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一路將陳珍送出刺史府。陳珍出府拜別張駿後,接過府中衛士遞過來的馬韁,而後誌得意滿地翻身上馬。絕塵而去。張茂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堅信這個年輕人能帶給涼州重生的希望。


    張駿的信任並不盲目。這個年輕人對於局勢的分析很是到位。雖然金城一線如今苦苦支撐,但正如陳珍所言,隴西初定,人心未附,劉曜此時急於東征,無非是想以強大軍勢迫使涼州就範,從而為劉趙爭取一個穩定的後方。在此局麵之下,他才能東出與石趙逐鹿中原。


    然而隴西涼州地帶多山的地形,既使這十數萬趙軍無法順利展開,也使其輜重運輸的難度無限加大。如此眾多的士卒,每天所消耗的口糧都不是一個小數目。將這些物資由遙遠的關中地區運來,所需動用的人力物力,便更是無法計數。


    正因為這條後勤補給線既險且長,陳珍方才會建議自西平、晉興東出,直插隴西腹地,襲擾劉趙的輜重補給。短期內的成效或許不會太過顯著,然而時日稍久之後,這支大軍便勢必麵臨無以為繼的境地。到了那時,劉趙必然不攻自退。


    然而遺憾的是此時的涼州也抽調不出人數眾多的精兵。否則劉趙撤軍之日,便是涼州反攻之時!


    然而因為隴西南部困守一隅的涼州精銳與劉趙圍攻監視的軍隊依然呈現膠著相持的情形,州中又再也抽調不出兵力,這等大舉反攻,一戰而定的策略,也隨即被焦頭爛額的張使君束之高閣了。


    這等危局之下,張茂隻能求一個保全。並非他沒有開疆拓土的雄心,隻是當下局勢,實在難以集結力量反攻。涼州的命運,冥冥之中自有未定之數。


    大營之中的李延昭率部巡視了一圈,而後登上望樓眺望,河對岸連成一片的趙軍營盤,雖然連日攻城不利,士卒士氣低迷,然而營中依然是井然有序。隻是自摧毀了浮橋之後,這一兩日的趙軍更加憊懶。數次夜間巡哨,李延昭都是見到對麵趙軍營地之中燈火通明,兵將徹夜飲酒作樂不休。然而越是看對方這種憊懶姿態,李延昭心中卻越發不安起來。


    到底是劉嶽本人昏了頭,放縱營中兵將,還是說,他在借此迷惑本軍,而後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起突然襲擊呢?


    李延昭從往樓上下來,而後慢慢踱步,走到營門左近,見自己手下士卒又去各個帳中巡視了一番,而後陸陸續續又抬出來三四十具屍體,如今早已不用將佐們指揮下令,這些如今已見慣了死亡的兵卒們,便會自行將這些遺體抬出大營,而後擇地挖坑掩埋。


    這曠日持久的血戰苦戰,雖然大大地削減了這些士卒的數量,活下來的人身上也少了幾分活力與生氣。然而這些經曆過血與火的兵卒,卻是在漸漸發生著他們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改變。他們的眼神中,少了最初的憐憫與仁慈,取而代之的,唯有令人望之遍體生寒的肅殺之氣。


    眼望著營中天天都有死去的傷兵,高司馬所領的哪一部令居縣兵,此時大多也都是麵露不忍與畏懼之色。李延昭抬眼向他們所在的那一片營帳看去,但見得這些烏合之眾正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他們與自己麾下士卒相較,白淨麵龐與麵露不忍之色的表情,卻與這布滿恐怖、死亡、絕望的大營格格不入。


    李延昭就近尋了一處火堆,而後坐下來,用方才不知從那段營柵上折下來的一根粗枝,時不時地輕輕撥動著篝火堆中的木柴,使之燒得更旺一些。然而就在他享受著如今這不用思考軍情,不用思考人生的短暫而愜意的時光之時,身後卻是刮來一股勁風,將麵前火堆吹得火星亂冒。


    李延昭不由得感到無比惱火。難得在百忙疲敝之中,有這麽一小段可以偷懶的閑暇時光,賊老天卻還要來打攪他的好事,他不由得仰頭望天,賊老天的咒罵之語,又是差點脫口而出。


    但是當他聽到天邊隱隱傳來的雷聲之後,卻是霎時間勃然色變。


    顧不得許多,李延昭趕忙命令營中士卒收拾糧草軍械等等一應放置在外的物資。本來死氣沉沉的營地瞬間忙碌了起來,就連之前一步三搖地抬著死亡的傷兵去埋掉的那些士卒,此時也是精神抖擻地迅速做完手中之事,而後在第一波大雨來臨之前迅速跑進了大營中躲避。


    眼看大雨即將來臨,李延昭也顧不上自恃身份,此時亦是挽起袖子,將放置在外的糧包扛在肩頭,便夾雜在一群士卒隊中,向著營中糧倉疾奔而去。大雨落下的時候,李延昭還親自扛著一隻糧包,在向糧倉奔跑的途中。


    大雨嘩啦嘩啦地擊打在營地中的帳篷上,營中散亂堆放的板車上,營牆上,糧倉由瓦鋪就的房頂上……李延昭放下糧包,再跑出去的時候,仍是看到倉外不遠的一排板車上,堆放著數袋糧食。雨滴正由天空中不斷落下,而後貪婪地鑽進那盛裝糧食的布袋之中……


    李延昭見得此情此景,不顧雨大,又再次衝向雨幕。本來躲在糧倉中想偷懶避會雨的士卒們,眼見代司馬都已不顧身份衝到雨幕之中搶救軍糧,他們哪裏還有在屋簷下避雨的道理?於是也紛紛跟著衝了出去,而後紛紛到達那排板車之前,將糧食紛紛扛到糧倉裏。遵照代司馬的吩咐,這些沾了水的糧食,便被集中堆放在糧倉門口,以便明日做飯時直接取用。


    當最後一隻糧袋被扛到糧倉中以後,李延昭終是鬆了一口氣,而後癱坐在地,還在不停地抖著自己衣服鎧甲上的水。現在他的衣服基本已被打了個透濕。那濕透的衣服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分外難受。


    正當他正在為怎樣解決這難受的狀況而暗自糾結的時候,他卻仿佛是想到了什麽,急急衝出糧倉,直奔望樓而去。身後士卒們的叫喊聲也皆是淹沒在了雨幕之中。


    李延昭攀上望樓,望向河對岸趙軍大營的方向,往日燈火通明的營寨,此時卻是一片黑暗,在靜謐的夜裏,甚至不能夠看到那營地的方位。


    那種強烈的不安感覺開始肆意衝撞著李延昭的心防。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望樓,而後直奔曹建所在的帳篷而去。


    當曹建從幾乎要睡著的狀態中被人喊醒之後,他其實是極為不爽的。然而當他看到來喊醒自己的人是李延昭的時候,那種不爽立時煙消雲散。


    “曹建。你且披上雨衣,帶兄弟們騎馬上營地外麵警戒一番。”李延昭輕聲道:“這場雨來得蹊蹺,趙軍大營又一片安靜,我心中總是感覺不安。”


    曹建起身麻利地穿好衣服,點點頭,而後,將竹哨放在嘴邊,接連吹響數聲短促有力的信號。


    “集合!”曹建披上甲,紮好束帶,而後邊披雨衣向帳外走去,邊厲聲喝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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