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韓寧的那乘牛車不遠處,聚攏在一起的宋慶、劉季武、陶恆等幾位涼州軍以及隴西軍中的騎卒將佐,皆緊走幾步,而後圍在李延昭身旁,聽候他下一步的部署。


    陶恆一路返迴而來,目力所及,見到穀口一旁數個深坑中,己方隴西卒的屍骸被散亂扔進坑中,與趙軍的無頭屍骸堆疊在一起,一時間心痛不已。觀之雙目赤紅,然而卻一言未發。


    隴西軍之前的遭遇,已使得他在短短一日之內,開始對周遭即將麵對的新環境不抱什麽大的期望了。現今之下,主將馮定身負重傷,生死未卜;五名騎卒百人長,帶的四百餘騎卒,如今便隻剩下他,以及身後這二十餘人;一千三四百步卒,便也隻剩下被繳了械而後集中在涼州兵中間的這四百來人。


    並不值得樂觀的未來,使得陶恆也學會了隱忍。他將這份悲憤之情深埋在心底,引而不發。對於當初不肯納降,逼迫他們迴身死戰的涼州將佐,也暗暗帶上了幾分恨意。


    陶恆雙眼紅腫,見得李延昭歸來,也僅僅將頭垂下,以掩飾些許心中所想。他雖是對涼州的將佐們都帶上了恨意,然而自己當下還要歸降依附涼州,自是不能露出這副深仇大恨的表情。


    “我已向韓都護請來將令,我部負責將此處隴西與趙軍屍首分葬之事。諸君且請速速召集部下,即刻進行。”李延昭說完便將馬交給身側士卒,帶頭向著那幾個大坑邊上走去。


    陶恆聽到李延昭所言,不敢置信地抬頭望了一眼,卻隻看到這個之前在混戰中將他們自亂軍中救出的涼州軍將領,身上所中的羽箭都還不及拔,便率先垂範,向著那幾個巨坑走去。


    陶恆悄悄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隨後也快步上前,帶著自己的二三十個殘餘騎卒跟著李延昭而去。


    劉季武亦是令自己所部下馬,而後留數人看管馬匹,便領著大部士卒緊隨其後。方才原地之上,隻剩下了還是兀自一臉懵逼的宋慶。


    宋慶身後,梁思秦與韓連成兩位隊率,也是相互之間大眼瞪小眼,一副沒緩過神來的神色。


    這是什麽玩意!先是戰陣反複衝殺,而後趁夜追敵襲營,忙活了大半天,現在還要去抬屍體?


    宋慶此時絕對是滿腹怨言,他一個世家子弟,到軍中不過混些許資曆等待升遷調職,何曾受過這種苦頭?當下便是一個頭兩個大。然而身後兩位隊率互相之間也未曾探討出一個結果來,紛紛望向宋慶,似是在等待著他的命令。


    而宋慶,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沉吟許久,方才轉身對手下二位隊率言道:“隨我來吧。”說完便下馬向前走去。二位隊率見狀,也知是宋慶下定決心,亦是留了幾人看管馬匹,而後令全員下馬,緊隨宋慶之後,向著那些巨坑走去。


    本來圍坐在空地上的一幹隴西軍殘卒將佐,此時卻見涼州軍中騎將,帶領自己的兩百來部下,直向那些埋屍的巨坑走去,一時間眼神皆是驚疑不定。他們默默地注視著那員騎將的背影,想看他帶著自己部下來到這些坑邊,究竟要幹什麽。


    卻見李延昭率部走到坑邊那些仍在忙碌的涼州兵左近,而後對他們高聲道:“我已請來韓都護將令,此處隴西卒屍首須與趙軍屍首分葬,韓都護已交由本將全權負責,請諸位袍澤移步稍歇片刻。”


    正在坑邊忙碌的一幹涼州軍將卒,聽聞此言,皆是抬起頭,仿佛看一個瘋子一樣看向立在原地,沉穩如水的李延昭。


    本來麻木地坐在空地上的那些隴西殘卒,聞言也是不敢置信地紛紛站了起來,而後看向李延昭的方向。


    雙方愣神了片刻,而後從忙碌的涼州軍中,行出一員將佐,先是看了看李延昭,而後行至他跟前,便道:“將軍此言,可是當真?”


    李延昭抱拳微微點頭道:“軍無戲言,韓都護令我等負責此事,還請這位將軍即刻交接。”


    那將佐聞言,嘴邊卻是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而後道:“既是如此,此地之事,便移交給將軍部下。”言畢,那將佐對身後神色驚疑不定的部下們一揮手,言道:“此間之事,即刻移交,兄弟們且到一旁歇息吧!”


    李延昭什麽也沒有說,望著那位將佐帶領他的部下們離開此地,他便吩咐左右點起數個火把,而後率先跳入坑中,借著火把的光亮,開始甄別坑中這些形形色色的屍首來。


    坑中泛起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這個半封閉的環境中,肆意地鑽入李延昭的口鼻,衝擊著他的神經。雖然從軍已久,然而像當下這種大規模的戰事,李延昭本人尚也是頭一迴經曆。麵對如此眾多的屍首,也尚屬首次。


    因此那種有別於往日所麵對景象的濃重血腥味,讓李延昭生理和心理上都泛起一種極度不適感。然而木已成舟,此時說出去的話已不能收迴。李延昭也不想讓注視著他的那些隴西卒感到失望,於是隻能強忍著這種極度不適,繼續手中的工作。


    李延昭每翻動到一具隴西卒遺體,便將其拉出來,而後交由坑邊的士卒們小心翼翼地拉上去,在坑外堆放完畢。這支擴編後的騎卒,有不少都是最後一批入伍的流民新兵。方才戰陣廝殺時候,精神極度緊張,倒也未覺有異。


    而現在,戰事業已結束,再迴頭來麵對戰場周遭這些酷烈景象,加之已被鮮血浸透的土壤中,都散發出的濃重血腥味,這些新兵,便再也忍受不住,相繼跑到一旁嘔吐起來,即使有個別不曾反應這麽激烈的,也是麵色發白,搖搖欲倒。


    那些久曆戰陣的騎卒們,見到那些流民組成的新兵如此這般,都站在一旁大笑不止,卻是忘了他們自己當初,頭一次見識戰場慘象的時候,也不比眼前這些新兵們好到哪去。


    李延昭聽得外麵一片幹嘔之聲,便抬頭自坑中向外望去,見得新兵們如此,也是連連搖頭。之前在戰陣廝殺的時候,他便發覺自己手下這支騎卒的短板——不少人未經戰陣,平時訓練的水平,因為心理上的畏怯,並不能在戰場上得以充分發揮。


    因此,自己手下的這些騎卒,便也付出了許多完全不必要的傷亡。然而這些新兵的成長,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隻盼他們在見識了如此這般戰場酷烈景象之後,能夠逐步成長起來,而後在今後的戰事中,發揮他們應有的作用。


    又將一具隴西卒的遺體從屍堆中刨了出來,李延昭與身旁兩名老卒合力用雙手將他舉到坑邊。坑旁的老卒們,很快便將這具遺體搬走,到一旁整齊地排列放置。


    然而甫一低頭,李延昭又聽得幾聲響動,儼然便是又有人跳入坑中,他抬頭一看,卻見隴西騎卒百人長陶恆,正雙目含淚地望著坑中遍布的隴西軍服色陣亡袍澤。他身後幾名騎卒,此時也是一臉帶著些許感激的悲苦之色。


    “將軍為我等主持公道,此番恩義,陶恆永銘於心!”正待彎腰繼續搬運隴西士卒遺體的李延昭,忽然聽聞身旁的陶恆如此正色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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