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席卷大地,雪一直下個不停,離開北姑許久仍是寒意逼人,雲海之間猶盛。


    初雲號上,尉弘毅問南初七接下來該去哪裏。


    該去哪裏呢。


    南初七正盯著天上的飄雪愣神。他現在十分茫然,對於何去何從這個問題,他不知道怎麽迴答,也沒辦法假裝瀟灑,說一句走著看吧。


    接二連三的噩耗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尉弘毅待在初雲號上等著宗主迴來,不料自家還沒來得及傳告,竟先接到了唐多令派來的信件。他說霍無塵撤瑟之期,已經病逝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南初七隻是皺緊眉頭,搭在闌幹上的指骨捏得發白,再無心考慮唐多令說的速迴渝州或有關訃告的其他內容。恕他不能接受,他覺得好荒謬,像是老天爺開了一個玩笑,就連離去也是一個特別簡單的理由:摔下馬,然後嚴重起來了。


    半晌,他閉了眼,掉了一滴淚。


    明明上天有好生之德,人道再十惡不赦,上天也不會盡數滅之。可人如螻蟻,生與死全在一念間。他突然就走不下去,不敢想還有多少人要被葬送。


    更荒唐的是,命運連一點喘息的機會都不留。


    來了,真的來了。


    信上唐多令讓他趕快迴渝州,也許已經覺察到什麽,饒是唐沂都沒有想到,關乎最後一位兇神的線索,竟是他銘記於心的家訓——


    人遺子孫以財,我遺子孫以清白。


    從南初七口中說出,唐家世代奉為圭臬的廉恥與“三清”,一下就變得諷刺極了。


    “……那麵間牆。”


    突然出現的青鸞圖和夢魘纏身的唐先祖,就是他們最後要麵對的兇神。


    可這怎麽會?無論是夢魘還是自家先祖,哪一個唐沂都不願接受。何況,這條線索明確地指向了第一個說出它的人——唐安隱。


    就好像他前十幾年的認知全都崩塌了,因為意識到那本家錄可能隻記載了他們想看到的內容,而他的信仰,或許也不是那麽的清白。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唐安隱真的是為了守城嗎?


    唐沂不禁會去懷疑,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姐姐封了林願景的魂,林蕪山全家都是因為他們才死的。


    至於他自己,口口聲聲說要討迴公道的他,明明已經在無為府拿到了證據,最後卻也任由舊事翻篇。


    不知是聽說秦昭落被口誅筆伐,還是知道秋管家身死,發現彼此境遇如此相似,換作是他未必能有一個好下場。總之,他都猶豫了。


    在此之前,林願景還一直待在他身邊。


    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他確實不是一個坦蕩的人,但那又有什麽用呢。


    踩著萬千屍骨成神,這就是渝州唐氏流淌在血脈裏的劣根性啊。


    想明白這點的唐沂要比南初七更先崩潰,他甚至不敢迴去求證,唯恐兇神就是唐安隱。他姐姐要南初七做什麽,是殺了他,還是願意賠進整座宗門呢。


    好在,南初七說:“我把無弦弓還給你們。要不我們就到這了吧。”


    如果活著都成了一種奢望,那為什麽還要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


    南初七隻想帶著薑雲清走,去哪裏都好,他真的沒有代價可以失去了。


    可他走不開,看著尉弘毅,他驀然想到他還有三花庭。


    最後南初七留下無弦弓,這個從一開始就該交給唐家的東西,自己保管了這麽久,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握著水芸尚還溫熱的弓臂,唐沂不曾說話,他覺得現在說什麽都很蒼白。南初七心意已決,就連他也認為及時抽手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幹脆一直逃避下去,自己騙自己罷了。明芃之死非他所想看到的,如果再執迷不悟,他們隻會失去更多人。


    “我們……”明若清又還能挽迴什麽,站在大家麵前的她將永遠頂著一條人命,話到嘴邊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資格阻止他們分道揚鑣。潰散是必然的,追溯其源也因她而起,她更惶恐,不願再看到這樣的結局。明若清恍惚了一陣,像是被迫接受現實,最終含淚點頭:“好…好。”


    世無百年不散之筵,這群人本就不同歸,道別也不過是分了個提前或推遲而已。


    至少南初七還算有良心,留了份情麵,願意最後再送一程。


    於是自這天過後,尉弘毅在船上會時常感覺全世界都隻剩他一個活人。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吵鬧,南初七從身後輕飄飄走過去,尉弘毅以為是鬼。


    這比他前些天獨自等待宗主迴來還要難熬。


    畢竟那時的他知道船上確實沒有別的活物,但現在不一樣了,特別是夜間,掌舵過久容易精神萎靡。


    尉弘毅唏噓不已,他還記得剛離開河仙鎮的初雲號是何樣熱鬧,即便得知入了幻境,可眾人帶來的歡樂不是假的。才不過一個月,怎麽就成了這樣呢。


    他真是一點都無法預料將來。


    初雲號朝著濃墨前進,小心翼翼地劃開了群山,掀起一片漣漪,入目可見都是蒼涼。窗外靜之又靜,連燈油滴落都聽得一清二楚,搖搖晃晃,居然憑空爆開了一層金花。


    可這哪裏有吉兆,燭光獨獨照亮了薑雲清手上的銀鈴,扯出一條長長的溫紅,刺得他眼疼。銀鈴從未有過聲響,如今隨著主人的離去徹底黯然了,埋下華鯨後,這就是明芃唯一在世的東西。


    薑雲清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算個活人,渾噩度日,覺得太漫長了,也很難熬。他總恍惚身邊還有明芃嘰嘰喳喳鬧他的聲音,轉念一想,那是待在渝州的日子。


    原來都過了這麽久嗎,他怎麽一點都感受不到。


    薑雲清從未想過會失去明芃,他發泄了所有情緒,仍感心口被堵住,悶悶的,又極其尖銳,好像是鑿開了什麽東西,那點空洞填不滿,他一直在下墜。獨處空室的人最是敏感,外界一點動靜便能觸動心緒,夜裏萬籟俱寂,落下來的每滴蠟油都像自己生命的倒計時。


    悲痛不得完全,恨也不得絕對,他隻是一個勁地坐著發呆。


    淚痕越生越長,就在燭光照不到的腳下,有朱雀雕花屏風散落的殘影,經風一吹就搖晃個不停。幾經歲月,徒增迴響,最後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腿。再定睛一看,金獸爇換成了火盆炭爐,而他就背靠著那張屏風。


    身邊的人也已經輕輕喚了他好多聲。


    屋裏不曾點燈,畫麵風塵仆仆,像荒置了數年,變得又老又舊。唯一的光源便是那盆炭火,可憐巴巴地映著幾塊地磚,挪近了也很冷。他費了不少力氣才從這些記憶裏找迴自己的名字,趁著光還在,他們都看清了對方的臉,一個蒼老,一個頹廢,就和這間屋子一樣,竟都沒有活氣可言。


    那老人張嘴還想再喊,他提手噓了一聲。


    老人便低下頭,哆嗦著攏起手爐撒出的炭灰,可惜灰濕透了,到最後怎麽都掃不幹淨。


    屏風就這樣隔開了兩個世界,屋內坐著行將就木的人,屋外卻是大雪綿綿,一片明亮。有碎玉聲細似琮琤,盡頭留下了長長的腳印,走過霧凇,再至廊簷,屏風後殘影便跟著晃了晃,是他看不到的,極致的生命力。他努力聽著,分辨風從何處刮來,又有哪些人在說話。


    廊簷下,少年的語氣帶著責備,但他替人擋住風雪,一會哈氣一會搓手,直到掌心生出了熱,他才抬眼問坐在門口的人:“怎麽不進去?”


    “再多看看吧。”蕭行知想要摸摸對方的腦袋,隻是少年握得緊,他便也沒抽手,抬起下巴示意:“雪真好看。”


    蕭之悌嘟囔:“冷死了,哪有坐大門口賞雪的。”


    見蕭行知不作聲,隔了半晌,他問:“哥哥冷嗎?”


    “還好,你都替我擋住了。”


    蕭之悌便故意蹲下,沒了遮擋,蕭行知果然受不住。他又哂笑,理了理蕭行知的衣服,這才重新站好,說:“離了錦華峰我就看不到你了。你怎麽辦呢?”


    他問蕭行知,也是在問自己。雁城淪陷後他執意要和楊慶為伍,以為能夠韜光養晦奪迴失地,誰料楊慶一死,楚霄立馬押了他哥哥,生生逼著他投降。如今真是背腹受敵,家沒了,他的後路也徹底斷了。


    他該怎麽辦呢,哥哥總是生病,卑劣地想著哪天要是真過身,他一定會踏平錦華峰的,再沒有理由比這個更合適了,可他就是舍不得。


    很諷刺,他是唯一一個可以上山探望質子的人。


    不費一兵一卒的招降,連蕭行知都不敢想自己的命居然這般金貴,能讓蕭之悌甘願被楚霄拿捏。隻要他還留在錦華峰一天,蕭之悌不敢妄動,雁城蕭氏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蕭之悌說,這都是他自找的。


    他不該丟下蕭行知去蜀郡,更不該輕信除他之外的人,倘若他強硬一些,犧牲便犧牲了,都好過現在時時刻刻需仰仗他人鼻息而活。他看錦華峰的每一寸土地,既熟悉又陌生,不敢想哥哥極有可能永遠都被囚禁在這裏。


    楚霄能讓哥哥過得好便是,若是不好,他又有什麽辦法。


    蕭之悌從不否認自己對蕭行知極端的掌控欲,他連屋子裏住了誰都要問個明白,男的不準,女的不可,一個人更不行,這樣就沒人能照顧蕭行知了。


    不知蕭之悌和楚霄談了什麽條件,竟真的塞了人過來,聽說還是其主動提出要留在江門府,因為無處可去,不如就讓楚霄隨意一指,匆匆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天下改為姓楚,擁護的有,反對的也有,但自甘墮落淪為玩物的,這恐怕是第一個。


    總之正合他意,是個啞巴。


    隔著屏風的玉璧,蕭之悌瞥見後麵有火光在閃爍,想必已經枯坐了許久,一言不發,真是可憐。


    他也不怕那人聽到,說了聲晦氣。


    蕭行知抽出手,“都是苦命人,積點口德。”


    蕭之悌無所謂地輕晃腦袋,“走狗就是走狗,外界罵得還少嗎?”


    蕭行知沒有再說話,也是不知該說什麽。


    蕭之悌不宜久留,從前道別,他讓蕭行知好好照顧自己,也會說一定能夠迴家的。哪怕是寬慰,蕭之悌願意給蕭行知一個活下去的幻想。


    可次數多了,他們都明白這是多麽虛渺的承諾。


    僅剩的一點情意蕭之悌都不想再裝,他俯下身去,細細撫摸著蕭行知的眉眼,希望一直記住,可說出口的話又是那般涼薄:“若你受辱,就請你自行了斷吧。”


    饒是蕭行知,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對的。


    “等你死了,我肯定能帶著你的屍骨迴家。”


    風雪漸漸湮沒了蕭之悌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見,但臉上那點觸感還在,遙望時歸家之心油然而生,漲得厲害,很想跟著他一起遠走,赫然發現這裏本就是他們的故鄉。


    蕭行知獨自坐了許久,方知蕭之悌是真的走了。


    他斂目垂首,想著就這樣吧。


    屏風後依舊靜悄悄,唯有廊簷下冷風撲過來時讓光斑微顫幾分,多了點活著的跡象,其餘的都被死寂裹得嚴嚴實實,隨意一翻就落了灰,守在這裏的人卻渾然不覺。


    老人眼睛看不清,忙活半天也是徒勞。蕭行知蹲下來,替他收好涼透的手爐,又說:“秋管家,你去換個新的來吧,我給你守著。”


    秋管家連身道謝,趕緊捧著手爐去了內室,原地便隻剩下他二人,久而無言。蕭行知蓋上他的手,不知他還能否聽見,說說話總比終日沉默要好,盡管對方從沒有迴應過。


    “在這裏待久了還真是容易滿足,離楚霄越遠越好,誰知道那些人是什麽下場。”


    蕭行知都快忘了外麵的風景,可薑聽雲現在也隻能靠他獲取那一點點消息,有時會聽到熟悉的名字,有時又不敢聽,惶惶驚日之下,連仇恨都不敢有了,不過是兔死狐悲,唯恐下一個就是自己。


    “楚霄傳喚最多的,是金闕閣那位少主。”蕭行知無奈至極,他居然在慶幸有人能頂著,叫楚霄不要想起這邊的人,有點語無倫次,“可她是姑娘啊,好多閑話。我在外麵遠遠看著,數著她幾時能夠出來,但我還能做什麽,我什麽都做不了。待久了會瘋,大家都一樣。”


    都是苦命人,拿著這條命一天一天長一天,熬過一日也是一日。


    洞天福地錦華峰,何時成了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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