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昨日下了一日的雨,居然漸漸就停了。


    馬平派了西平郡騎都尉魏雲帶領一百西平騎卒迴到西平郡附近,監視亂賊的行動。而營地諸人見得雨停了,紛紛點起篝火,烤起昨日被淋得透濕的衣服來。馬平見狀,也未加斥責。畢竟這數百騎卒跟著自己這些天,無疑是吃盡了苦頭。他隻是又加派了幾撥哨騎去得四周,嚴加警戒。


    營地之中,眾軍士烤幹了衣服,隨即問一旁百姓那裏借了些破鍋破碗,便就舀了些許河水,架在篝火上煮起馬肉來。李延昭穿上烤幹的衣服,見得手上破了的血泡露出鮮紅色的嫩肉,沒破的血泡還猶自鼓著,便去問曹建要了一根針,在火上烤過之後,將未破的血泡一個個地挑破,擠出內裏的膿水。然後將手掌靠近火堆烤著,不久之後,那些擠掉膿水的血泡便被烤成一塊塊幹硬發黃的硬皮。


    待得過些時日,這些硬皮下麵的組織長好,這些硬皮便可以揭掉了。然而現在顯然還不行。李延昭從廣武軍的一名老卒那裏要來了一卷用來裹傷的白布條,將手上打起血泡的部分裹了個嚴實。


    馬平不聲不響地走過來,見得李延昭此狀,便已是心中了然,道:“起泡了吧。一看便知你小子養尊處優。哪像我們這些粗漢子,怎麽折騰都不起泡了。”言畢哈哈大笑。


    李延昭前世在軍中的時候,手上也曾打起血泡,那是因為單杠不合格,用背包繩把手捆在單杠上吊的。手上起了好幾個紫色的血泡,連著幾天吃飯都拿不穩筷子。


    然而此刻,過度勞動之後打起的這些血泡依然是讓他見之觸景生情,感慨不已。兩世軍旅,仿佛是命運弄人。一世平平安安,另一世卻是烽火連天。


    李延昭望著河麵,呆了半晌,隨即對馬平道:“壩還需要加高一些,多蓄些水。待會組織大夥再裝一千袋沙土堆上去吧。”


    馬平聞言亦是看著那段略窄的河道,便應了下來。


    眾軍士煮好馬肉,端去給一旁棲身的百姓們送去了一些。然後諸人將留下的馬肉粗粗一分,隨即拿出胡餅,各人拿碗舀出一些肉湯和馬肉,就著胡餅便是一陣狼吞虎咽。李延昭喝著肉湯,啃著胡餅。周圍一片唏唏律律的喝湯聲。許久沒有吃喝過熱的東西了。眾軍士神情間均是滿足不已。


    眼見眾人吃喝已畢,連鍋中肉湯都吃得幹幹淨淨,馬平見狀笑了笑,對眾軍士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衣裳也烤了。也休息好了。大夥加把勁,再填一千袋土丟到河道裏去,我們就休息個夠!”


    眾軍士吃飽喝足,聽聞再填一千袋土,倒是也沒有什麽情緒。眾人唿喝著便自去尋找工具去了。昨天眾人精疲力竭之下,還是強行填完了四千袋土,今天歇息完畢,又有吃有喝,而且不用冒雨。士卒們動起來卻更是迅速。


    李延昭看著自己的手,稍微有些犯難。曹建知他手中打起了好多血泡,主動要求他去牽袋口。曹建便領著諸人刨土裝袋。李延昭對曹建的好意報以一個感激的眼神。曹建微微一笑,便迴身起勁地揮起鎬頭刨土了。


    不到一個時辰,一千餘袋沙土已是裝好。眾士卒精神百倍地扛起這些沙土,唿喝著跑到河邊,將沙土袋丟到河道中,堆積在昨日堆起來的沙土袋築的簡易壩上。一炷香的功夫過去,那一千餘袋沙土盡皆堆在了河道中。雖然沙土袋之間的縫隙還是有水流出去。然而土壩圍住的上遊河麵還是漸漸在漲高。


    看著自己這一幹人的戰果,馬平得意不已。完工之後的眾騎卒亦是迴營,或各自休息,或將各自的戰馬牽到林中吃草葉樹葉。


    過不久,從下遊西平郡方向奔來一騎。卻是西平騎都尉魏雲的部下。那騎卒狂奔而來,見到馬平便翻身而下,向馬平抱拳道:“報,馬都尉,賊軍到達西平郡城,搭建了一個簡易營盤,隨後便對西平郡城發起了猛攻!”


    “西平情況如何?”馬平聞報,思慮片刻,隨即出言問道。


    “賊軍不曾製備大型攻城器械,隻有一些簡易的雲梯等物,廖將軍準備充分,率部據城堅守,賊軍討不到任何便宜。接連三次猛攻,均是連城牆都未登上,便在城下損兵折將。”


    “馬某知道了,你一路辛苦了,且下去休息罷。”馬平笑著對迴報的那騎卒道。


    那騎卒抱拳而去。馬平迴頭,見李延昭正坐在身側河邊一塊大石上,嘴中還胡亂咬著一根草棍,便亦是過去,坐在同一塊大石上,笑道:“你小子,果然所料不差。賊軍攻城不利,損兵折將。”


    “那日我前去西平郡城之中,與廖虎將軍商談借兵之事時,便西西觀摩了西平城防,見西平士卒人人俱是著甲堅守在自己戰位之上。城牆上下堆滿箭矢、滾木、礌石、火油等一幹守城器具。廖將軍部下眾人,盡皆是些青壯軍士,雖然其中很多人能看出來不是久戰之卒,然而卻俱是靜待戰陣,無人喧嘩走動。可謂是一支強軍。賊眾固然人多,然而眾多部族合兵一處,各自首領心懷鬼胎,同床異夢,軍心本就不齊。兼之亂賊皆是遊牧部落,本就善於騎戰而短於攻城。某倒以為,若是這幫亂賊能在廖將軍手下討得便宜,那才是一樁怪事。”


    “見微知著,謀慮深遠。當初馬某發配你去養馬,倒真的是屈才了。”馬平聞言,感慨不已。


    “都尉何出此言。”李延昭嘴裏的草棍已不知哪裏去了。他轉身看著馬平,緩緩道:“若無當日都尉遣我等去養馬,便無今日之李延昭。”養馬之事雖然看似尷尬,然而在這個崗位之上暴發出適當的實力,卻更容易引得眾人的詫異與關注。這或許便是所謂“禍兮,福之所伏。”吧,古人誠不欺我。李延昭暗自想到。


    “還需再等一至兩日,賊軍攻城不利之下,必然搭建浮橋,向北或是向東流竄而去。”李延昭道。


    “賊軍會不會攻城不利,隨即轉道向南,去吐穀渾部的領地呢?”馬平心中忽然泛起另一種可能,對李延昭道。


    “去到吐穀渾的領地,對禿發亂賊部來說,便無異於是滅頂之災了。草原上一向信奉用刀劍去爭奪草場牛羊。禿發部若南下,那對於他們來說無疑就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他們究竟算是去投靠吐穀渾呢?還是南下去與吐穀渾拚殺,來為自己爭奪土地與牧場呢?投靠吐穀渾?此時已是秋季了,馬上就將入冬,吐穀渾各部尚且會覺得自己草場不足吧?誰會收留他們呢?反之,如若他們南下,舉著刀劍去與吐穀渾拚殺,都尉您覺得,占據河湟以南,經營這片土地草場長達幾十上百年的吐穀渾各部落,會由得這些外來民族放肆嗎?禿發複孤若是這樣選擇,才無疑是真正的自尋死路。”


    李延昭並不清楚吐穀渾的起家曆史,不過他卻知道,直到三四百年後的唐朝,吐穀渾依然經營著河湟以南的這片土地草場。在強者如林的中華大地上,如此堅韌的遊牧民族,可是屈指可數的。


    馬平聞言,連連點頭不已。確實,讓絕大多數人來做這個選擇,無疑他們都會選擇去欺負更柔弱的涼州人,而不是與吐穀渾那種堅韌的遊牧部族刀兵相見。


    河道處眾軍士壘砌的那個簡易土壩攔住的水位已經越來越高了。馬平與李延昭時不時地便去查看一番,看著那河水慢慢地升高,直至夜幕來臨之時,河麵距離壩頂已不足一尺。


    次日,李延昭睡醒之後便去看那土壩,見河麵已經漫過壩頂。李延昭生怕水流將土壩衝垮,以使己方多天的辛勞和等待成為一場空。遂招唿手下士卒,將邊上的土袋拖走了幾個,在土壩一側形成了一個小的放水口。看著水流紛紛從這個放水口飛泄下去,李延昭心中才是略略放下心來。


    “敵軍還未搭建浮橋嗎?”李延昭走到馬平身旁,出言相問道。


    “昨日夜裏攻城一次,今早又攻一次,損兵折將就是連城牆都上不去。我看,快了。”馬平望著西平郡城的方向,喃喃道。


    兩人正說話間,馬平視線裏卻出現了一騎,亦是馭馬飛奔而來。奔到馬平近前,馬上的騎士連忙下馬,抱拳叩首對馬平道:“報,都尉。賊軍開始在郡城附近樹林之中伐木,準備搭建浮橋了!”


    聞言,馬平、李延昭等神情俱是一振,兩人異口同聲道:“終於來了!”


    在馬平的喝令下,尚且在休息的眾士卒都是精神一振,隨即站起身來,各自拿著工具兵器,嚴陣以待。


    一個時辰之後,再來一騎,報告道賊軍浮橋搭建已畢。


    又一個時辰之後,又來了一騎,報告賊軍前鋒千餘人已經渡河。


    再過一個時辰,先前派遣去西平對岸監視賊軍的百餘騎已俱是迴返,領頭的魏都尉尚未及下馬,便對馬都尉大喊:“可以放水了!我等返迴之時,敵軍三千餘人已渡河!”


    西平到此地往來一個時辰,想來敵軍此時業已渡過五六千人了。馬平迴頭對著諸士卒喝令道:“放水!”


    眾士卒聞言,俱是激動不已,範廷手下百餘士卒爭先拿著工具便向著那土壩跑去。馬平連忙招唿其餘人退後,離河岸稍微遠一些,免得開壩放水之時水勢過猛,將無關人等卷進去,那可就太冤了。


    李延昭隻見範廷部下上前,對著那土壩又刨又挖,不多時,刨開十幾袋沙土,壩中蓄滿的水猛衝出來一股,卻沒有衝開土壩。見得如此,範廷親自領了幾個士卒,拿著鍬鎬上去對著外露的沙土袋便是一陣猛砸猛刨。又有數個沙土袋被刨開。隨即,一個壯觀無比的水龍,從那河道口直直傾瀉下來。


    土壩瞬間垮掉,積蓄了一日兩夜有餘的河水奔湧而下,直向下遊而去,見得那去勢,聲如巨雷一般。壯哉岸邊石頭上的水,便是飆起一股衝天的巨大水柱。望著這磅礴的氣勢,李延昭麵無人色。在大自然的力量麵前,人類又是多麽渺小。


    見得放水成功,眾士卒都是歡欣鼓舞不已。然而他們卻是無緣看到下遊亂賊遭遇洪水的那一盛況了。隻是日後聞得西平郡中人說,站在城上,隻見得波濤洶湧的水龍頃刻即至。正在浮橋之上的數百賊軍,瞬間被卷入湟水之中,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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