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是在與何知的對視刹那便站起身,問:“好了?”


    “暫時把小妹哄好了,爸媽那邊也解釋清楚了,把目前的病情一五一十全說了,”何知苦著臉,表示很頭疼,“臨走前我媽非要給我一籃水果,感覺本來是拿來給小妹吃的。”


    “就是買來給你的吧,”宋西川刮了下何知的鼻子,接過他手裏還挺重的水果籃,“別老想你媽隻在乎你妹妹。”


    何知聳聳肩,沒說是或不是,舒展開眉頭,隻道一句:“管她呢。”


    兩人肩並肩往下走,避開直麵而來的人,踏下最後一個台階踩到平地時,何知突然開口說:“小妹覺得是她拖累了我們這個家。但人的出生怎麽可能有對錯,任何人都無法決定。”


    “沒錯,”宋西川話鋒一轉,“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是為什麽被我爸媽生下來的?”


    “為什麽?”何知眼珠子一轉,試探著問,“因為重男輕女,想你傳宗接代嗎?”


    “對,”宋西川無謂地笑了笑,“你總說覺得我的家庭思想很開放,實際上也並非如此。畢竟是老一輩的人,我爸媽年紀不小了,他們處在這樣時代更迭的洪流,接觸新的信息和新的觀念,總有接受和不願意接受的。”


    何知眼裏的光一暗,“所以說,你爸媽當時是不願意接受我的。”


    “我姐跟你說的?那是因為我把這件事處理得太過先斬後奏,”宋西川告訴他,“他們麵上過不去,但當下不會不給你好臉色。背地裏卻把自己兒子先罵慘了,他們知道我固執,傳宗接代是這輩子都沒法了。”


    “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惡,”何知盯了宋西川好一會兒,哀怨道,“我把你偷走了兩次。”


    “那怎麽能叫偷走?”宋西川摟緊何知的肩膀,濕熱的氣息吐在他耳邊,“是我拐走你的。”


    何知乜了他一眼。


    宋西川接著說:“所以我活了這麽久,早在他們眼中也不是最開始的用途了。何思也並不是為了這個家庭在活,是為了她自己。出生的一瞬間就決定了很多,同時也是對人最基本的考驗。何思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也是。你擔心她、在乎她的想法都是對的,但她不能影響你太多,不能影響你做出的決定。


    “你得為自己活著。不是為我,也不是為任何人。”


    宋西川的話沒錯,有道理得很。


    但何知不敢迴答宋西川了,不敢應“我會的”,也不敢應“我一直都是這樣認為”。


    自打車禍以後每每看到宋西川躺在床上的身影,何知想活著的念頭越來越大,他發現自己沒宋西川不行,宋西川同樣沒他也不行。


    何知不想承認也難,他就是想為宋西川活著,因為是宋西川抓住了搖搖欲墜的他。


    “......我想為你。”


    這樣的話說出口總是難為情的,就像熱戀期間的小情侶之間說那些蠻不講理的情話一般,可何知還是抽搐著說了。


    沒想到等了許久的答案會是這個。宋西川一愣,但很快便揚起嘴角,深黑的眸裏透著難以察覺的笑意。


    他輕輕掐了掐何知的後頸,說:“那就為我。”


    *


    所謂的在身體許可的範圍內盡力活下去,一方麵是為了先安撫住小妹的情緒,一方麵也是何知確確實實在思考的問題。


    出院時醫生交代過他身體裏腫瘤情況的方方麵麵,並且強調過許多次“你很幸運”。


    對比別人體內正常大小的腫瘤來說,一是甲胎蛋白數值很低,二是主要集中在右半肝,但當時的情況並不適合進行開刀切除手術,所以何知住院進行了接下來的一係列治療,先一步控製惡性肝腫瘤,避免癌細胞轉移。


    現在這個節點何知選擇出院保守治療,理論上是允許的,但醫生並不這樣推薦。


    可何知一意孤行,勸說多次無果,最後隻能交代他要保持樂觀心態,注意飲食健康,按時服藥,定期檢查,有出現其他不適一定要盡早迴醫院檢查。


    何知一一答應了,最後拿了一堆藥順利出院。


    盡管藥不好吃,吃了不太舒服,畢竟不是完全保肝的藥,是帶有刺激性的西藥,但何知有堅持在吃。


    嘴上說是輕輕鬆鬆一句放棄治療啦,但實際上並沒有那麽簡單,說完全不治就不治了,簡直是天方夜譚。


    何知隻是在接下來無數道分叉中選擇了一條他最不容易後悔、最容易滿足的路。


    求生的本能健在,人也不可能在十分痛苦之際不去接受那些可能令自己好受的方法。一股腦選擇硬抗,並非明智之舉。


    何知心裏清楚,也許這段旅行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也用不著宋西川真的為他辭去工作,但既然事情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他必須要走下去,而不去顧及太多。


    人連水果籃被動車一路運迴寧州,沿路的風景有一瞬間讓何知覺得自己已然在旅行。


    其實在何知以病為由完全辭職後,收到了單位裏很多同事的慰問,不論是否對具體情況清楚,他們無一不向何知表達希望他早日恢複健康的期望。


    這些許許多多微小的溫暖足以支撐一個人繼續向前。


    何知本以為自己已經走到最絕望最黑暗的盡頭,再前進幾步就會落入萬丈深淵,愛無法獲得,人也跟著消亡。


    可眼前的所有卻在一瞬間豁然明朗,倘若將這一程看作是進入桃花源的必經之路,那麽宋西川的夢就是何知登上的小船,帶著他沉浮遨遊,最後一睜眼


    盡是柳暗花明。


    第78章 不同的生活


    【宋西川送了何知一個綠檀木長壽龜擺件。


    隔幾天又送了一隻綠色的小烏龜。


    何知表示它們倆真的很像。


    宋西川涼涼地來了句“像你”,遂被何知追著打。】


    幾天後。


    “要去清州?”


    何知正癱在寬敞昂貴的真皮沙發上,聞言便直坐起身,睜大了眼,“去清州做什麽?旅遊還是見朋友?”


    “不是旅遊也不是見朋友,”宋西川一一否決了,給何知遞來一杯熱水,“去了你就知道了。”


    “還非得賣關子?這可不像你啊,西川,”何知朝杯裏吹了吹氣兒,抬眼朝宋西川笑,笑意濃厚到足以透過氤氳,“你不會是要把我拿去賣了吧?”


    “你能賣幾個錢?”饒是心情不錯,宋西川也樂得陪何知打趣,“你得留在我身邊,讓我迴夠本才行。”


    像是憑空生出的行程,宋西川告知得急切,收拾得也急切,當天下午二話不說就訂了票,晚上整好東西,第二天馬上拉著何知走了。


    何知覺得自己越發像是坐享其成的大爺,早早睡下,醒來時還在打哈欠,就發現什麽都被安排得一清二楚。


    到清州的時候已經臨近中午,宋西川心血來潮挑了家素食館,何知坐在裏麵吃著像肉卻不是肉的菜,一臉幽怨地咬著筷子盯向宋西川。


    宋西川麵上風輕雲淡,用來投喂何知的筷子就沒停過。


    午飯過後,宋西川打了的士,上車後報了地址,估計需要一個小時的路程。


    何知很容易食困,不一會兒頭就歪在窗戶邊上,宋西川動了動身子,調整角度,把何知的頭輕輕攬了過來。


    微微的顛簸中,何知很快完全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之前臨位的老人穿著病服坐在病榻上,和他親切地聊天,說明天自己的女兒會從外地迴來看他,說自己最近的病情不太樂觀,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身體很多地方,下一秒又哭又笑起來,荒唐得很。


    何知正準備詢問,夢就醒了。


    他睜眼開,發現自己靠在宋西川肩上靠得很安穩。


    “到了嗎?”何知迷迷糊糊地問。


    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但宋西川的下顎線在何知眼裏變得十分清晰,何知聽到宋西川說“快了”,又說“你再睡一會兒吧”。


    於是何知重新閉上眼。


    下車後,宋西川帶著依然有些昏沉的何知拐進巷子,來到一座稍顯古風古色的建築前,其上赫然擺著“妙手迴春”的招牌。


    現在不想知道也難了。


    因為宋西川瞞得太好,何知愣怔間,站在原地有些邁不動腳,嘴唇囁嚅著,一時有些拿捏不準。


    “......你這是帶我看病來了?”


    “前天晚上我爸打電話給我,和我說他有一個認識的很厲害的老中醫,或許可以幫你抓藥養養肝,時間約得比較近。”


    何知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對方的態度並不明顯,宋西川有些局促,繼續解釋道:“你近期可能不想接觸任何關於病情的東西,所以我先斬後奏把你帶來了。如果你不想看醫生,我們可以走。”


    “我在你眼裏就這麽怕肝癌嗎?”何知輕笑一聲,“最難受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還能怕這些?更何況就算我現在跑了,你肯定也會把我抓迴來,我還不知道你?嘴上說得那麽好聽”


    何知不再去看宋西川,抬腳先他一步踏上石階。


    怕能有什麽怕的,那些藥吃進身體,溫和也好疼也罷,總歸不會有比死去更壞的結果。


    店裏有不少客人,宋西川和何知找到空位坐下開始等待。


    周邊是形形色色的客人,中老年人居多。何知百無聊賴,豎起耳朵聽起老中醫給其他人的診斷,一語道破對方經常熬夜、抽煙、脾氣的比比皆是。


    何知聽著聽著就打了好幾個哈欠,等了好久,終於輪到他們。


    老中醫很慈祥,醫術高超,給何知把脈、診療,對何知的情況說得十分準確,又看了宋西川帶來的ct片等檢查資料,最後開了大幾千塊的藥。


    何知被這價格嚇到了,宋西川提著那些藥拉著他走出去時,他依然覺得自己像走在棉花上。


    二人邁出藥館,何知終於說出了今天第一句質疑的話:“這藥真的有用嗎?”


    “你嫌貴?之前在醫院花得可沒比這個少,”宋西川一語道破,接著調侃道,“有沒有用,吃了才知道。我們就做好能做的一切,其餘的放心交給你自己的身體。”


    何知“啊”了一聲,偏開頭,注意力很快被街角一隻小狗吸引去,那隻小狗沒在原地逗留很久,很快蹦到一棵樹邊歡快地撒起尿。


    “你看那隻小狗。”何知拽了拽宋西川的衣角,阻止他繼續往前走去,將他的視線引向那團黃色。


    “什麽小狗,”宋西川掐上何知的側臉,把何知掐得呲牙咧嘴皺眉埋怨地看著他,“喜歡?”


    何知沒迴答,依舊盯著它看。


    遠處走來一個女生,嘴裏喊著“佰佰”,又說“哎呀,你怎麽自己跑到這裏來了?媽媽差點找不到你”,緊接著將那隻小狗抱進懷裏,一鍋端走了。


    原來是隻有主的狗。何知心裏想。


    “以後買一隻給你,省得天天在街上盯著別人家的狗看,”宋西川毫不留情地拉起何知的手往前走,還不忘繼續先前的對話,“別逃避話題,我們接著說。”


    何知試圖用沉默來抗衡無法迴答的問題,可宋西川偏就追問他:“有沒有信心?”


    何知逆著光看了宋西川一眼,宋西川站在他側前方,棱角分明的臉被陽光勾勒出完美的弧線。


    不知宋西川這張臉的哪個部分又戳到了自己。何知想起高中時他和宋西川爭段一段二,宋西川常常麵無表情地挑釁他“有沒有信心超過我”。


    當時哪知年段裏被吹噓為冰冷剛正之神的宋西川,如今會在自己麵前擺出這般隻屬於他的溫柔,問出內容近乎一模一樣、語氣卻南轅北轍的話。


    何知在見到宋西川第一眼時,沒想過他們的關係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也沒想過未來會如何如何,更沒想過他們會在某一天成為同一條河道的河流,互相推搡著往前走,在分岔路被剝離,最後又匯入同一片海洋。


    是時間帶領他們走完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路。


    何知突然覺得擔憂和顧慮都是無用品,當人力所能為之辦到的事全都掙紮著進行後,順其自然和接受才是最優解。


    於是何知揚起笑,很快迴答道:“你在的話,就什麽都有。”


    太可愛了。宋西川想,他好像在這瞬間看到了過去的何知,那雙靈巧的黑眸中跳躍的光斑和名為信賴的感情,似乎也與現在全然相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陳年爛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芒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芒西並收藏陳年爛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