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昭對韓寧將他找來,不知要令他去做什麽,心裏也是沒底。廣武軍入駐金城大營,韓寧不先見軍主杜傑,反而先將他喊來。李延昭覺得,定然是有一番非常之事。


    然而囿於身份的巨大差異和鴻溝,李延昭此時卻也是不便出言相問。隻得略顯尷尬地望著笑吟吟的韓寧。心中忐忑不已。


    “前次隨伯父左右,聽得李百人將的一番妙策。如今勢危,不知百人將是否又有妙法破局呢?”韓寧一派老成之相,伸出右手輕撫著頜下胡須,滿懷期待道。


    李延昭抱拳叩地,鄭重道:“末將以為,當下之局,唯有攻取狄道,並加固其城,以之為據點,接引我方大軍返迴,並為轉移隴上百姓財貨而爭取時間。待得大軍返迴,我等便唯有堅守金城,消耗敵銳氣糧草,以待時反擊!”


    “為何我軍不能主動出擊,尋敵決戰?”韓寧聽聞李延昭的一番計策,便皺眉言道。他年紀輕輕,正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大好年華。自然是不甘心居於一隅。開疆拓土,建功立業的思想,幾乎根植到了他的內心中,使得他無時無刻不再謀劃著自己金戈鐵馬的未來。


    “據我軍哨探來報,敵軍圍攻桑壁者,絕不少於五萬眾。結合目前所知的所有隴西地帶情況,劉趙平定陳安之後,此次出兵,絕對是非同小可。”


    頓了頓,李延昭又道:“據末將所判斷,此次劉趙大征隴西,其軍不下十萬!而我軍,便是金城此地精銳盡出,加之被困在桑壁、冀城的我軍精銳,也不過不到兩萬人而已。孫子曰:‘夫勢均,以一擊十,曰走。’目前我軍若能嚴守壁壘,使趙軍無法越過我等而進攻我州中土地,兩方便是均勢。”


    “如若強行出擊,敵軍多數為輕騎,其疾如風。我軍騎兵不僅人數少,而且速度也遠不及敵軍。若我等為將者不察,便是以一擊十,繼而敗退的局麵啊!望長官深思而行!”


    韓寧神色頗為憂慮。他凝神細思了片刻,而後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道:“李百人將的諫言,本將會權衡一番的。稍後大帳中召集諸將軍議,我軍目前作何等方略,待得軍議之後,再做定奪。”


    聞言,李延昭隻有鄭重而恭謹地抱拳為禮,隨後在韓寧的注視之下,默默退走,轉身為麾下士卒前去安排營地以及馬廄去了。


    韓寧若有所思地望向河南的金城,口中反複念叨著一個地名:“狄道,狄道……”


    與此同時,在隴西的山間密林之中,卻有數支殘兵在山林中穿行。他們顯然是常年行走在山林之中,各人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山林中穿行的他們,隊尾士卒還拿著長長的樹枝,捧著不少林中枯葉。待得大軍行過之後,便小心翼翼地用那些樹枝和枯葉,將身後長長的足跡等掩蓋起來。


    幾列長長的隊伍各自行進著,不時有因為負傷而行走不便的士卒們無力為繼,倒在一旁的樹幹上靠著休息。隨即過不多久,便被後軍中的相熟袍澤們拉起來,架著繼續前行。


    也有無人問津的士卒,便隻能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失去知覺,而後變成山林之中的一具枯骨。


    這支殘兵,本就是忙於逃命。因此對於這些陸續在林中倒斃的袍澤,也並非個個都能兼顧。因此一麵是惶恐不已,加速逃離的大隊,一邊是無力為繼,倒斃林中的殘卒,勾勒出一幅猶如鬼蜮般的景象。


    領頭的將軍,靜靜地看著跟隨自己走到這裏的袍澤,心中五味雜陳。他默默地走入林中,身後有幾名忠心的衛士遠遠相隨,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走向林中那些倒在樹下,或已經沒了聲息,或微弱地喘氣的部下們。


    當他走到一棵隻有碗口粗的樹下時,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那張麵孔的主人,是很早就跟隨自己的一名忠實部下。他看著他在軍中一步步成長,一步步由普通的士卒,漸漸成長為伍長、什長、隊率。而後,成為他手下軍伍中堅力量的基層將佐。


    而現在,那張麵孔木然地望著他,雙眼圓睜,卻了無生機。仿佛是一種無聲的質問與控訴。那名他無比熟悉的隊率,此時一言不發,僅僅是空洞與木然地望著他,已使得這位頂盔摜甲的將軍心如刀絞。


    將軍蹲下身去,他想拉過這名忠心部下的手,好寬慰他一番。然而當他的手伸到對方放在膝蓋上的左臂上時,卻隻拽到一截袖管。而那袖管早已被鮮血所浸透,如今,將軍手上,隻拽著一截被血浸透之後,又晾幹的幹硬且空蕩蕩的袖管。


    “大有,你的手呢?”將軍慌了神,顫抖著聲音抬起頭,望向那張木然的麵容。然而,卻沒有任何聲音迴應他。那麵容的主人,依然瞪著空洞深邃的眼神,如同方才一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大有!”將軍伸出被鮮血染紅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奮力搖晃了幾下。那麵容卻是依然毫無表情,隻是隨著將軍的搖晃,那空洞而毫無神采的眼神,卻是偏向一旁去了。


    見自己的這位部下毫無生氣的模樣,隨著搖晃,頭部也如同無法控製地向一旁偏去,將軍卻是更加慌神。他伸出一隻沾染著暗紅血漿的手,伸到那部下的鼻子下麵略微一探,卻發現這位部下,早已徹底沒有了生機。


    將軍不由悲從心起,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地扶上了部下的眼瞼。仿佛是生怕驚擾這位生前忠心部下的安睡,他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動著,眼角已是有水汽氤氳著。而後,他慢慢地為這位已經死去多時的部下,合上了他死不瞑目的雙眼。


    四周的林中靜悄悄的,不管是林中躺著的受傷士卒,還是將軍身後十幾步遠遠跟隨的忠心衛士,誰也沒有出聲上前,打擾他對於逝去忠心部下的追思。


    “梁文元!帶你手下人來,將林中這些死去同澤掩埋,而後將傷者全部帶走!”將軍站起身,一臉哀痛之色地對著身後的十幾步外的衛士隊長說道。


    “將軍……”衛士隊長向前緊走幾步,而後唿了一聲,便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


    “有何為難,不妨直言。”將軍盯了一眼滿麵難色的衛士隊長,而後出言問道。


    “將軍。身後匈奴人一直在追擊我等。我等便是如此跋山涉水,速度也是不快。隻是憑借地利,方能甩開騎兵為主的匈奴人。如若將此地死去同澤掩埋,而後帶上傷者前行,恐將被追兵所迫。”


    “追兵還有多遠?”將軍又舉目環視了一番倒在林間的,或死或生的忠心部下,麵有不忍,便問道。


    “方才有哨探來報。他們早已進入山區,如今有支數百人的先頭哨騎,距我們已近二十裏之內。”梁文元麵上一副為難之色,輕聲道。


    “讓你麾下速度快一些,務必將死去袍澤掩埋。我便令其餘人來帶走傷者。”將軍思慮了片刻,而後斬釘截鐵地言道。


    聽聞將軍如此堅定地下令,那名為梁文元的衛士隊長也惟有抱拳領命,而後自返身迴去招唿自己麾下,一同前行到林中,開始收拾那些死去袍澤的遺體。


    隨後,一條命令便很快傳遍了全軍:“乘馬將佐,皆下馬步行!將騾馬讓給受傷軍卒!”


    此令傳遍全軍,正當官佐們紛紛一片嘩然之時,卻見將軍牽著一匹馬,馬上馱載著一名腿部負傷的伍長。那伍長被強行扶上馬背,此時心中正是不安,見猶在馬上的諸多將佐皆是迴頭望著自己,不由得羞愧地低下頭去。


    然而那些本來牢騷滿腹的官佐眼見此景,不由得皆是閉上嘴,而後安安靜靜地下了馬,任旁邊軍卒將受傷袍澤放置到馬背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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