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完成一番布置的廣武騎卒,在主將李延昭的帶領下,紛紛在穀中發足奔馳起來。後方那數倍於廣武騎卒的匈奴騎兵,也由先前的雜亂不整,到現今,被其中將佐整合起來,而後向著穀中的廣武騎卒撤迴的方向窮追不舍。


    然而甫一進入穀口,便有不少軍馬毫無征兆地亂踢亂跳起來。再也不聽馬上騎手的馭使。乍然出現這一怪相,使得追來的匈奴騎兵們紛紛措手不及,不少人便直接被甩落下馬背,而後,被癲狂的馬匹踏成肉泥。


    也有不少馬匹,跑著跑著便毫無征兆地跪倒在地。而後馬背上的騎士,便被這股巨大的衝力甩飛出去。落地的騎手中,亦有相當一部分甫一落地便痛苦地翻滾起來,一邊翻滾一邊用胡語大聲喝罵不休。而後要不幾息光景,便被後來的馬匹踏成肉泥。


    有些馬匹踩中鐵蒺藜後狂跳狂叫,後方全力衝刺的騎手躲閃不及,便直直地撞上前馬,而後兩人一齊被甩飛出去。隨著穀口這番怪異的景象越來越多,匈奴主將終於下令全軍停止前進。


    全軍停止之後,他望著山穀中越行越遠的那支涼州軍騎卒,心中憤慨不已。他下馬而去,走到那些馬失前蹄,或是仍在狂叫狂跳的馬匹左近,仔細地在周遭的地上摸索一番,而後,他的手中便出現了一個鐵蒺藜。


    望著漸漸隱沒在夜色中的廣武軍騎卒,以及遠去的隆隆馬蹄聲,匈奴主將極盡憤怒,張開大嘴用胡語嘰裏呱啦地對穀中廣武騎卒遠去的方向便是一通大罵。罵著罵著,這匈奴主將便是捶胸頓足,痛悔不已。


    此前不管是在河東,中原,還是關中。他從未打過這麽窩囊和沒頭沒腦的仗。出戰大敗一場,接連後撤二十裏夜間紮營,又被對手來了一通襲營。而且對手還隻僅僅隻數百騎卒,便將他的這個臨時營寨攪得不得安寧。


    對方箭襲數輪就不說了,居然還在自己營外敲鑼打鼓,大造聲勢。直嚇得那幫低賤的氐羌和漢人連夜棄營逃遁。而當他帶著主力的匈奴勇士追出來,意欲將這夥狗膽包天的涼州騎卒殺個精光時,對方卻轉身跑了!


    跑了就算了,你跑我追,本來也是應有之義。然而這幫狡猾而懦弱的敵人,居然在穀口布上數量巨多的鐵蒺藜,直使得自己麾下的勇士們人仰馬翻。如此情勢,還要繼續追下去嗎?


    匈奴主將隻覺得自己用盡全身力氣擊出的一拳,打在了對麵軟綿綿的棉花上。渾身的力氣沒處使,敵人就在眼前卻打不到。他滿腦子的火氣,也不知要如何去發泄,方才能平複。


    就在這匈奴將領氣得跳腳的時候,他看到了穀口附近地上,有數個不同服色的士卒屍體,走近一看,竟是涼州軍士卒,登時拔出腰間長刀,在那幾具涼州兵的屍體上猛砍了一陣,終是使得自己怒火稍泄。


    而後隨著憤怒的匈奴主將下令,穀口附近搜羅到的十幾具涼州騎卒的屍體,紛紛被肢解。首級帶走邀功,而身體的其餘部分,便拋棄在這穀口附近的荒郊野嶺裏。


    眼見得臨時營地尚未修築完成,步卒也已逃散一空,匈奴主將喟歎了一陣,還是率領著在此的剩餘部屬,背走己方陣亡將士和傷員的遺體,而後驅馬向南而去。


    李延昭率部一路北撤,終是在醜時時分,返迴了金城郡附近,與韓寧所率的中軍主力匯合。


    李延昭率部經過穀口行出之時,卻見方才的戰場,已是被涼州軍步卒們手中所持的火把照得透亮。穀口周圍的軟地上,赫然竟是幾個巨大的坑,涼州軍卒正將穀口處堆積的層層疊疊的屍體一具一具拖出,而後一具一具地丟進挖出的那幾個坑中。


    李延昭勒住馬,凝神細觀片刻,卻見韓寧手下的涼州兵,將不同服色的隴西卒與趙軍步卒屍首俱是扔到同一個坑中。稍有區別的是,趙軍士卒們已皆被砍下首級,堆放到一處以作軍功憑證。而隴西卒,卻勉強算是留了全屍。


    穀口另一側,是被甄別出來的涼州軍士卒。他們此時正被整齊地堆疊在一處,與隴西卒以及趙兵所受的待遇大為不同。


    此戰涼州兵的傷亡不大,因而堆疊在穀口那一側的涼州兵卒遺體,看上去也並不多。隻是李延昭對於韓寧如此處理戰場,仍是心生不滿。


    那些隴西卒,即使算是新降,然而方才也為保衛涼州而進行的這場戰鬥流過血,做出了巨大犧牲。此時將他們與趙軍兵卒合葬,李延昭實在是覺得不妥之極。


    他抬眼環視,見那些殘餘的隴西卒不過隻剩下四五百人。此時他們也已被收繳了兵器,神色木然地坐成一堆,一邊啃著涼州軍分給他們的幹糧,一邊看著一個個死去的昔日同澤,被涼州兵從穀口層層疊疊的屍堆中拖出,而後丟入挖好的合葬坑中。


    李延昭低頭歎了一口氣,而後縱馬向著韓寧所處的地方行去。


    韓寧方才大勝一場,此時正是意氣風發。然而夜已深,也不免困意襲來。隻是此時戰場尚未打掃完畢,也不知會不會遭逢其餘的突發情況,於是他隻能強撐著困意,在方才那輛八頭牛拉著的牛車之上,與幾個部將一同靜坐清談。


    見得李延昭所率的廣武騎卒歸來,韓寧一邊爽朗地笑著,一邊站起身道:“李百人將此去夜襲敵營,出敵不意,想必大勝而還了?”


    李延昭抱拳叩地,恭敬答道:“末將幸不辱命,二十裏外的趙軍臨時營地,遭逢我部突襲騷擾,其步卒已是潰散南逃。匈奴騎兵亦是折損甚眾,已不堪為禍。”


    韓寧聞言,麵露喜色,連連稱善。而後迴頭對李延昭道:“此戰殺退偽趙先鋒,想必數日之內,胡兒當不敢再戰。李百人將此番功勳卓著。然奔波竟日,士卒疲敝,便請率部迴營歇息吧。”


    李延昭聞言,恭敬地抱拳叩地,韓寧略略躬身,便欲轉身迴到牛車之上,然而卻忽聞背後李延昭略顯沉悶的聲音:“韓都護,將隴西卒與趙軍將兵合葬,末將竊以為不妥。”


    韓寧本來轉身轉了一半,聞言又略有驚訝之色地轉身迴望李延昭,言道:“李百人將以為,如此有何不妥?”


    李延昭抱著拳,頭卻更向下垂了一點,他凝神細想,組織了一番措辭,方才緩緩說道:“這些隴西將卒新近歸附,人心未定。此番我等強令其不得修整,即刻與趙軍交戰,也實屬情非得已。然而若是將隴西卒與趙軍合葬,卻定然會使尚在的隴西卒心生不滿,繼而對我州有疏離之感,不利我等將其收編,為我所用。”


    “而若是將隴西將卒厚葬,我等也無須費多大功夫,便能使得隴西將卒生出歸屬感,邀買人心,從而為我所用。日後如若我等進據隴西,這些將士便可為前驅。望都護三思!”


    韓寧聞言,眉頭卻是越皺越緊。他迴身指著仍在忙碌的涼州兵,哂笑道:“李百人將還真是好興致,提出將這些死人分葬。我中軍健兒已經苦戰竟日,勉力打掃戰場,已是力有不逮,李百人將既言分葬,汝便自為之。”


    李延昭心知,韓寧貴為士族高門子弟,這些事情不可能考慮得如此全麵,其實處在他們的位置,往往最容易忽視底層這些百姓將卒的人心和訴求。而李延昭對此,卻是有著幾乎得天獨厚的優勢,相較現今這些統兵的士族子弟來說,他更明白底層這些百姓和將士心中所想所願。因此才在深思熟慮之後,提醒韓寧此種做法不妥。


    然而韓寧對此卻並不買賬。李延昭迴頭望了一眼那些枯坐在地,麵色麻木的隴西卒,驀然感到一陣心痛。他迴身向韓寧微施一禮,而後沉靜言道:“都護既言及於此,末將便率麾下袍澤,行得此事。”


    言罷,李延昭施禮起身,而後從容不迫地向著自己身後那些部屬袍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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