麽多年,你給我的感覺吧,還像當初那樣孩子氣……”說話間周大炮怏怏迴座,看著我倆似笑非笑,念及這廝有話要說,我給羅小米遞了個眼色,死妮子煞是識趣,舞曲甫一奏響,蹭地跳進舞池。


    羅小米蹦迪正酣,周大炮卻苦著老臉,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看著十分不是滋味,當即打圓場:“鄙人乃無欲大師,看透人世滄桑,專治流毒之徒。”周大炮愣了我一眼,努努嘴欲言又止,接著連聲歎氣。跟這號人待久了,近墨者黑,不自覺厭世倦俗。僵持一陣我站起身:“先冷靜冷靜,給你買包煙去。”周大炮卻一把拉我坐下,話語中暗含無奈:“煙酒都是身外物,唉,我這事說來話長。”


    遙遠的記憶中,周大炮不是這副糗樣。六年前的周國建荷爾蒙飛舞,每頓湯兩瓢飯三斤,力大如牛堪比西楚霸王。學校組織運動會,大凡四肢發達者參加的項目,諸如擲標槍、拋鉛球等類,周大炮隻需輕輕一扔,破校紀創新紀,風頭僅次於跨欄掙破內褲的羅小米。力大的好處還不止這些,有迴校痞欺負陝西女孩曉曉,劉浩英雄救美,被敵方一拳揍歪蒜頭鼻,周國建聞訊趕至,左拳一揮捋倒一個,右腳一踢蕩飛一個,眨眼幹掉體育係“五壯士”,威名響徹校園。我那時羨慕他的強壯,偷偷練過鐵砂掌、金鍾罩,甚至躲在被窩裏練乾坤大挪移,結果每次扳手勁都敗走麥城。後來這廝和發廊老板糾纏,在校外租房上演《美女與野獸》,迴寢室還借餘力繼續戰鬥,床架轟隆如遭炮擊。我等在外幹巴巴守護,李強不知哪來的靈感,說這哪是“建國”之才啊,完全是一枚“大炮”嘛。


    午夜蹁躚而至,酒吧高潮迭出,燈搖光晃仿若人間天堂,臀乳亂舞又似脂粉地獄。周大炮一臉怒容,唇齒磨嘰依舊欲言又止,我有些急了,指著鄰座一對美女說:“今天你拿出點本事,讓老子瞧瞧大炮雄風。”周大炮黯然應道:“你以為我不想?你以為我不想!”這話輕飄飄的很沒底氣,不祥之感湧上心頭,當即拉下臉問:“你娃到底出了啥事?兄弟能幫則幫,不能幫找別人幫,要是缺錢我還有幾萬。”一席話說得周大炮淚眼花花,頓了頓激動地說:“我是窩囊廢,你們都幫不了。”說完嗖地揪住我的衣領,語氣漸漸變弱,“我……陽痿了?”


    猶記得寢室第十五屆座談會,論題是“現世有沒有愛情”。劉浩說:“佛在哪,愛就在哪。”大夥無可辯駁,李強大大咧咧地說:“愛情就是生活,兩個人其樂融融,她做飯你拖地,你洗衣她抹桌。”輪到周大炮發言,說:“什麽愛啊情的,撇上錢錘子不是,睜眼看看,多少愛情死在房子上?”


    燈影綽綽,碼頭汽笛聲聲,我打算先送周大炮迴家,迴頭再送羅小米。兩人醉得不淺,一個爛若淤泥一個軟若柿子,前者一身是臭,後者嬌盈慣態。我將周大炮塞進的士,羅小米踉蹌跟來,嚷著跟我闖蕩江湖,做神仙俠女,今晚她是午夜不歸人。我甚覺為難,說:“要不先送你迴。”羅小米粉嘴一撅:“家都沒了我迴哪啊,你們這些臭男人,把女人當啥了,用了就丟,當鞋套還是被套?你們都是市儈臉狠心腸,都給我滾,離我越遠越好!”我異常火冒,順勢將她塞進後座,上車砰地關上門,衝的哥一聲吼:“去君豪酒店。”


    開了一間標房,周大炮和羅小米各躺一床,我橫亙其間,坐地毯上左服右侍。周大炮滿腔悲戚,拉著我一個勁哭訴:“我才二十九啊,還想繼續幹……”話說著泣不成聲,我極盡所能安慰:“你娃別泄氣,如今醫學發達,性別都可以變,別說陽痿了,陽痿肯定能治。”他恨恨地說:“你就是傻,這是絕症,男人的絕症!”聲調淒楚無奈,似從暗黑的天際傳來。驟覺胸口隱隱作疼,仿若陽痿的不是周大炮,而是犯下滔天色戒的秦風。怔了一怔,我捶了他兩拳:“如果殺人才能解恨,你把老子給處理了。”周大炮抹了把淚:“我不能殺好兄弟,老秦你說,咱們是不是好兄弟?”悲傷滿懷,我隻有默不做聲,醉鬼胡言,權當他說的是屁話。倘若我沒猜錯,他想殺的是紅顏,紅顏禍水,禍及根部,禍及靈魂。


    周大炮鼾聲甫起,羅小米又發酒瘋,滑跌床底哎喲叫喚。我看她額滲細汗,想必崴了腳關節,說:“你好好歇著,我去藥房買瓶紅花油。”羅小米擺手製止:“揉一揉就行了。”我懷疑她早有預謀,局促地坐過去,羅小米突然問我:“你是不是還生我氣?”我囁嚅不答,她又說:“沒生氣就好,還以為你真小氣呢。”話畢一把勾住我脖子,兩片熱唇緊貼而上。我想將她推開,這妮子竟率先發力,反身將我壓在胯下。酒性頓往上湧,我說:“你能不能輕點。”羅小米浪笑道:“本小姐自有分寸,再嚷老子連根拔起。”


    這時朝天門的鍾敲了三下,羅小米嬌聲喘喘:“其實我也喜歡你,我知道你不信,你認為我貪慕虛榮,其實……有些事根本沒法解釋。”酒後失真言,我聽得滿心柔軟,忍不住將她摟進懷裏:“我信我信,別再廢話了,說得人心亂。”羅小米嬌軀一顫,喃喃道:“我們結婚好嗎?”我頓不知所以,頓了頓說:“別開玩笑,乖乖睡吧。”她卻緊緊抓住我的肩膀,神色迷離而帶祈求,仿佛看破紅塵婆娑。騰覺內心的活火山即將噴射,兩眼一閉正要發功,腦裏竟蹦出吳倩的影子,刹那間興趣索然。羅小米頗是失望,惡狠狠瞪了我一眼問:“秦風你……你咋啦?”我苦笑作答:“我也痿了。”


    一位過氣的詩人說過,世界不存在愛的悲劇,隻有沒愛時才有悲劇,當你看透人間真理,所有悲歡離合無不因愛而來。是的,惡有惡果善有善終,那都是麻痹人的佛理。前世我們都是好人,來生卻做愛的奴隸。天亮後萬物複蘇,車馬丁零,人聲嘈雜,城市浮躁依舊。周大炮和羅小米瞌睡正酣,我起身洗了把臉,悄悄掩上房門,漫步至喧囂大街,禁不住慨然:“這兩人,怎麽越看越像狗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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