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應景地開始往臉上抹煤灰,免叫阿娘見了她就想起姐姐,白白掉金豆。


    最後一綹發束挽好,梳頭的丫鬟咧嘴憨笑,「姑娘真好看!」


    這是掏心窩子的大實話。她受多了大姑娘的氣,見二姑娘乖巧,心不自覺就偏過去。就算兩人長得一樣,她也覺二姑娘比大姑娘好看!


    也不知老爺當初怎麽就舍了她,接走她姐姐的?


    江浸月敷衍笑笑,低頭繞手指。爹爹真來接她了?為何她心裏毛毛的?


    那二人並未發覺她有異,收拾完就躬身退出門。


    「真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差點以為是大姑娘迴來了。」


    「這才倒黴呢!多好的姑娘,老爺竟舍得讓她替大姑娘去嫁那陸家三公子,真是……唉。」


    轉念一想,她又把自己給否了。六年都不去看一眼的女兒,那應該是很舍得了。


    「啊?還嫁啊?那陸家都敗成什麽德行了,老的不中用,小的又不頂事,聽說前幾日那追債的都鬧上門了。別家躲都躲不及,老爺咋還上趕子往過貼?」


    「比不得人家爵位還在呀,老爺看中的不就是這個?」


    「可是……他家三公子不是都摔崖,沒了麽?」


    「噤聲!這事你也敢胡唚,仔細叫老爺聽去,骨頭都給你拆咯!」


    稍年長點的丫鬟趕緊打住,憂心忡忡地迴望眼屋子。被斥的那個吐吐舌,不敢多言。


    隔著軒窗,江浸月雙腳一軟,整個人垮在椅上。黃昏霞光穿堂入戶,在她雪膚上沁出一片冷月似的霜白。


    這對話沒頭沒尾,內容都大大超出她的認知,她的小腦袋瓜都快燒爆了。


    陸三公子是誰?她為什麽要嫁他?


    這幾年她靠阿娘教給她的調香手藝,賺了點小錢。再熬兩年,她就能攢夠錢在外賃間屋子,帶阿娘離開。


    她不想嫁人,更不想替別人嫁,她隻想守著阿娘過日子,這樣也不行麽?


    新衣料子極好,折換成現銀夠她和阿娘吃上一整年,她隻覺渾身刺癢,低頭扯衣帶。


    不是她的東西她不要!


    珠簾唿啦掀起,叮叮咣咣砸在門框上。


    夏婆子叉腰四下掃視,目光銼到江浸月身上時,頓了頓,旋即豎眉上前擰她耳朵,「好你個死丫頭,衣服不洗,跑來姑娘房裏偷東西?說!這些都是哪來的!」


    ——她還不知江家來拿人的事,見江浸月這副打扮,理所當然把她打成賊。又或者說,在她眼裏,她們這對母女本就應該是賊。


    夏婆子手勁極大,烙鐵似的焊在江浸月耳朵上。青紅沿著白嫩耳廓迅速蔓延,像一朵開敗的花。


    「我沒偷!放開我!」


    江浸月嘶嘶抽冷氣,試圖撥開她的手,如蚍蜉撼樹。


    其實夏婆子會下這麽重的手,為的是私怨。


    ——有次江浸月忘了塗煤灰,在井邊彎腰打水,玲瓏身段在寬袍下若隱若現,把夏婆子她兒子看迷瞪了,迴去就鬧起相思。


    夏婆子想拿一籃臭雞蛋聘她作兒媳婦,還是她娘鬧到舅舅麵前,這事才不得不作罷,梁子也是實打實結下了。


    後來江浸月身後就多了雙眼睛,影子似得跟著她,時刻等著揪她小辮,今日總算叫她等來。


    殘陽餘暉被窗欞切割成塊,血似的紅,比八年前那道門還要紅。


    她最討厭紅色了。


    江浸月吸吸鼻子,心一橫,扭頭咬住夏婆子的小臂。


    夏婆子驚叫著甩脫她,衝勁太足,後腦勺磕在門框上,腫起好大塊疙瘩。


    江浸月被狠狠推向妝台,銅鏡簪花稀裏嘩啦翻落在地。


    淚珠啪唧撞落鏡麵上,順著裂痕蜿蜒淌過她鏡中倒影——瞪圓眼睛,像隻受傷的幼獸努力擺出兇惡模樣,可水汪汪的杏眼實在沒什麽威懾力。


    夏婆子徹底被點爆,捋起袖子作勢要給她點顏色瞧瞧,銀光打眼前一晃,生生將她的氣焰摁迴肚裏。


    是剪子。


    江浸月竟敢衝她舞剪子?


    她乜斜尖頭,枯槁般的脖頸間微微滑動。


    這丫頭平時慫得跟兔子似的,誰都能去揪她撮毛,怎麽今日忽然有膽量反抗了?


    放在從前江浸月自然沒這膽,可今日不同。


    那個六年不曾謀麵的爹爹來了,不是來救她和阿娘,而是要把她從阿娘身邊僅存的一絲溫情中剝離,推向一個更大的火坑。


    她真的、真的已經被欺負得夠夠的了。


    爐裏炭火燒得通紅,將氣氛鍛煉成石,「噗通」沉入靜謐古井中。


    夏婆子見她手還在哆嗦便知她不敢,唇角牽出一絲嘲諷,「喲,還敢威脅人?來來來,有膽量朝這招唿,來啊!」


    邊嚷嚷邊亮脖子,把在坊間練就的罵街本事悉數搬出來,什麽詞尖酸就挑什麽詞罵。


    「就是個有娘生,沒爹養的玩意兒!」


    江浸月心頭一扯,仿佛結痂的陳年舊傷在不經意間被猛然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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