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士卒上馬之後,這支殘卒,很快又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領頭的將軍牽著馬,與麾下這數千士卒一同,時而穿行在山穀中,時而進入密林,隱匿行跡。走在隊尾的士卒們,忠心地履行著他們的職責,用樹枝和枯葉一絲不苟地掩蓋著大隊人馬的行跡。


    然而臨近黃昏,後隊還是遠遠飛馳過來幾騎,焦急地從行在穀中的大隊人馬身旁飛馳而過,徑直向前而去,尋找將軍的身影。


    將軍此時正牽著馬行走在隊中,聽聞側後方急促的馬蹄聲,也是迴頭看去,隻見幾名哨騎,一路奔馳而來,縱馬馳至將軍左近,隨即馬背上的騎士便滾鞍下馬,抱拳叩地道:“稟將軍,後方追兵距我已近十裏!”


    聽聞此言,隊中一幹人等,都是勃然變色。先前的戰鬥中,對於匈奴人的善戰和兇殘,他們親眼所見,早已心生怯意。此時俱都是睜著驚疑不定的雙眼,望著自己的將軍。誰都沒有說話,然而他們眼中的畏怯之色,卻是顯而易見。


    將軍抬眼環視了一番身邊這些跟隨自己到此的部下。他從他們眼中,看到了畏懼和悔意。看到了對他做出的選擇的質疑。也看到了,對於打敗過他們的匈奴人,這些士卒已是有了一種深深的忌憚之意。


    將軍隨即迴過頭,用不容置疑地渾厚嗓音,高聲命令道:“傳我將令,全軍加速前進!”


    隨著士卒們高聲傳遞,這道命令很快便傳遍了全軍。士卒們連日奔波,體能與馬力都已近極限。然而此時聽聞將令加速前進,仍然是沒有多少猶豫,便繼續邁開雙腿,向著前方加速行去。


    隊伍中,不少體力透支的士卒搖搖欲倒,隨即很快地被身旁士卒架起,奮力前行。然而隨著時間和體力的流逝,這種情形的士卒們,由於速度不濟,已多半慢慢被一個個同澤所超過,慢慢向後隊掉去。


    將軍眼見麾下這些士卒們紛紛掉隊,心急不已。他當初做出的決定,卻在現在讓他切實地認識到了落實這一決定所要付出的代價。想起山林中死不瞑目的大有,還有那絕望無助的部下們,他心中此刻心如刀絞。


    黯然神傷之間,他已是牽著馬走到了隊伍左側。望著隊中咬牙前進的士卒們,將軍神色複雜無比。牽著的馬背上,那名腿部負傷的伍長連喚他數聲,他才迴過神來,而後靜靜地望著穀中那些忠心部下,哀痛至極的歌聲,已從將軍喉頭傳出:


    “隴上壯士有陳安,軀幹雖小腹中寬,愛養將士同心肝。讘驄父馬鐵鍛鞍,七尺大刀奮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盤。”


    “十蕩十決無當前,百騎俱出如雲浮,追者千萬騎悠悠。戰始三交失蛇矛,十騎俱蕩九騎留,棄我讘驄竄岩幽。”


    “天大降雨追者休,為我外援而懸頭,西流之水東流河。一去不還奈子何,阿唿嗚唿奈子何,嗚唿阿唿奈子何。”


    起初,將軍渾厚蒼涼的嗓音迴蕩在這山穀中,然而不久之後,隨著幾名,十幾名,幾十名乃至上百名士卒接口傳唱,這首歌很快便飄揚在隊伍中。在場的軍卒邊唱著這首歌,邊奮力向西邊前進。不少人都在迴頭望向身後的土地山林,眼中流下渾濁的老淚。


    陳安已死。然而他的部下們,也不僅僅隻有牆頭草兩邊倒的楊伯支、宋亭等人。感念其恩義,從而西撤者,亦是不乏其人。


    哀傷至極的歌聲中,一騎飛馬,又是自後方而來,馳至將軍左近,滾鞍下馬,甫一停穩,語調已是急促不已,道:“稟將軍,匈奴追兵距我已僅僅五裏之遙!”


    那哨騎的聲音不大,卻甚是急促。以至於將軍聞言,也是呆立了幾息,而後麵色便凝重起來。他望著後方已隱隱傳來馬蹄聲的山穀,眉頭擰起,暗自歎道:“這麽快?莫非天要亡我?”


    將軍隨後望向那名抱拳叩地的忠心哨騎,神色已是變得異常複雜。他顫聲問道:“追兵大約有多少人?”


    那名哨騎抬起頭,遲疑地看著將軍平靜如水的麵容,不由自主地便低下頭,而後聲如蚊訥般地說道:“追兵……足足有兩千人以上。”


    末了,那哨騎鼓起勇氣道:“將軍,騎上馬快走吧。他們,真的已經沒多遠了。”言罷,他的眼中已是噙滿了淚,說不下去了。


    將軍轉頭,望向那支仍然是在穀中奮力前行的隊伍,顫抖著聲音道:“這些部屬,不願曲身事胡,隨我到此,我又怎能棄之而去?”言罷,麵上已是老淚縱橫。


    那名哨騎見將軍如此,心中大急,連忙膝行兩步,上前抱住將軍的腿,顫聲道:“將軍,走吧!趙軍已經追近,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日後將軍若能提兵殺迴隴西,為大將軍報仇,我等即使在九泉之下,亦能含笑矣!”


    那哨騎話音未落,卻已又是有人行至近前,將軍迴頭一看,正是自己的衛士隊長梁文元。梁文元見將軍一副為難神色,正有些欲言又止地迴頭望向來時道路。膝下一名哨騎正抱著將軍的腿,一副流淚苦勸的姿態。


    “將軍!”梁文元上前抱拳,又指了指膝下抱著將軍腿的哨騎問道:“如此又是何故?”


    將軍尚未及出言迴答,跪在地上的那名哨騎已是轉而向他叩首道:“梁司馬,胡兒已追近至五裏。眼看便要到達近前,請務必速速把將軍帶走!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將軍禁閉雙目,仿佛是細細思慮了片刻,終是睜眼斥道:“休得胡言!我堂堂一軍之將,怎能拋棄部屬,獨自逃走?此話再也休提,胡兒若追至近前,我便與汝一同死戰!”


    那哨騎見將軍態度堅決,轉而向梁文元繼續叩首道:“梁司馬!事不宜遲,且請速走!我願帶軍中哨騎,前往擋上一陣!”言罷,那哨騎的麵上,已滿是決絕之色。


    “且慢!”梁文元牽過身後一匹駿馬,對麵前的將軍道:“將軍,事不宜遲,還請速速上馬,而後迅速帶著同澤們西去,此時已近夜,我率中軍健兒借前方山口阻擋個把時辰,以期將軍速走!我等對隴西知之甚多。涼州張使君早已覬覦隴西之地,若得我等助力,勢必不會虧待。還請將軍速去!”


    言罷,梁文元已是雙目決絕,不容拒絕地看著眼前的將軍。


    “眾人忠心可鑒,一直跟隨大將軍東征西討,如今至此,我怎可棄眾而去?若胡兒追來,我便在此地與胡兒血戰一場,方不負大將軍與我恩義相結!”


    “將軍!若在此地事敗,今後還有誰人,能記得大將軍?”梁文元提起陳安,麵色已是帶上一股悲切:“將軍速去!文元為將軍阻擋片刻,還望將軍切莫負我!”


    言罷,也不待將軍首肯或是拒絕,梁文元已去行進中的隊伍中,大聲高唿道:“中軍健兒,凡站得起身,拿得動刀的,出列隨我來!其餘人,繼續前進!”


    不過半刻鍾的功夫,行進的隊伍之外,已是聚集起了數百人。他們雖然不知自己將要去做什麽。然而出於對梁文元的信任,他們還是站了出來,提著刀,聚攏在了一起。


    將軍已經騎上了馬背,望著梁文元帶領數百人向身後山口走去,耳畔一直迴響著梁文元方才離去時的話:還望將軍切莫負我!


    將軍口中念著這句話,淚水已不知不覺便湧了出來,模糊著視線中梁文元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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