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歡……她心裏默念著,腳步不自覺放緩。


    就像冥冥中她一眼就能認出他一樣,她又莫名畏懼他。不隻因惶恐身份敗露,還因他的眼——黑沉沉的,笑起來也不見一星半點光亮,仿佛什麽都能看穿,又什麽都不放在眼裏。


    也是,憑誰經曆了他那些,都沒法子再笑得開懷。


    江浸月心底跳躍出一絲憐憫,可這份微薄的憐憫隻堪堪堅持到她再次見到陸歡之前。


    廳裏千燭生輝,紫銅熏爐吐出濃香,嫋嫋籠出一隅天地,正中置一方紅木雕牡丹花浮紋大桌,上頭擺滿吃食,香氣撲鼻。


    陸歡換了身蔥白長袍臨窗而坐,正低頭逗弄懷裏的橘貓肉肉。月光鋪在他身上,愜意又舒緩。一身秀骨掩盡所有不足,倒真覺察不出他雙腿有恙。


    聞得開門聲,他抬眸,眉梢幾不可見地一聳。


    美人他見過不少,都是臉上不擦點什麽就不肯出來見人的,是以他不信什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而今這想法卻是有點動搖了。


    眼下她的打扮同丫鬟無異,甚至還不如。丫鬟至少還在發髻上做了修飾,而她因發飾被水衝散,隻用一支草標隨意挽了個發,自有那挽不住的青絲貼著雪頰柔順垂落,不著粉黛,卻叫滿室珠華都黯然失色。就算真扔到丫鬟堆,旁人也能一眼看中她。


    因為太幹淨,他反倒詫異。


    這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的江溶月,一病之後就真從毒黃連轉成了白玉蘭?


    這病可夠厲害的。


    咕嚕——


    一瞬的靜默,陸歡似笑非笑地看去。江浸月不自然地調開目光,頰上飛起紅霞,偏還裝得跟沒事人一樣。


    她餓了,但這真不能怨她。


    她靠早間一碗粳米粥頂著,愣是在湖上漂了一整天,半粒米未進也就算了,還嘔出不少黃水。現在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全憑這一身不屈不撓的骨氣。


    真的已經很不容易了!


    見識過這丫頭裝死的本領,陸歡現在倒也不急著拆穿,自取了碗箸,旁若無人地吃起來。


    開口湯是瓠羹,甘露餅按酒,這幾口下肚,再去品那河豚、橙釀蟹、黃雀鮓,端的是人間至味。


    他邊吃,眼睛也不閑著,一眼接一眼往江浸月身上去,每一眼都是掩不住的笑。


    江浸月還在目不轉睛地同羊角宮燈較勁,仿佛能在上頭看出朵花。矜持端莊,瞧著倒挺像迴事,雪頸間細弱的滑動卻泄露了她的小心思。


    可真能裝。


    陸歡一行剝蟹,一行在心裏給她畫叉。就算他真要娶妻應付家人,也斷不會娶這麽個傻丫頭。


    懷裏的小東西鬧騰開,黑葡萄似的眼裏蘊藏兇意,「喵——!」


    他停了筷箸,丟去根蘿卜絲。


    肉肉吧唧兩口,喵臉難看,嫌棄地吐出來,昂起小腦袋,「喵~」


    語氣柔軟不少,陸歡聽得舒坦,舉筷重新給它夾……一打蘿卜絲。


    肉肉看直眼,不肯吃,蹭著他的手撒嬌,「喵!喵!喵!」


    嘿,不知好賴。


    陸歡沉眸,抄起邊上半隻蘿卜,鉗住它的嘴往裏塞。


    肉肉嚇壞了,撲騰四隻小肉爪反抗,「喵!!!喵!!!」


    江浸月轉頭正對上那雙圓溜溜的貓眼。瞬息間,人與貓心意相通,生出絲縷同病相憐之感。


    她很能理解肉肉眼裏的絕望,就像她被某人平白無故晾了一整天,餓得前胸貼後背,而他卻連根蘿卜絲都不肯賞她一樣。


    方才還覺著他可憐,哪裏可憐了?她和貓,哪個不比他可憐!


    人喵共憤,江浸月忽然有了底氣,「那個,它不吃蘿卜。」


    陸歡動作一滯,不管,繼續塞。


    肉肉拚命拱出小腦袋,淒淒望向江浸月求助,「喵——」


    江浸月急了,「它真的不吃蘿卜!」


    陸歡不勝其煩,斜她一眼,「我的貓,就吃蘿卜!」


    說完,掰開肉肉的嘴,直接喂進去。


    江浸月:……


    肉肉:……


    大約靜了那麽幾息,屋裏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驚起窗外數隻寒鴉。


    「喵——!!!」


    肉肉扭著胖嘟嘟的身體甩脫陸歡的手,跳到江浸月腳邊,邊蹭邊嗚咽。


    江浸月心軟得不成樣,彎腰抱起它,拔出蘿卜,幫它順毛。覺察某人睇來的不善,她扳過身隻做不知。


    連貓都不放過,真是一等一的壞!


    陸歡臉黑成鍋底,噠噠叩著手指,越叩越大聲,還是沒一個肯轉身搭理他。


    燭光氤氳在江浸月和貓身上,融化出溫柔光暈,靜謐又美好,仿佛他才是那個多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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