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同樣不想看到他哭。


    *


    老天似乎非要讓天氣時刻映襯我的心情,那晚我一個人窩在床上昏昏欲睡,猛然間開始電閃雷鳴,疾風驟雨。


    門窗被吹砸得砰砰響,我覺得吵鬧,卻也無力去顧及,隻是滿心想著,宋西川剛剛為什麽要說那樣的話。


    明明我就要治好了肝癌,能和他在一起很長很長數不清的日子,為什麽他非得說這種容易讓人誤解的話,就好像分開是即將到來的事,任由什麽都無法阻止他將我的容貌刻畫於心。


    說多看看我,我會一直在他麵前,有什麽好看的?


    我當然不會離開他了。


    可這種堅定,隨著夜晚時間的流逝開始動搖,時鍾的嘀嗒聲被雨夜完全覆蓋,屋內的床頭燈不知何時被我關了,現在漆黑一片。


    窗簾沒拉,偶爾的閃電是唯一一閃而過的照亮途徑。


    我睜著眼凝視昏暗的天花板,可能過了好幾個小時,臥室的門突然被打開。


    宋西川輕腳走進,在我旁邊躺下,他一躺下我就開口叫他“西川”,他似乎是一愣,而後慢慢摟住我。


    感受著他全身肌肉的鬆懈,問著熟悉的氣味,聽到他在我耳邊說“睡吧”。


    這是一句帶有魔力的話語,我很快便浸入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


    第二天醒來,才發現雨還在下,絲毫沒有停止或弱化的意思。


    我打開手機一看,今天是周六,是原本預訂要與宋西川一起出去散心的日子,估計計劃是要泡湯了。


    我摸了摸身側的床,早就冰涼,緊接著在客廳繞了一圈,隻發現了鍋裏煮好了的早餐,沒看到宋西川。


    吃得沒滋沒味,好像有點嚐不出味道。


    我很快就解決完早飯,洗刷幹淨碗碟,拿了個小音箱走到陽台。


    陽台可沒有窗戶,經曆一晚的風吹雨打,早已是大水漫灌,白淨的瓷磚上布滿一層積水,我低頭看了看涼拖,會弄濕,但沒關係,踩出去就好了。


    掃了掃坐台上的水,我把小音箱放上去,環顧四周發現紫色風信子被雨水打蔫兒,角落的沙盆裏沒了聲音。


    是雨聲太大,蓋住了嗎?


    是嗎?


    不對吧。


    自我質疑間,我已經蹲到了沙盆邊,那綠烏龜好像在睡覺,一動不動,我伸手戳了戳,還是一動不動,捏起龜殼將其提起晃了晃,仍舊一動不動。


    重複此上的動作達到三次,我去客廳取來牙簽,挑開烏龜的眼皮,發現它的眼珠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混濁*膜。


    這是常見的白眼病,染上這種病的烏龜一般不會主動進食,即使將事物擺在它麵前,也會因為它無法視物而不去進食。


    明白了烏龜的死因,我這才鈍鈍地迴想起這些天,都是稀裏糊塗地放了飼料和吃食就走,沒去在意太多。


    作為主人,這是不應該、也絕對不能犯的錯,可事實上就是我完全沒有發現這幾天我過得仿若完全隔絕外物,活得不知所雲。


    此時它的屍體在我麵前,冰冷而僵硬,我卻感受不到絲毫難過。


    畢竟這是宋西川送我的,畢竟我也養了它這麽久,合該有感情,可我不為它的死感到不適。


    當年聽說那條哈巴狗死了,我還縮進廁所偷偷掉了一會兒眼淚,可現在我的內心毫無波瀾,看待它就像看待一件玩具。


    這是不正常的。


    我也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我沒有修正的方法,隻能放任它的死亡成為今早的小插曲。


    翻上坐台,沒擦幹的雨水浸濕了褲子,我不覺得冷。接著打開音箱,連上藍牙,調到一個足以蓋過雨聲的音量,開始外放。


    轉過身,再轉過身,要是沒有這護欄,我估計就可以掉下去了。


    這個位置很合適,於是我開始長久的緘默,眺望遠處的層疊的房屋,寬敞的街道,來往的很少的行人,一切都被朦朧的水霧蓋住了,從天上到地下。


    連接成一片模糊的虛無。


    應該是渾渾噩噩坐了很久,竟然一個噴嚏也沒打。恍惚中,我看見路上駛過一輛黑色轎車,速度快得驚人,讓人不由懷疑它是不是會在雨中翻車。


    直到近了,我才發現這車是如此熟悉,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是宋西川的車。


    他從車上下來,關門時發出嘭響,我看到他穿著黑色襯衫很快走到遮擋物下,然後就看不到他了。


    等了一會兒,這人複又出現在我視野中,發梢上沾著水。


    他走向我,來到陽台,伸手揉我的頭發,責問我在陽台吹了多久的風、淋了多久的雨。


    “你全身都濕了。”宋西川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聽話的小玩偶。


    沒點頭也沒搖頭,我盯了他一會兒,指著角落的沙盆說:“它死了。”


    “什麽?”宋西川明顯一怔。


    “死了。”我又重複一遍。


    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最後隻淡淡說:“知道了。”


    看,宋西川和我一樣沒有感情,這說明不僅是我不正常了,他或許也變得不太正常。


    於是我心中沉積的情緒好似在這一刻完全消散。


    下一秒,我輕鬆地、好像是帶著笑、又近乎不受控製地問他。


    “宋西川,我想問你一件事”


    “過去的事情,真的可以改變嗎?”


    他僵著不動,我走上前捧住他的臉,強迫他與我對視。不一會兒,他的臉上開始出現上方掉落的水珠,一滴接著一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到下巴,最後滴在脖頸,淌進衣領。


    “可以嗎?”我一動不動盯著他的眼眸,感覺自己都要渙散開來。


    宋西川也許真的很抗拒迴答這個問題。


    他從不信佛到信佛,從唯物主義變成唯心主義,相信的不就是能讓他去改變一切的過去嗎?


    如果他發現自己信奉的一切都是虛幻,都是水月鏡花


    “不可以。”


    他打斷了我的思路。


    “不可以的,何知。”


    我說過,過去不會改變。


    宋西川錯了,我是對的。


    於是我輕聲對他說“我知道”。聲音很小,不知道能不能通過厚重的雨聲傳遞到他耳中。


    一秒兩秒三秒,慢慢地,大腦重新開始轉動,我大概明白了這一切是怎麽迴事,我又是怎麽迴事。


    出乎意料地,並沒有想象中那般的情緒崩潰,我平靜得很,就像在思考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良久。


    我俯身,碰了他的嘴唇,發現冰涼得很。


    “你好涼。”


    我伸手搓了搓他的臉頰,而他沒說話。


    於是我又說。


    “我沒有想讓你這樣傷心。”


    最後是他先按耐不住,狠狠扣住我的後腦勺,肆無忌憚親吻起來,席卷著、衝垮著一切,惡劣又頑皮,暴躁又兇狠,牽扯著把一切情緒塞入其中。


    我任由他啃著、咬著,即使把血液都撕出,也無所謂。


    想到之後也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那麽他做什麽都是對的,做什麽都是好的。


    缺氧,提不上力,眼前開花,好像就要沉浸在其中如此死去。


    這樣的死法也不愧為好事,能用肉眼看到他猛烈澎湃的愛意,完完全全對我的愛意,太過值當。


    粘膩的親吻聲被雨聲蓋過,隻有彼此能夠聽見,這迴不僅臉上濕潤,唇角邊也是濕潤的。


    當時耳邊播放的是《veloma》,後來播的是什麽已經沒有印象了我隻知道我親不夠,吻不夠,難受得快要窒息,卻也不想鬆開他。


    我想他,我愛他,我多希望能永遠和他在一起。


    可是,夢中的何知說的話是對的。


    他說宋西川不能一直待在這裏。


    這裏是哪裏?


    這裏根本就不是一個所謂的真實的地方,這是宋西川的臆想,是宋西川的夢境,是由宋西川一手捏造,堂而皇之擺在我們麵前的虛幻。


    當夢境主人意識開始逐漸蘇醒,我才發現自己就快要消失了,我的情緒似乎隨著宋西川一塊流走了。


    都是假的,花是假的,養過的烏龜是假的,生活是假的,治好病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原來我才是那個夢中的何知,我才是一切虛構的源泉。


    直到此時此刻,才能生出難過得仿若要割裂般的情緒,夾雜著先前所有憋悶的難以宣泄的情緒,如唿嘯的潮汐,衝破了一切。


    我不能陪著他......我無法陪著他!


    明明我才是健康的何知,才是那個能陪伴宋西川很久很久的何知,可偏偏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得離譜,錯得無可救藥。


    我沒辦法陪他走,他沒辦法帶我走。


    他也不屬於這裏,即使再留戀這親手鑄造的一切,也不能留在這裏。


    可是......可是我為什麽會有自己的思維呢?


    我是宋西川的夢,我憑何有著自己的思維?


    我不該有,這一切都不該有!如果我沒有思維,就不會難過,我也會把這一切當成一場夢,把自己當做宋西川的玩偶,一個沒有感情、任憑擺布的玩偶。


    可這一切都太過真實,陪他走過的半年多,所有記憶都清晰得要命,都深深刻在腦中。


    我貪戀、貪戀宋西川,貪戀這樣健康的、這樣來之不易的生活,貪戀宋西川的吻,貪戀他的溫度,他的軀體


    貪戀他的一切。


    這太過分了......也太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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