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楚霄稱帝的這一年來,興厲法,抑僥幸;專任使,決壅蔽。街上督察官比修士還多,“仙風道骨”幾乎成了最惡毒的詞匯,罵人斷子絕孫都不如一句家裏有修士。其言不堪,名門正派該當如何,高門望族又該如何,在天上待久了,也是時候砸進泥坑滾一迴了。修真界伏屍百萬,流出的血可以托起鐵劍,錦華峰夜夜笙歌,人間正道卻滿目滄桑。


    說他似人之形,貪獸之情,這一點也沒錯。


    廢先人之道,禁百家之言,眾佞臣猾子幫腔,將三千精義撕個粉碎,一並塞給大儒嘴裏,告訴他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再收天下之兵鑄三十六金殿,以弱天下之民。


    那般威風,四海皆驚。


    寶座下,有人哆嗦著念:“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縱大風雨……”


    這一段戲文,多像當年楚霄率軍踏平冀州啊。自他走到至高無上的位置,天上人間便唯他獨尊,他把楊慶之輩歸為蚩尤,也並非自比黃帝,不過是摳著字眼,無巧不成書,覺得自己順了天命罷了。


    楚霄輕輕叩響把手,裴談便惶恐萬分,不敢正麵仰視。她把腦袋跌進書裏,那一頁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像鎖住了她的唿吸,無故生出窒息感,晃得她什麽都看不清。


    很惡心,想吐,也想逃。


    裴談使勁憋住眼淚,大殿裏每一寸氣息都在淩遲她,更何況坐在寶座上的人,寶劍歸鞘聲如山嶽崩塌,陣陣迴音撞進心口,還能聞到鐵腥味。她從來就沒有直起身過,淩駕於她之上的人可以輕易決定她的命。她低著頭顱,看到了楚霄把玩佩劍的影子,很清脆,伴隨著衣擺摩擦聲,無止無休的等待讓她頭皮發麻。


    有那麽一瞬,她想朝著這把劍撞上去。


    可事實是,頭頂一聲“繼續”把她扯迴現實,她方才明白自己其實不敢死,再聽楚霄提劍時,便隻剩驚悚了。


    “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


    猶如楊慶的結局,那一夜蜀郡幾成空城,加起來七千口人被埋於原野,全死在將星旗下。他日蒼天擊鼓,六月飛雪,楚霄已經築起金殿徹底集權,枕著玉榻酣然入睡,帝冕也不會因這些怨靈失去光彩。


    血濺珠沉的從來都隻有那群不信命的人。


    自此江山氣運更改,太白淩日,天下大亂。


    裴談倏然想起了送自己上路的師尊,就和諸多仙門繼承人一樣,她也成了江門府可有可無的物件。但她的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她比所有人都懼怕麵對楚霄。楚霄喚她來又是什麽意思,戲弄?折辱?告訴裴談這樣低劣的手段不足以瞞過他。她隻希望那一日能夠來得晚些,若被發現,楚霄連昆侖虛都能滅門,少一個金闕閣更是易如反掌。


    裴談不懂何為大義,可金闕閣是她的家,是她最後的念想,有楊慶的下場在前,她真的不敢賭。


    楚霄曾說過她是這一批人裏最無趣的一個,大多野性難馴,唯她百依百順,還不用做什麽,她倒先俯首帖耳,以為這樣楚霄就能滿意了。


    偏偏楚霄就是不如意,他愛看裴談涕泗橫流的模樣。


    “付清友——你當真是琅琊付氏的人?”


    僅這一句,幾乎要了裴談半條命。


    她不敢多說,更不敢不說,匍匐在他腳下拚命磕頭,像狗一樣卑微。


    活成她這樣還不如死了,可她就是怕。


    楚霄也沒別的意思,他笑著撐額,又說:“人人都道琅琊付氏天潢貴胄,我看未必。付國師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後輩坐等吃空金山,九藏真人還沒死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看裴談的樣子,讓她投江估計都會嫌水涼,著實可笑。楚霄隻覺琅琊付氏無出真兒郎,且當初那位九藏真人自願送來質子,也不見得付氏多有誌氣。


    他歎了口氣,砸在空蕩蕩的大殿中,不知有何意味:“金昭玉粹之身怎可屈於狹隘之地,這滋味很不好受吧。”


    無人敢答。無論是天潢貴胄,還是金昭玉粹,誰又比得過他呢。


    楚霄不喜這位馴著沒勁,但同一批人裏的晏負他更不喜歡。


    最後打斷了腿,終於消停了幾日。


    對楚霄而言,這些就是他圈養在錦華峰的金絲雀,致力於收集各色寵物,養著有趣,看著更有趣。人生不過三萬天,他坐擁一切仍是覺得無聊,當然要尋點樂子了。


    ——不對,三萬天還是太短了。


    楚霄眸光一轉,直勾勾盯著座下的裴談。


    聽聞九藏真人能活幾百年,那他為什麽不可以。


    他不要帝位世代相傳,他要他自己就是天地的主宰。


    “把餘晚溪喊來。”


    餘晚溪這廝,真是“有命得沒命享”最好的解釋。自楚霄一統修真界後他就莫名瘋魔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整日抱著屍體自言自語,若湊近聽,依稀能辨出他在不停地問為什麽。


    可惜他不堪大任,但他又實在有用。楚霄大發慈悲,決定事成之後給他一個痛快。


    至於旁的,楚霄暫時沒有想到。


    所以竟不知,他一時興起想求長生不老而忽視了那些質子,究竟是不是好事。


    修建三十六金殿就已壓垮了無數人的脊梁,餘晚溪這瘋子又能想出什麽好主意呢。


    怕是他說一句拿人血當藥引,楚霄都會做。


    殿門好似被風吹開,裴談身前的書頁翻了又翻,楚霄大步走出去,她徹底頹廢地撲倒,折在那頁“遂殺蚩尤”上。


    說不清到底是應了誰的結局,當年楊慶之死,與其關係最密切的人也在這錦華峰,可謂是替楚霄鏟除了禍害,幫了大忙。既已向他投誠,事後怎麽都該過得好。


    然而薑聽雲不明白,也忘記了自己為何要殺楊慶。他終日迴想細節,這些東西大概不會因時間變得模糊,自虐般沉浸在痛苦的漩渦中,他隻要一閉眼,腦子裏裝載的就是滅門的畫麵。


    可血腥、不堪的記憶之外,還有一段無法彌補的惆悵,遙遠到像是上輩子的事。他快要記不清,自己究竟是誰呢。


    整間屋子除了他和蕭行知就剩一個老人,秋管家年紀大了,伺候了一輩子的主子把他丟在這裏,但能看到家主平安歸家,他也是高興的。


    楚霄笑臉盈盈送了秋士美一程,還說下次再來錦華峰“做客”。秋管家知道,受人掣肘的日子甚是恥辱,總得擺脫那些舊人舊物,盡管這其中包括了他自己。他經不住舟車勞頓,免得徒增負擔,不如就此一別。


    旁人都說他是個可憐人,活了一生連名字都沒有,可他自己也願意留下來陪著,算是……了結老爺的一樁心事吧。


    隻可惜,他怕是沒機會再和家主見麵了。


    一個奴仆,不知是該感慨他對主子的衷心,還是悲哀他到死都想著要伺候主子。


    薑聽雲從他口中聽到了好多關於爺爺的事,看來錦華峰真不是個好地方,曾經就把孫女孫子帶走,到最後沒一個能活著走出去的。


    他們坐在門檻上靜靜觀雪,薑聽雲記得姐姐說過“不能踩門檻”,他破了禁忌,卻等不到姐姐出來罵他。


    其實是踩門檻容易摔倒,哪來那麽多鬼怪邪說。薑聽雲從來都不信邪,現在也不信。


    好吧,在昆侖虛的時候他就信過一次。


    那時候姐姐還在嘲笑他,不顧臉上繃帶纏了又鬆,瞪著一隻眼都要說他傻得可愛。屋裏火爐也燃得正旺,猶如之後好多次的團聚,隻有喜樂沒有煩惱。姐姐的笑聲越來越遠,視線一轉,他就隻能看到簌簌白雪壓垮了樹枝。


    飛鳥掠過,不願多留。秋管家跟著埋下腦袋,盼望那些白鳥中能有一隻徹底遠去,但想得多了,總傷於人事,半晌才說:“老爺啊,比孤雁還可憐……”


    秋家隻招贅婿,老爺此生唯一的汙點大概就是他有個不正常的女兒,不是賢婿身亡才犯病的,是小姐天生智力就如孩童,放在當時實在是樁醜聞。此事無人敢提,老爺又那麽疼愛她,認定了倘若招不到贅婿,那就一輩子都養著她吧。他的女兒值得世上最好的,幸而除了他還有人願意愛她,不讓孫輩易姓已是他最大的退步。可誰知道呢,老天爺偏愛和他開玩笑,他真是不懂,修仙為什麽都換不迴他的家人。


    生氣女婿非要去救人,獨留他女兒一人在世;更生氣薑莛顏結割臂之盟,不聲不響地跑迴金陵求他祝福。他當家主多年,雷厲風行慣了,卻在她們這裏第一次慌了陣腳,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他換了一批又一批的奴仆,看著棍棒打在那些沒顧好小姐的隨從身上,他就這樣瞪著眼,有條不紊地準備女兒後事。


    薑莛顏帶著秦一歌出現在他麵前,他氣勢洶洶把人趕走,指著人鼻頭怒罵:“我若不許,你又如何?和我斷絕關係嗎!”


    最終是他一個人伏在女兒的棺槨上懇求老天把他帶走,也是他抹著眼淚為孫女置辦好豐厚的嫁妝,告訴她這輩子還有爺爺護著她,不要走得太遠,他會找不到。


    開始和結局大相徑庭,他該有多麽無奈、絕望、氣憤,才能做出如此失態,如此匪夷所思的舉動。


    作為父親,他舍不得,但也想她們過得好,至少不是讓自己後悔的選擇。


    可是他所珍視的人,全都一個一個去了。


    等到他自己來了一趟錦華峰,台階上的血跡早已幹透,別人告訴他那就是薑莛顏,他犯了心悸之症,險些一病不起,楚霄才鬆口讓他離開。


    秋管家還記得臨別前老爺拉著他的手落淚,囑咐他要好好的。他實在是不忍心,二少爺都已經成這樣了,沒了他該怎麽活下去呢。


    主仆倆待在一方天地相依為命,能夠吃頓飽飯都算奢侈,每日就這樣硬熬著,熬到那股疼痛勁過去了,有飯也咽不下幾口,使得身形愈發消瘦,動輒雙眼泛黑,沒什麽力氣。


    托蕭行知的福,楚霄不會叫他死了,無非就是冬日多備些炭火,送點可供消遣的玩意兒,蕭二來探望時還健全,背地裏卻也折磨人。


    很多時候,薑聽雲都是沉默且安靜的,坐在屏風後聽了無數遍蕭之悌說的“迴家”,勾起了他好多迴憶。他希望蕭行知可以如願,起碼他們當中有一人能夠脫離苦海。


    或有可能是,他很羨慕蕭行知被人惦記,他猜蕭之悌在想辦法了,說不定下一次就能帶來好消息呢。


    蕭行知是雁城人,總跟他提起雁城很不一般,隻不過越說越憂愁。這些他都知道,他以前來過的。


    盡管有些不圓滿,但在數年的蹉跎中早已成了最珍貴的美夢,夢醒後無端讓人生愁。命運的確不講理,就像蕭行知生在雁城卻迴不了家,他那時和楚霄同乘一車也不會想過未來的某天會變成這樣。


    楚霄說過的話曆曆在目,薑聽雲無聲發笑,老天不公裏多了幾分對自己的嘲弄,隔了這些年,他仍是隻記得那一句——


    “雲中沒有雁嗎?為什麽要叫這個名?”


    當時他是怎麽迴答楚霄的,他說不清楚。


    他們望見雁群一時興起,確實容易聯想到某個人。到了如今,他又在雁城等到南飛雁,也再一次想起了那個人。


    花無雁對他到底是怎樣的感情,薑聽雲已無力分辨。他不敢麵對姐姐犧牲的噩耗,卻在火燒十二樓後追悔莫及。謝長期望過來的眼神,他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開弓沒有迴頭箭,這都是他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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