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口外已經挖出了數個大坑,輔兵們正來來迴迴地搬運陣亡的敵軍屍體,丟入這幾個大坑之中。而己方士卒的屍首,則被裝上從營中拉來的大車之上,準備運迴郡城安葬。


    “此戰計斬敵首六百七十七級,獲敵軍械計弓二百零八張,環首刀四百三十一柄,槍一百一十六杆,箭矢無算。獲敵軍戰馬八十六匹……”


    “繳獲之物,軍馬後送至縣城,軍械囤於營中。首級著拉迴郡城,向府君報功。”李延炤打斷了周興的匯報,麵無表情地說道:“曹建那裏如何?”


    周興拱拱手,更加佩服地道:“司馬廟算無遺,敵軍果派一支輕騎,企圖繞過山穀,襲我軍側翼。曹司馬率部已將其擊退,斬級四十餘顆。”


    “我軍傷亡如何?”李延炤提到了任何將帥都不想麵對的這個問題。但凡有戰,總是難免出現麾下士卒大量的傷亡。而如何麵對這種傷亡,衡量自己接下來所擁有的戰力,從而繼續在與敵交戰之中取得優勢,進而積小勝為大勝,才正是對將帥最嚴峻的考驗。


    周興遲疑了一下,道:“我軍輔兵、弩手、老營步卒陣亡二百四十六人,傷……一百六十九人。鐵甲步卒陣亡三十四人,傷二十七……”


    李延炤點點頭,歎息道:“雖說令敵軍先鋒小挫,我軍傷亡也是不輕啊……”周興聞言,默然不語。半晌後才仿佛想起來什麽,言道:“哨騎已迴報,此處敵軍已拔營後撤。其餘動向尚未探明,仍在繼續尾隨敵軍。”


    “敵軍這是後撤與本部會合去了……”李延炤喃喃自語道:“將諸事安排妥當,便撤去陣線歸營。待哨騎探得敵軍情形,再做打算。今日營中令雙倍士卒值守,囑咐下去,敵軍隨時可能進犯,切莫大意。”


    周興抱拳領命。而後沒過多久,輔兵們便抬著匆匆趕製的擔架前來,將不便行走的傷員盡皆放上擔架。兩名輔兵抬著擔架來到李延炤麵前,卻被李延炤以自己尚能行走為由轟走了。運載繳獲敵軍軍械、軍功首級、己方陣亡士卒的車隊相繼啟程迴營。緊隨其後,輔兵、騎卒與鐵甲步卒也相繼列隊返營。


    由於缺乏人手的緣故,李延炤隻得令返迴郡城的那幾撥隊伍分批迴返。先行的便是運載己方陣亡士卒的車隊。計劃是待他們返迴之後,再令運送軍功首級的車隊出發。如此一來,營中總是能夠留下足夠的軍卒來防守。即使敵軍去而複返奔襲至此,應對也不至於太倉促。


    返營之後,除去被安排值守的士卒,其餘人皆已歸營歇息。然而李延炤卻了無睡意,雖然他此戰算是重挫了敵軍的先鋒部隊,然而敵軍主力仍然強大,之後敵軍要采取怎樣的行動,他心中也是沒底。


    若敵軍還是如同十一年時那般,頓兵金城郡下,這無疑是李延炤以及涼州諸將最希望看到的情形。一旦涼州其餘郡縣派出援軍,繼續牢牢釘死在金城兩岸,那麽十一年時劉嶽所經曆的那些事情,便會再次在今日重演一番。


    何況今日劉胤率下,至多不過兩萬餘人。當年劉嶽近五萬大軍,都受困於兩岸不得寸進,更何況今日劉胤這般情形呢?趙軍中的能戰之師,皆已受調東進,準備與石趙之間可能發生的戰爭。劉胤所眾雖寡,不過與韓璞之間的一戰,無疑使得他信心倍增。涼州精銳幾乎一戰而沒,他自信在他北進的路途之中,從此再無阻礙。


    直到此次,他派出準備拔掉大河南岸涼州軍營寨的那近五千先鋒,卻被主動出擊的涼州軍所敗。更嚴重的是,直到在敵軍手中敗了一陣,他尚且還不知這支阻擋他們的涼州軍,究竟是什麽樣的來頭。


    次日一早,接到哨騎迴報,言道趙軍先鋒後撤五十餘裏,與劉胤所部主力匯合。隨即便築壘據守,尚未出現任何動向,李延炤方才鬆了口氣,而後召集諸將通報了如今戰場的情況以及態勢。又派出一名哨騎,將此番情況飛馬馳報金城郡守張閬。


    李延炤仍命陶恆多派哨騎前去偵察。而根據目前態勢,他暫時決定仍然據守金城。不過等確定敵軍動向之後,便要拔營渡河,再繼續在北岸築壘。同時,將河南地的各種情況寫成軍報,派出十餘騎,飛馬馳報郡城、永登、枝陽,以及姑臧、武興等各郡縣。


    運送陣亡士卒屍首的輔兵歸來之後,李延炤又陸續派遣幾撥輔兵,運送軍功首級、運送傷兵返迴縣城,由留守的劉季武安排治療。同時亦令在縣城留守的一千輔兵及數百縣兵運送工坊中產出的軍械物資等等前來。端得忙的是足不點地。


    三日後,哨騎迴報,趙軍已拔營啟程,折而向東。諸將心下都是大鬆一口氣。李延炤在鬆一口氣的同時,仍是有頗多疑惑,故而令陶恆繼續尾隨趙軍主力哨探。而諸軍依然在大河南岸的這座營寨駐守。諸將皆以趙軍返迴,對李延炤的決定頗多不解。李延炤對諸將道:“劉胤之前大破三萬涼州精銳,氣勢正盛,怎會因先鋒遭逢小挫,便率部折返?大抵是唯恐陷入十一年時情形,不想頓兵金城之下,故而以撤軍迷惑我等。待防備鬆懈,再輕裝急進,一舉克城。”


    他抬眼望了望兩裏外高聳巍峨的金城郡城牆,又歎息道:“先前韓督護大敗虧輸,我州元氣已傷,如今金城守軍,更不足十一年時一半。若劉胤揮軍掩殺,定然獨木難支。金城若陷,劉胤大可以此為根,前可進望廣武諸縣,退可保河南地不失。如此一來,我軍便再難反擊。”李延炤說完,手指重重地往地圖上一頓。他所指之處,正是金城的位置。


    眾將聞言,盡皆默然不已。平心而論,在外征戰,又經曆了穀口那場慘烈的惡戰,如今軍中將卒皆已思念家鄉。聽聞趙軍轉而向東,心下大慰之餘,都想快點迴家。然而李延昭以這種理由令他們仍然駐防於此,將卒們心中難免有些怨言。


    此時聽了李延炤的一番分析,眾將的神色方凝重起來。道破了趙軍未來可能的動向,讓這些將領意識到他們身邊依然還是存在著潛藏的危機。沒有人再抱怨,他們個個都望著地圖,思索著倘若預料之中的戰爭再次席卷河南乃至涼州之時,他們將要做出何種應對。


    “李司馬,卑下有一事不明,倘若趙軍一直不曾卷土重來,我等又當如何?難道一直據守於此?”話音方落,李延炤抬頭望去,卻是如今的弩手百人長魏旭。魏旭雖名為百人長,實際上他所屬弩手已有四隊計兩百餘人。令他暫理這個職務,也是對他前番合作態度的一種迴報。


    “我等在此駐紮一月,若一月之後,趙軍不曾進軍,我等便拔營撤迴。拔營之後,騎卒仍需對河南之地多行偵察哨探,時刻注意此地敵軍動向。其餘各將迴到縣中,仍需約束所部士卒,隨時準備召集應戰。曹建依然注意儲備糧草、軍械、藥材等以備軍需。”


    “從今日起,駐守一月。外出哨騎務必加倍,哨騎距離可前出三十裏以上。時間則不必以三日為限。一旦發覺異常,便即刻迴報。倘若耽擱軍情不報,軍法從事!”


    李延炤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麵上已是一片肅然。在座的諸位將領,再也無人敢非議不是。眾將聽到李延炤宣布散會,便紛紛行出大帳。轉眼間,大帳中便空無一人。


    李延炤正要吹熄帳中燈火而後去休息之時,卻見帳簾掀起,一名護衛進帳稟報道:“司馬,陶百人長、孫百人長在帳外等候。”


    “召他們入帳!”李延炤很奇怪這兩位騎卒百人長散會之後卻並不離去,反而在帳外要見自己,必然有些非常之事要與自己細說。孫百人長名為孫和,是原先令居縣的騎卒百人長。李延炤調任之後,他仍任舊職。行事中規中矩,但總歸是有些過於平淡,平日之中與李延炤除公事之外,也難有什麽交集。


    陶恆與孫和二人相繼入帳,李延炤已從幾案後站起,上前看了看兩人,道:“可是有什麽緊急軍情相報?”


    陶恆拱手:“稟司馬,先前尾隨趙軍主力的哨騎已返迴,通報趙軍主力向東疾行一日夜,隨即折而向南……”


    “知曉去處嗎?”李延炤聽聞探得敵軍動向,心下自然一緊。然而陶恆卻是搖搖頭,隻做不知。


    “再探!”李延炤有些惱火,當即說道:“如今敵情不明,倘若日後進退無據,旋即兵敗,便是我等臨陣失機之罪!”


    “司馬,我等此來,正是孫百人長說有要是相告。孫百人長言,此事……或事關敵軍動向……”


    李延炤聽聞此言,麵上忽然煥發了神采,轉身期待地看著孫和,問道:“孫百人長有何請教,不妨明言。倘若因此而覓得敵軍蹤跡,我等便當為孫百人長記首功!”


    孫和抱拳叩地,口中連稱惶恐。李延炤用右手拽了他好幾下,也未拽動。直至最後,李延炤言道:“起來說話!”孫和方才連忙站起。


    “司馬可知,自金城順流而上,百十裏外,有處渡口,叫做鸇陰口。此處乃是諸氐羌部落往返於大河兩岸,逐豐美水草而居的必經之處。河西冬日偏寒,草木枯黃。不少氐羌部族便由此渡過大河,前往隴西。而到開春之時,再由此西渡,返迴河西……”


    李延炤將地圖攤開,喚孫和行至近前:“孫百人長可否指出,這個鸇陰口究竟在何處?”


    孫和伏於幾案上,細細端詳起來,過了半晌,手指定定指向一點:“便是此處!”


    李延炤細細看去,見孫和所指那點,竟處於大河與湟水交界處,距離枹罕不過三十裏。西岸便是晉興郡地界。不過晉興郡轄地胡漢雜居,情勢遠比金城、廣武等地複雜。


    李延炤有些疑惑,問孫和道:“倘若孫百人長統率部屬,要自隴西攻略河西,孫百人長會舍近而求遠,選取此處渡河?況渡河之處,孫百人長以為,又將如何進取呢?”


    “此處雖遠,然渡河之後,敵可以輕騎急進,北上直趨廣武。若有三五千輕騎,則可前出掠食。”


    “為何放著近處晉興、西平不取,而必北上趨廣武?”李延炤右手食指反複敲著地圖,疑惑道。


    “晉興、西平二郡,曆來便是膏腴之地。二郡兵強,天下廣聞。十一年時,趙軍十數萬便隻留少數於晉興、西平一線,而以大部強攻金城,妄圖北上直取姑臧。今劉胤兵卒寡少,若強取二郡,多半不敵。惟金城至姑臧一線,先前大軍已逢大敗,元氣已傷。劉胤棄坦途而迂迴,正是無意令我據有險地。若胤出其不意,我郡之下郡縣多無所防備,或是大掠而歸,或是強攻我郡縣繼而迫近姑臧,皆是從容以對……”


    李延炤聽了孫和一席話,開始慎重地思考這個問題,以及采取這個方案的可行性。思慮良久,最終他還是一拍幾案:“孫百人長,你且派手下騎卒前往監視鸇陰口,趙軍若以輕騎渡河突襲,必喬裝改扮。一旦發現大隊青壯渡河而西,便即速速迴報!”


    “卑下領命!”孫和抱拳叩地。


    李延炤又轉向陶恆,道:“陶百人長,且命外出騎卒繼續查探趙軍主力動向,一旦有異動,便即刻迴報!”


    “是!”陶恆躬身抱拳。兩人領命之後,轉身欲走,李延炤卻忽然叫過陶恆,道:“陶百人長,歸營之後,且喊崔陽前來見我。”


    陶恆點點頭,隨即便掀開帳簾,沒入夜色之中。


    李延炤感到一陣倦意襲來。然而卻還是強撐著等待崔陽的到來。一刻之後,崔陽終於掀起帳簾,來到帳中躬身抱拳:“李司馬,屬下崔陽。”


    李延炤勉力直起身,向崔陽招了招手。崔陽亦步亦趨,到了近前,李延炤壓低聲音道:“你且迴營中,換套平民衣裝,前去狄道城中……”


    李延炤話音越來越小,而聽聞他一陣耳語的崔陽,麵色卻是益發凝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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