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是執念


    她說完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自己也覺得有幾分淒涼。錢是什麽?錢是王八蛋!可人人都愛王八蛋,到死都放不下它!


    大家坐定之後,照例是案情分析。又是一場兇殺案,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由於麵部損毀情況嚴重,而且身上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物件,所以暫時沒有辦法確定身份。根據屍體的情況,可以大致推斷出死亡時間在昨天中午十二點至兩點之間。死者生前遭受嚴重的鈍物擊打,致命傷是後腦勺的那一下,有一小片後顱骨都凹了進去。麵部的擊傷雖然嚴重,直接導致了死者麵部都難以確認,但那都是繼後腦勺的重重一擊之後發生的。從傷口的形狀可以看出,兇器應該不是榔頭或鐵棍之類常規的作案工具,而是一個不規則形狀的有稜角的堅硬物體。


    屍體是在市內一個城鄉結合部的出租屋裏發現的,說起來還全靠房東老太太嗅覺靈敏,她今天一大早晨練的時候,經過自家的這間單間配套的房子,聞到了很重的血腥味,疑惑之下就敲了租戶的門,這個時候房客通常都是還在睡夢中的。誰知她敲了好一陣,又叫了幾聲,都沒有聽見裏麵有反應。


    老太太害怕出事,就用自己手上的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這不進去還不要緊,拉開燈一看,差點沒把快七十的老人家嚇得當場昏厥,房間裏淩亂一片,地上一大攤的血,一個麵部被砸得稀爛的人躺在血泊中央。老太太吊著一口氣,哭天喊地地衝出去叫來了街坊,大家趕緊報了警。沒到七點,警察趕過來勘察了現場,初步可以斷定這間出租屋就是案發的第一現場。


    葉昀的同事從房東老太太那裏得知,房子是租給了一對年輕小夫妻。小兩口平時雖然經常爭吵,但是從沒有什麽出格的事。那女的現在還挺著一個大肚子,男的聽說是跟人跑船的,最近一陣倒是很久不見他出遠門,大概是妻子即將臨盆,要留下來照顧。


    有膽大的鄰居去辨認了一下屍體,紛紛斷言死的人絕對不是這對小夫妻中的男的,因為那小夥子長得精神,高高瘦瘦的,而那具屍體雖然五官都看不清了,但從體形看比那小夥子矮上一截。果然,經警方詳細檢查之後,也發現死者的大致年齡跟這房子的男租客並不吻合。


    房子裏東西雖然散亂,但並不像是遭遇入室搶劫。租客的所有身份證明都已不見,掉落在地上的大多是衣服,那小兩口也不見蹤影。按說以女的即將臨產的情況來看,沒有重大的變故,通常不會匆匆離開,而且據說他們經濟並不寬裕,剛向房東交納了一個月的房租,沒理由走的時候也不打聲招唿。


    根據這些情況,目前基本上可以判斷這起兇殺案必定跟租房子的小夫妻有關。死者是誰?為什麽倒在這間屋子裏?兇器到目前為止也沒有找到,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兇手並非有經驗的慣犯,出了事之後相當慌張,這從他匆匆逃離現場,沒有做出任何掩蓋罪行的努力,連屍體都來不及處理等這些細節上都可以看出來。


    至於謀殺的動機,那屍體身上穿著的均是一些廉價的衣物,為財的可能性很小。最重要的一點是,犯罪嫌疑人在死者後腦勺上砸的第一下已經足以讓死者失去行動能力,而他仍不罷休,繼續在死者麵部以相當兇殘的手段狠砸了許多下。這更像是為泄憤殺人,而且事前並沒有任何準備,純屬臨時起意,事發之後才會倉皇出逃。


    大隊長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講,葉昀人在聚精會神地聽,但是心卻不在會議室裏。他當初一心一意要做警察,除了因為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覺得警察有力量,可以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出於正義感。他曾經希望所有的壞人都得到法律的製裁,然而在刑偵隊這幾年,他接觸了太多的案子,善和惡的界限卻越來越難以判定。他見過走投無路之下殺了第三者的原配,見過不堪忍受有精神病的妹妹多年以來對家人的毒打、折磨而毒殺親妹的姐姐,見過妻子被人強姦含恨自殺,四處奔走告不倒有權有勢的強姦犯,最後激憤之下舉起屠刀的絕望的男人。對與錯,好與壞,情與理的標準是什麽?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如棋子一般非黑即白嗎?這對即將共同迎接一個小生命出生的夫妻為什麽要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殺死一個男人?沒有說不出的苦衷誰願意亡命天涯?葉昀想,他也許註定做不了一個鐵血無私的執法者,比起做一個正義的化身,他更想好好保護他所愛的人,保護他所珍視的一切。


    眼前光線的晃動,讓葉昀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台上,原來是大隊長打開了投影儀。背景牆的屏幕上出現了一男一女的證件掃描圖,大隊長解說道:「目前我們已經將出租屋裏的兩位房客認定為第一嫌疑人,這兩人應該是從昨天下午事發後逃離現場的,至今下落不明。這是我們從房東那裏拿到的身份證複印件,男的叫滕俊,女的叫……」


    一直置身事外聆聽案情的葉昀腦子轟的一聲巨響,他在坐滿了人的會議室裏忽然站了起來。


    「……這兩人一直以夫妻名義同居,女的在xx路的xx便利店做收銀員,男的……葉昀,你有什麽事嗎?」大隊長發覺了葉昀的異樣,停下嘴裏的解說。


    所有的同事都把目光集中在葉昀的身上,葉昀也知道自己失態了,可是他心中的震撼太過強烈,不亞於一座山的崩塌。向遙和滕俊殺了人?這太可怕了。為什麽噩夢一場接著一場地降臨?究竟到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究竟要到什麽時候!


    「葉昀,你有什麽需要提問的?」大隊長皺著眉,看著這個大驚失色的年輕人。


    葉昀用力地喘了口氣,「我……我認識他們。」


    ……


    散會後,葉昀去了一趟洗手間,洗了把臉。四下除了他之外,一個人都沒有,他拿出電話,撥通了那個熟悉無比的電話,連續很多次,對方一直顯示在通話中。他知道,向遠很快就會從其他人那裏得知向遙的事情,唯一的妹妹出了這樣的事,她該有多難過—葉昀知道向遠對待向遙並沒有她自己期待的那麽冷血。


    葉昀離開後沒有多久,向遠就發現了一直放在床頭的舊手機被移動過。她太清楚它擺放的位置,以至於閉著眼睛也能在第一時間摸到它。向遠的房間一向不需要楊阿姨打掃,這就是說,葉昀動過了這個手機,他很有可能已經看到了上麵的通話記錄。


    向遠靠在床頭,長久地看著手裏最後的那個電話號碼。葉昀發現她騙了他會怎麽做?他是做警察的,隻要有心,順藤摸瓜地追查下去,或許會發現更多的疑點。假如有一天,當他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會不會大義滅親,英雄殺嫂?向遠想到這裏,竟然覺得有幾分荒唐可笑。她應該害怕的,可是她沒有。這個電話早在四年前就應該刪掉,任何事情不做則已,要做就要幹淨利落,幹得漂亮。可是,直到葉騫澤失蹤後,向遠才發現,兩人幾年的夫妻,除了葉家的產業,他並沒有留下來什麽。他們沒有一張雙人合影的生活照,沒有互贈過禮物,就連那杯冒著熱氣的蓮子枸杞茶都永遠成了過去。她想要留住一些東西,至少證明她和那個男人的曾經不是幻夢,她需要一些東西來承載她僅有的一點懷念,所以才刪了所有的記錄,唯獨留下這通電話,盡管她比誰都清楚,這是多麽的不明智。


    放下電話的時候,向遠心裏竟有種莫名的輕鬆,她想,如果報應遲早要來,那麽,葉昀親手給她的,畢竟要比別的方式好得多。


    準備出門之前,向遠收到了葉昀的簡訊,一共有兩條:


    —「我是做夢嗎?」


    —「如果是夢,我很快樂。不要叫醒我。」


    這還是他在她麵前一貫的傻氣天真。向遠看過之後,沒有迴覆。如果是夢,不如就讓這場夢安靜一些,不要吵,也不要動。是誰說的,由來好夢最易醒。


    眼看就要到公司,葉秉林所在的醫院打來電話,說他一大早又有中風的跡象。葉秉林這幾年一直常住在六榕寺,寺裏的僧人得了香火錢,一直對他頗為照顧,他在那裏生活得很好。向遠每周都會去看看他,葉昀反倒去得少一些,但每十來天都會去一迴。這半年來,葉秉文的身體急轉直下,人老了,就像一台磨損了的舊機器,修好了這裏,那裏又壞了,實在沒有辦法,向遠又把他送進了醫院。


    這一天,向遠有兩個會議、一個活動。一件接著一件的事情已經耽誤了她太多的時間,可是葉秉林的事情她也不能不管,於是隻得掉轉車頭,趕去醫院。


    走到葉秉林的加護病房前,主治醫師和護士已經等在那裏。向遠問:「我公公怎麽樣?」


    醫生小心地斟酌著語句,「您也知道的,以葉老先生的身體狀況,能夠維持到今天已經相當不容易。他腦部的血管非常脆弱,就像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引爆的定時炸彈。葉老先生好像也清楚這一點,不過他現在心態相當平和,這對重病患者來說是件好事……當然,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


    「我知道了。」向遠接過了醫生的話,她怎麽會聽不出那話裏的言外之意?早在葉太太身故的時候,葉秉林對生死就已經看得很淡了,比起老爺子,她才像是放不下的那一個,她已經不欠葉家什麽了,可是,葉家的人卻一個一個地離開。


    她獨自推門進去,坐到病床邊的凳子上。葉秉林在她進來的時候就微微睜開了眼睛,看到是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嘴角揚起的動作仿佛都耗費了他許多的精力。


    向遠把從葉秉林手中跌落的書撿了起來,那是一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她翻了翻,書頁已經很殘舊了,也不知道老爺子看了多少迴,病成這個樣子了還手不釋卷。


    「要多休息啊。」向遠對病床上的公公說。


    葉秉林語聲微弱,「向遠,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真的有佛存在嗎?」向遠不知道和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討論這個有無意義,但是她忽然很想知道。


    「你信就有。」


    「可是我不信。」她想,這是不是就是她從來得不到庇佑的原因?


    葉秉林說話喘得厲害,他問:「公司的事,一切還好吧?」


    「好!好得不能再好。」向遠扭頭把書放到床頭櫃上,江源是老爺子一生的心血,他放不下是當然的。


    「你一個人……也不要太辛苦。」葉秉林說完幾個字,就必須休息片刻,才能艱難地往下說。葉騫澤失蹤的事情還是沒有瞞住他很久,有太多的流言傳聞,防不勝防,這也是老人身體越來越差的原因之一。


    「向遠……」吐出這兩個字,葉秉林已經非常艱難。


    「醫生說您需要靜養,有什麽話,好了之後再說吧。」向遠幫老人拉了拉被子,勸道。


    葉秉林卻極慢地搖了搖頭,嘴一張一合,仿佛有什麽話必須要講,可是他的聲音太弱,向遠隻看到他雙唇啟動,卻什麽也沒聽到。見他如此執著,她於是便俯下身去,把耳朵靠近老人。


    他重複第二遍的時候,向遠終於聽懂了。她用極其複雜的眼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公公,慢慢地直起了自己的腰一言不發,許久,才冷笑了一聲。


    葉秉林說的是—「既然騫澤……阿昀他一直放不下你……」


    向遠對自己說,他都是一個將死的人了,何苦和他計較呢?聽著就罷了。可是今時今刻,她偏偏咽不下這一口氣,多少怨忿都在這一剎那堆上心頭。葉昀怎麽樣是一迴事,但是從葉秉林嘴裏說出來又是一迴事。向遠不信葉秉林直到現在才看出葉昀的小心思,否則當年他們父子的一場爭吵為的又是什麽?葉秉林是一手把向遠拉進江源的人,沒有他,也許向遠會是沈居安手下的一個打工皇帝,但是葉秉林用「恩情」兩個字留下了她,之後又極力地促成大兒子葉騫澤和她的婚事。


    很多事情向遠不願意說,可是不代表她不知道。葉騫澤一向優柔寡斷,當時心裏又搖擺不定,如果沒有老父在後麵推一把,他未必會在那個關鍵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求婚。這也就罷了,是向遠心甘情願將身嫁與,她擺脫不了那晚月光的誘惑,與旁人無關。也正是如此,這些年來,她竭力扮演好葉騫澤的妻子、葉家的兒媳婦這些角色,如葉家人所願,一次次把公司從危難中引向正軌。她用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光換來江源無比風光的今天,自己卻一個人形影相弔。葉騫澤不是她的丈夫,江源才是!這些年維持著公司,維持著這個家的人不姓葉,姓向。


    現在好了,大兒子也許迴不來了,老爺子說,這樣吧,小兒子對你也一直有心……誰說他老糊塗了,他一點也不糊塗,他要用同樣的方式把她一輩子拴在葉家,為他們賣命,沒有異心,永不超生。這真是一把再精明不過的如意算盤。


    向遠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恨葉家這兩個字,見鬼的葉家!她詛咒它,在葉家看來,她是什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工具,一個被感情奴役的工具。


    向遠不知道自己的恨意有沒有赤裸裸地寫在臉上,但她不在乎,她再度俯下身,無比譏誚地問:「您就這麽縱容自己的媳婦和她小叔子亂倫?為了公司,您老人家也真不容易啊。可是,您怎麽能肯定我跟葉昀也有了一腿,就再不會對葉家有二心?假如我要把江源收入囊中,您就算有十個兒子排著隊獻身,也一點用都沒有。」


    「……你……你不會的……」葉秉林氣若遊絲。


    「我會!」向遠咬牙,貼近老人的耳朵低語道,「您真信任我,我很感動。但是,假如我告訴您,是我讓人撕了您那寶貝大兒子的票,您還會不會繼續相信我?」


    她說完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自己也覺得有幾分淒涼。錢是什麽?錢是王八蛋!可人人都愛王八蛋,到死都放不下它!


    葉秉林的眼睛驟然睜大,死死地看著向遠,喘氣如同風箱,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有一滴渾濁的淚水悄然從眼角滴落。那目光中有驚愕,有仇恨,有恍悟,漸漸地竟然變得柔和,仿佛帶著悲憫。


    向遠仿佛在自說自話,「到了現在,我覺得夠了,什麽都夠了。如果您還有力氣,就留著,說不定還能等到看我的報應。」


    葉秉林徒勞地張嘴,最終放棄了發聲,顫動著一直還插著點滴管的手,從枕下摸索出紙筆—他發病過幾次,嚴重的時候嘴歪眼斜,隻能用手指夾著筆僵硬地寫下自己想說的話。


    向遠冷眼旁觀,看他艱難地在紙上塗畫,每寫一筆,都如同爬一座山。


    他停下手的時候,向遠仔細端詳了幾眼,她以為葉秉林會詛咒她這個殺子仇人,但是那紙上歪歪斜斜地隻有幾個大字:「我想你幸福。」


    向遠愣了一下,酸楚不期而至,她說:「我怎麽還會幸福?」


    葉秉林一再搖頭,繼續費力地移動著拿筆的手。寫完之後,他的唿吸如同長嘆,但還是緩慢而堅決地把那張紙塞到向遠的手裏。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這就是老人要給她的話。


    向遠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老爺子居然沒有恨她,他是真的參透了,也放下了,可是生命也走到了最後一程。像她這樣,如何能想放就放?除了那些執念,她一無所有,一旦放下,情何以堪?


    整個上午,葉秉林的那句話都在向遠心中徘徊不去。她很難相信葉秉林在知道真相後,對自己竟然沒有仇恨,隻有憐憫。他說出關於葉昀的那番話,真的隻是為了成全她的孤單和小兒子葉昀的一顆心,再沒有別的企圖?放下……放下……她還有資格「萬般自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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