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薛邑的住處並不難找。


    晁荃如甚至都沒用上張八兩在警局按照肖勇山所描述繪製的肖像。


    薛新兒先前的住所拴著門,透過門縫看此處已改建成倉庫。晁荃如本就沒預想事情會順利,正準備四下找人問詢,看看有沒有認識薛邑。即便他不住在此處,也必定曾經出現過。若能聯係上這房子的房東,說不定他與薛邑有過直接接觸,想要問出信息並不難。


    正當他盤算著下一步計劃時,被隱約傳來的騷動聲吸引了注意。


    他轉下樓梯,發現附近的人也都朝著聲響的方向張望,似是好奇的同時又有些害怕。孩童想要去湊熱鬧卻被自家大人拖迴來緊緊環入懷中護佑。晁荃如看到這樣的反應便知道是日本人有所動作了。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他們抓住了薛邑,心中暗叫不好。


    “小叔叔……”跟來的晁賜閱似是與他有了相同的想法。


    “走。”晁荃如給了他一個眼神,兩人便開始朝那個方向趕去。


    果然,就在離薛新兒生前住處不過百十餘米的距離,日本警察將一戶房子緊緊圍住,裏頭樓上樓下的住客都被一一趕出來,控製著,正接受嚴厲的盤問。另一邊有個年輕男子被緊緊扣住,動彈不得,嘴裏卻還囫圇不清地嚷嚷。餘下的日本警察則將那棟房子裏裏外外翻了個底朝天,明顯是在找什麽。


    這人數和陣勢讓晁荃如想起那日和久井泰雄帶人圍住並搜查他住所時的情景。


    眼下他們貿然現身必定不是個好選擇,尤其在晁荃如看清他們控製的年輕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中途逃跑的肖勇山後。


    晁荃如覺得先躲起來靜觀事態發展才是上策。


    正在尋找藏身之處時,有人低聲喚了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僅剛剛好傳入他們叔侄二人的耳中而不引起周圍人的注意。


    兩人四下張望,還是晁賜閱先發現了唿喚聲的來源。


    “張先生?”


    晁荃如順著方向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張八兩嗎?他正縮成小團,躲藏在一堆雜物堆後麵,十分隱蔽,若不是他主動朝他們招手,恐怕沒人會注意到這裏竟還縮著一個成年人。


    叔侄二人相看一眼,也趁沒人注意時悄悄靠了過去,跟著躲了起來。


    張八兩迎上晁荃如能盯穿人的視線時麵露三分坦然三分閃躲。他解釋說:“我本來快要追上肖勇山了,結果沒想到他會正好撞上巡邏搜索的日本警察,眼睜睜看著他被抓住了,我沒辦法救他,差點兒連自己都暴露了,隻能先躲起來看看情況。正不知道怎麽辦呢,幸好你們來了。”


    晁荃如很想質問他是不是真的想幫那個叫薛邑的人逃脫罪責,但他知道此刻不是合適的時機。他們稍微高聲一點說話都有可能被人發現。


    如果日本人沒從房子裏找到薛邑,那定會問他們要人。和久井泰雄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扣他們一個私放嫌犯幹擾執法的罪責。到那時才是百口莫辯,有苦難言。


    “肖勇山真的是意外被抓?”晁荃如始終懷疑他有事先串通日本人的可能。


    “在我看來應該是,他還掙紮了好一陣子,結果被狠狠揍了幾下就老實了。”張八兩說著往一個方向指了指,說,“他在那邊巷口被抓的,也是倒黴催得,轉個彎撞到了日本人身上。挨了頓打就交代了薛邑的住處,那幫人集合人手後押著他找到了這裏。我不好現身,隻能一路尾隨著。”


    這番說辭聽上去並無漏洞。不管張八兩的初衷是何心思,至少在肖勇山落入圍捕,薛邑不知所蹤的情況下,他肯定和自己站一條戰線上。晁荃如默默分析著。


    “他們好像還沒找到人?”少年膽大包天地朝外麵探頭張望,被兩邊的大人趕緊按了下去。晁荃如還順勢彈了他的腦門以示警醒。


    在確定沒有驚動日本人後,張八兩才扭頭跟他們低聲說:“剛進去沒多久,這房子不大,我估計也沒什麽地方能藏人,薛邑應該是正好不在家。”


    畢竟同住一個屋簷下的無辜鄰居都被提了出來接受問訊,估計是想撬出薛邑的下落。


    “那他們還找什麽?”晁賜閱不解道。


    “兇器之類的關鍵證物吧?”晁荃如猜度著。隻是兇器狀小,隨手丟棄也不會引人注意,即便薛邑沒有銷毀,很大概率也會帶在身上,不會留在房中。畢竟漁刀本身就是為了方便攜帶而製作的。而作案時捆人用的繩子就更好處理了。日本人多半不會搜到什麽有利證據,除非……


    晁荃如正想著,就見那幫人似是有了發現。一個警察手持著一方白布樣的東西從房中跑出,鄭重其事地呈到上級手中。管事的人左右看了看那東西後,竟然立刻點了兩人留守,集合剩下的人手押解著肖勇山頭也不迴地撤離了現場,動作之迅捷果決讓人出乎意料。


    這隊人恰巧從他們躲藏的雜物堆旁經過。三人大氣也不敢出,盡可能壓低身子,藏在掩蓋雜物的破氈布下,靜待腳步聲遠離。


    在附近的人聲又重新熱鬧起來,人們敢開始議論剛才發生的事,表示日本人真的已經走遠,此刻已經安全。三人才敢從氈布下露出頭來。


    “悶死了。”晁賜閱第一個蹦起來,擦著頭上的汗,終於能自由活動身體。但畢竟還有兩個守衛豎在那裏,他也不敢過於張揚,聲音總是收著的。


    “日本人拿的那是什麽東西?”


    晁荃如起身後抽拍著身上的浮塵,說:“看來他們是找到了決定性證據。”


    “兇器嗎?”


    晁荃如掃了張八兩一眼,發覺對方也正看向他,便知道兩人都猜到了答案。


    “手帕。”


    晁賜閱聞言一拍腦門,恍悟道:“是了,小叔叔你給我說過,兇手從現場帶走了手帕,不過他們怎麽知道那是加藤兄弟的?”


    “日本人常常會在手帕一角繡上姓氏家徽之類的東西,估計那手帕上也有什麽能證明是加藤兄弟之物的標簽吧。”


    “那就是說已經證實了薛邑的嫌疑?”晁賜閱興奮道,對於找到真兇他有不輸於叔叔的執著。


    “話不能說得這麽滿,”晁荃如倒是搖頭否決,“在沒抓到人找到兇器之前,一切皆有可能。直到最後一刻事情完全反轉的案子也不是沒有過。不過在日本人看來,那手帕也足夠定罪了。”


    “因為此案牽扯了加藤清之介的間諜身份,所以日本人為了掩蓋這背後涉及的機密與不光彩,急於蓋棺定案。現在從薛邑家中搜出受害人的手帕,他們已經將對方推定為真兇。下一步肯定是全城通緝,一旦抓住人,不管是刑訊逼供還是威逼利誘,隻要想方設法讓薛邑認罪即可,真相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


    “不知肖勇山會怎樣?”


    麵對張八兩的憂心,晁荃如表示也愛莫能助。“他雖然給日本人提供了線索,但始終改變不了是在逃跑途中被捕的事實。眼下日方急於抓捕薛邑,自然少不了從他嘴裏逼出更多信息,性命之憂暫且無礙,皮肉之苦在所難免。”晁荃如說至此處話題一轉,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八兩一眼,“可一旦薛邑最終脫罪,那肖勇山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張八兩並沒察覺這個眼神,而是獨自陷入了思考。說到底是肖勇山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時運不濟落得如此下場,但為救一人卻將另一無辜之人推上斷頭台,晁荃如賭他不會做出這等下作事。


    “那現在怎麽辦?我們還進那房子嗎?”晁賜閱問,“被那幫人翻成那樣,應該也沒剩什麽了吧?”


    “進。”晁荃如卻十分肯定進屋一探的重要性,“不看看怎麽知道。他們隻重視尋找可以定罪的證據,往往會忽視許多更為重要的東西。”


    晁賜閱順著半個牆角掃了一眼守在門口的日本警察,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他迴頭主動請纓說:“得嘞,看我的吧,拖他半個時辰都沒問題。”張八兩或許不了解,但晁荃如從小看他長大,對那表情可再熟悉不過了——小祖宗這是要開始作妖了。一時間他竟然有些同情那兩個守衛。


    “收著點。”他勸了句。


    晁賜閱嘿嘿一笑,從矮牆上翻了過去,動作幹淨利索。


    在張八兩眼中,晁家小公子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而對麵是兩個手握真槍核彈的成年人。


    “他不會有事吧?”


    張八兩這擔憂在晁荃如看來實屬無謂,他嗤笑一聲,道:“你還是擔心那兩個警察吧。”


    就見晁賜閱像個沒事人一樣直接朝薛邑家門口走去,守衛自然要攔他。晁張二人隔了些距離聽不見晁賜閱說了什麽,可能看見少年沒說上幾句話,那兩個守衛就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晁賜閱隨即開始了他的表演,突然大聲嚷嚷起來,本來就有心看熱鬧的人們很快便聚集成一堆,不遠不近地圍成個圈,有些膽怯又津津有味地看這個不要命的年輕人有什麽本事竟然能讓日本人都畏懼三分。


    躲在牆後的兩人看準時機,閃身出來,從人群後一晃而過,直接繞到薛邑所在的那棟房子後側,徹底地擺脫了守衛的視野範圍。


    就在他們經過人群時,清晰地聽見晁賜閱中國話日本話混雜在一起,胡亂打著替丸元優子傳話的旗號,問守衛要人,硬說他們的人剛才也帶走了他的小叔叔。


    晁荃如險些破功笑出聲來。


    那小家夥一整個潑皮無賴的紈絝模樣,奈何兩個沒什麽權勢的小警察得罪不起他,更得罪不起他嘴裏的人,慌亂到手足無措,根本無暇分心。


    二人轉至屋後,張八兩指了指一扇開著的破舊窗戶。窗戶大約是剛才被搜查時打開的,不大,但足以容一人通過,晁荃如便知他們要從哪兒進入房內了。


    接下來的動作一氣嗬成,兩人先後輕盈地落進了薛邑家中。


    前門此時已經是雞飛狗跳了,屋裏的任何動靜恐怕都不會引起外麵那些人的注意。


    晁荃如站在原地環視著這個被掘地三尺過的房間,好似經曆過一番洗劫。即使淩亂不堪,在晁荃如眼中,也如寶藏埋藏之處。而那些正待他發掘的謎底,令他此時躍躍欲試,眼睛正閃閃發光。


    屋子不大,還不及小洋樓的半個客廳,一眼就能望到頭。能看出主人本就生活得並不精致,但又似乎亂中有序。


    而最先吸引晁荃如的就是被胡亂扔在地上的女人衣服。


    或許是曾經也勾起了日本人的注意,所以被一一攤開檢查過,又因為最終沒有收獲,就這麽被丟棄在地上,落滿了灰塵腳印。


    衣服都有些年頭但十分華麗,至少是好人家姑娘平日裏穿不得出門的那種華麗。


    晁荃如在舞廳見過不少類似的款式。而其中一件尤其惹他注意,他伸手將其拾起,拍了拍灰塵,細細端詳。


    旗袍遠看華美,實則用料手感粗糙,透著幾分廉價。不出意外,這些應是薛新兒生前舊物,足以見得這個姑娘當時的生活拮據,考慮到很大可能她以舞女的收入還要照顧留在村子裏的弟弟,那住在鳥羽町這種地方也不奇怪了。


    張八兩本在打量這個簡陋的屋子,而當他看清晁荃如手中的那件衣服時,忍不住身體一震,心跳突然加速。


    因為它與自己房中那個手紮紙人身上所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他慌亂起來,該稱作巧合嗎?這衣服會出現在這裏著實令他大吃一驚。


    就他所知,那分明是薛新兒下葬時所穿衣物。莫非那個薛邑扒開了他親姐姐的墳?從屍身上脫下了這件袍裙?他心中充滿瘋狂的想法,而更讓他手足無措的是接下來該怎麽應對晁荃如的問詢。


    可意外的是晁荃如竟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將衣服平鋪在床上,又去轉頭搜尋別的物什。


    隻見他趴低身體,幾乎是伏在地上的程度,左右梭巡。直到他鎖定了床下的目標,長臂深入,將它拖了出來——


    一隻女式皮鞋,伸手丈量七寸三左右。


    而後他又在衣櫥底下找到了另外一隻。兩隻湊一雙,他提起來朝張八兩晃了晃。


    “你看,這是不是加藤清之介案發現場找到的那半枚鞋印所指的鞋子?”


    張八兩還心有餘悸,不知晁荃如是真的沒在意那身錦袍還是心中另有打算。可對方沒點破,他自然也沒有先開口的道理。他迫使自己不去想些有的沒的,將注意力放在眼前。他接過晁荃如手中的鞋子,裏外細看,又用手撫了撫鞋底,謹慎地做出判斷。


    “很像,大小與鞋底材質都吻合,也明顯能看出有不合鞋碼的腳硬擠進去將鞋子撐開的痕跡。”但鞋底此刻十分幹淨,並不見任何血跡留下,因此他不能咬定踏進現場的就是這一雙。


    晁荃如將皮鞋再次接過來,檢查過後,將它們也放在床上,工整擱置在旗袍下端,陳設得好似一個女人正平躺在床上。


    “這衣服有皂角香,最近才被仔細清洗過,深色布料很難看出血跡,但細看胸前線縫處確實有些褐色痕跡,十分隱蔽,並且衣服的肩袖處有縫改過大小的痕跡。”


    “若是我預料得不錯,床上這一身,便是薛邑當日在案發現場的穿著打扮。”


    晁荃如將視線從衣服上剝離,重新轉到張八兩臉上。他垂手而立,泰然自若,看起來像是在與友人閑話家常,但嘴裏說出的話卻讓眼前的人如芒刺背。


    “好了,現在該輪到你說說了,關於死去的薛新兒為何會變成紙人立在你房裏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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