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應到了


    「葉昀,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報應,你信嗎……如果有,那就全報在我的身上。」


    迴到辦公室不久,手機響了一聲,還來不及接,鈴聲就戛然而止。向遠起初以為是葉昀,他最喜歡來這套了,一撥通就按掉,騙她打過去。她打過去問他有什麽事,他就說自己沒打電話,按錯了鍵而已,但是往往說很久都不肯掛斷。


    但這次不是葉昀,而是一個陌生的固定電話,大概又是六合彩之類的東西,向遠沒有在意。誰知過了幾十秒,電話再次響了起來,還是相同的號碼。


    這一次向遠接了起來。


    「喂,我是向遠,您哪位?」


    另一端沒有聲音,向遠皺眉,正待放棄,幾近低不可聞的哭泣聲傳來,向遠愕然,但很快反應過來,「向遙,你是不是向遙?哭什麽?說話啊!」


    對方沒有迴答,隻是哭。


    向遠已經可以從聲音斷定是向遙。向遙很久很久都沒有給她打電話了,這幾年來,向遠想要知道這個妹妹的近況,不得不靠人專門在暗地裏打聽,每個月一次,知道她平安,向遠才能放心。雖然向遠一直反對向遙在生活極度不穩定的情況下要孩子,但是在所託之人送來的照片裏看著向遙的肚子一天天隆了起來,向遠心中並不是沒有感觸,自己這輩子大概是和自己的孩子沒有緣分了,但向遙可以。她甚至想過,等到向遙做了媽媽,性格也許會變得更成熟,更平和,那麽,姐妹倆的關係也許還有改善的一天。但是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向遠想不出向遙會為了什麽打電話給她,而且還哭得這樣傷心。


    「先別顧著哭,給我說話!」向遠擔心她出事,差點就沉不住氣。


    謝天謝地,對方總算有了迴應,那哭聲卻沒有停止,「……向遠,怎麽辦?出事了,怎麽辦……」


    向遠按捺住自己的焦慮,「出什麽事了?你慢慢說,把話說清楚。」


    「我們……我們殺了人,他死了……我很害怕……」向遙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還沒有從噩夢中迴過神來,帶著驚魂未定的戰慄。


    向遠大吃一驚,「你說什麽?你們是誰,你和滕俊?他又是誰……向遙,你先別哭,慢慢說啊。」


    「他是阿俊的一個朋友,以前阿俊和他在一條船上做過事,不知道前幾年犯了什麽事,逃去泰國躲了幾年,前一陣子迴來了,阿俊收留了他,讓他暫時在我們住的地方躲一躲……阿俊一向對朋友很好,我也沒有辦法,可是,那個人他是禽獸……昨天中午,阿俊出去買東西,他……他竟然對我動手動腳,連一個孕婦都不放過,簡直不是人……」向遙說到這裏泣不成聲。


    向遠也呆住了,滕俊的朋友,過去在一條船上做事,幾年前犯事出逃,最近剛出現,昨天中午出了事……她握緊了電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向遙,你告訴我,那個他是不是姓陳,叫陳傑?」


    「我不知道,應該是……阿俊叫他傑哥……我一個人在家,他那個樣子,我很害怕……我跟他說了不要,不要,我肚子裏還有孩子,可他不管……我叫了,他壓在我的身上,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巴。我以為我會死,我真的以為我會死……」向遙說起這可怕的一幕,連聲音都失控了,尖銳得刺耳,「後來阿俊迴來了……阿俊氣瘋了,抓起茶幾上的玻璃菸灰缸,用力地朝那個人後腦勺砸了一下……那個人流了好多血,跌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可阿俊還繼續砸,繼續砸,砸到他的整張臉血肉模糊的。我說,阿俊住手啊,你會打死他的……可是阿俊不聽,他什麽都聽不進去,一直砸一直砸,最後……那個禽獸真的死了,他死了……向遠,阿俊都是為了我,那個人死有餘辜,可是警察不會放過我們的,我們一定要走,你幫幫我,幫幫我們……」


    向遙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可是向遠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是滕俊殺了陳傑,正好可以解釋陳傑的失約。這不是冤孽是什麽?報應來得如此之快,可是為什麽要挑上向遙?向遠想說的是,她和向遙並不是什麽好姐妹,早就橋歸橋路歸路,要懲罰也不應該輪到向遙啊。


    可是現在大難臨頭,不是自艾自憐的時候,向遠收斂心神,強自鎮定地對電話那頭的向遙說:「你別傻,你能跑到哪?記住,殺人的是滕俊不是你,你大著肚子走得了多遠?滕俊呢,他在不在?你跟他說,迴來自首吧,我會給他找最好的律師為他辯護,爭取在量刑上減到最低。他動手是事出有因,法院會考慮這個的……你相信我……」


    向遙抽咽著,「不行的,阿俊不會答應的,他不讓我和你聯繫……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麽……殺人償命,這個我知道,就算不死,他也要坐一輩子牢。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不能沒有爸爸,我要和他一起逃,至少這樣我們還可以在一起。」


    向遠顧不上說服她,向遙是個小事聰明大事糊塗的孩子,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弄清楚,「滕俊為什麽不讓你和我聯繫?你確定那個人已經死了?你們現在在哪裏……你先別說話,電話在哪裏打的,安不安全……四周有沒有人……滕俊去哪裏了……你不告訴我,我怎麽幫你?」


    「公共電話亭,我在公共電話亭。我背著阿俊出來的,我知道,你比我們都有辦法,可是他說他不會相信你……阿俊……」


    「你打給誰?打給向遠?你瘋了嗎!」電話那頭傳來滕俊的聲音和搶奪聲。


    「喂,喂,滕俊,你聽說我,向遙她現在不能……喂,餵……」


    電話驟然被掛斷,所有的唿喊都成為徒然。向遠的心跳聲仿佛被那斷線的忙音左右,一聲一聲,規則,急促,空洞。


    陳傑死了。向遠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舒了口氣,可是殺死陳傑的人是滕俊,她妹妹的男人,未出世的外甥的父親。事情把向遙扯了進來,糟糕到無以復加。現在向遠隻擔心向遙,搶過電話的滕俊會不會傷害她?她的身體狀況怎麽經得起這樣的折騰?


    助理小吳敲門走了進來,「向總,有兩位客人在外麵……」


    向遠抬起頭來,「我不是說了嗎,沒有預約的一概說我不在。」


    小吳被向遠的神情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說:「可是……可是他們是警察,說是要向您了解一些情況。」


    來得很快啊。向遠在心裏苦笑了一聲,好事一不小心錯過了,就有可能再也不出現,可壞事不管你怎麽躲避,該來的還是一樣會來,這算不算一點卑微的生活智慧?


    「請他們進來。」向遠深吸了一口氣,坐正了身子,麵容恢復如常。兩個身著製服的男人走進來時,她氣定神閑地笑了笑,「小吳,招唿兩位警官坐下,倒茶。」


    向遠迴到家已經很晚,沒想到葉昀比她更晚,房門被推動的時候,她知道不會是別人。向遠將坐在梳妝檯前一遍又一遍地點著一疊紙幣的動作停住,轉過身,葉昀連帽子都沒摘,而以往他最討厭頭上多一個束縛。


    葉昀站在她的身邊說:「我的同事……他們是不是去找你了?」


    向遠坐著,看不見葉昀的臉,隻看見他一身的警服,和今天那兩個警察一模一樣的打扮。她點了點頭,「是的,我知道了。該問的他們都已經問過了,可是我也不知道向遙在哪裏。我不該放任她一個人在外麵,是我的錯。」


    葉昀低下了頭,檯燈下披散著頭髮的向遠麵龐消瘦,神色淒涼,她不是無所不能的向遠,而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女人。


    「我給你打過電話,想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我也驚呆了。可是你的電話一直占線,我當時沒辦法撥通,後來身邊一直有人。你知道的,這畢竟是起謀殺案,而且上麵剛下了嚴打的文件,要重點抓這類惡性案件,所以……」


    葉昀打電話的時候,她應該正和向遙在通話中。向遠何嚐不知道葉昀擔心她,嘆了口氣,「葉昀,向遙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她雖然任性,但其實心比誰都軟,她是不可能下那個狠手的,而且還有一個月她就到預產期了……你答應我,一旦有了她的消息,你一定要告訴我,還有就是,盡量別傷害她好嗎?」


    「隻要我能做到,我有什麽不答應你的?」葉昀說。


    向遠牽動嘴角笑了笑,葉昀看著地板,他的影子和她的重合在了一起。他試著用手輕輕觸了觸她的發梢。葉昀記得小時候,他見過剛在河邊洗了頭,披散著長發的向遠,那時他就很想摸摸她的頭髮,可是從來都不敢。長大後,向遠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不是紮著馬尾,就是盤著頭髮,她將頭髮放下來的樣子隻有在另一個男人—他的親哥哥的麵前才會展示,他以為自己永遠隻能遠觀,永遠都觸不到它。


    向遠沒有抗拒,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我都有白頭髮了。」


    葉昀站著將她摟入懷裏,「在哪裏?通通拔下來給我。」


    向遠的臉觸到了葉昀身上的金屬扣子,冰冷堅硬,可他的身軀卻是熱的。她舉高了一隻手,摩挲著他的臉,「我隻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


    葉昀半蹲下來吻她的唇,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殘酷的,唯有身體是真的,如此美好。向遠閉上眼睛,感受他年輕的軀體和熔岩般迸發的激情,她所記得的隻有那一句:「葉昀,你要好好的。」


    ……


    再不知疲倦,激情也會退潮。向遠半靠在床頭,葉昀躺在她身邊,仿佛已在疲倦中入睡。他的臉緊緊偎著她赤裸的手臂,稍稍一動,他就醒了。


    「向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葉昀抱住她的手說。


    「好啊,隻要是我可以迴答你的。」向遠用另一隻手順了順微微汗濕的頭髮。


    「你跟我……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是閉著眼睛,是不是因為你不願意看到我的臉,你把我當成了他?」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也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向遠的動作停頓了下來。他說的是真的嗎?她的身體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葉昀,難道讓她閉上雙眼的是她的心?她甚至已經不明白自己對於葉昀是怎樣的一種感受,也許是罪孽的、不堪的,可是感受到葉昀快樂的那一秒,她何嚐沒有欣慰?至少有一個人是全然的幸福,她願意給他,她的小葉昀。


    向遠的沉默讓葉昀有些失望,但是他很快又自圓其說,「沒有關係,你就把我當成他,我不介意的。如果他不會來了,那我就是他。」他翻身起來,在自己的警服口袋裏一陣摸索,然後半趴在向遠的身上,把一個小小的東西舉到她的麵前,「這是大哥疊的一顆心,它飛走了,現在它是我的,我把它送給你。」


    那是一顆用紙牌疊成的心,依稀還看得出是個黑桃k,當日在度假山莊的那個牌局,葉騫澤本該贏了向遠,可他收起這張牌,疊成了一顆心送給了她。他的地盤就是一顆心,她拿到了,卻飛走了。向遠把那顆心拿在手裏,百感交集,騫澤啊騫澤,你說我們兩個到了今天,究竟是誰贏了誰,還是滿盤皆輸?


    向遠明明記得,這顆心被那晚的夜風吹走,而葉昀恰好就住在隔壁。她想像著葉昀等到深夜,在他們終於熄燈之後獨自在草叢中尋找,夜晚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衣服,向遠幹燥而堅硬的一顆心,終於也有了微微的潮濕。


    「傻瓜,你是你,他是他。」向遠對葉昀說。


    「可是你心裏有事,會不會瞞著大哥?」葉昀問,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臉龐。


    向遠也看了他一眼,「人的心既然都放在各自的胸膛裏,那自然是有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不管多親密都是一樣。但知道得少一點,未必不是一種福分。」


    葉昀合上了雙眼,沒有再說話,向遠以為他睡著了,他忽然低聲說了句:「向遠,我相信你。」


    向遠的笑悶在胸腔裏。


    「葉昀,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報應,你信嗎?」


    葉昀卻誤解了她的話,用力地用手環住她,「如果有報應,就全都報在我身上。」


    「胡說什麽,童言無忌!」向遠斥道,後悔自己起了個這樣不祥的話頭。葉昀卻笑了,「你怕我出事,怕我會死?我不會的,向遠,你放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假如我死了,也是你身邊的孤魂,一直不走,一直不走,你會害怕嗎?」


    向遠推了他一把,「再說這些就給我滾迴房去。」


    葉昀依舊咬著嘴唇笑,手卻又不規矩起來。


    「嘖,別動……叫你別動……停,我電話響了,葉昀,你聽見沒有?」向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他不依不饒的糾纏中擺脫出來,依舊是陌生的電話,卻不是白天的那一個,她心中一動,趕緊接起。


    果然是向遙,她不再哭了,聲音卻很微弱,「向遠……我很害怕,阿俊他現在變得讓我都不認識了,我和孩子會不會死?可是我不想死……」


    向遠卻笑了起來,「何太太啊,原來是您,今天怎麽那麽有空……怎麽,何先生不在家,以往這個時候他不是總陪著您,現在去了哪裏……」


    向遙總算還沒有糊塗到底,向遠身邊有人,可是這麽晚了,誰會在她身邊?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說要去外麵探探風聲……我一個人,這裏很黑……」


    向遠下了床,赤腳走到床邊,她可以聲音輕快,卻唯恐眼裏的焦灼騙不了葉昀。


    「喝茶?當然沒有問題,您現在在哪?我馬上趕過去。」


    「你不要來。向遠,你自己要小心……」


    「那好的,何太太,您等等我,我等一下就到,好茶我自然是不會錯過,那等一下見。」


    向遠說完的時候,對方其實已經收了線,她開始飛快地穿衣服。


    「這麽晚了要去哪裏呀?」葉昀愕然,也流露出小小的不情願。


    「發改委何主任的夫人有約,我當然是要去的啊。」向遠背對著葉昀繫著扣子。她不想說謊,但葉昀畢竟是個警察,她必須保護向遙,但是也不能讓葉昀為難。


    「一定要嗎?」葉昀也坐了起來。


    「傻瓜,有些人當然是必須要應酬的。我說不準什麽時候迴來,你先睡,或者……迴你自己的房間?」


    向遠沒有和葉昀再多說,開門之前,葉昀在後麵急著說:「等等,我送你。太晚了你自己去怎麽行。」


    向遠迴頭一笑,「不是還有小陳嗎?一個電話他就到了。」


    今天下班的時候,向遠特意讓小吳想辦法去查向遙打來的電話號碼所在地的大概位置。她相信,以向遙現在的身體狀況,就算出門打電話,也必定走不了多遠,這麽看來,向遙和滕俊還在本地。


    向遠婚前曾經在本市的一個地方租住過一套小公寓,剛結婚那時,曾經把鑰匙給過向遙,後來姐妹倆鬧翻了,向遙一氣之下就搬了出去,但是房子向遠一直都沒有退。正如她有一次在電話裏對向遙說的,「你再討厭我也好,那把鑰匙你拿著。即使有一天,你和滕俊有了什麽矛盾,吵架也好,打架也罷,至少有個安身的地方。你可以永遠用不著它,但是需要的時候,它是你的後路。」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滕俊和向遙的通緝令已經下了,機場、火車站、汽車站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危險的地方。一時走不了,兩人身上又沒有多少錢,向遙不可能露宿街頭,走投無路之下,她會想起這條後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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