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街上,拿他的拂塵去敲木頭上,石頭上的雕刻,像用竹板擊著酒杯的文士。他這麽地敲著,一路敲到城中央去。這時月光明朗起來,石頭上浮出一個龍頭,然後急急地往前逃遁去,想從石頭中穿過,從木頭中溜走。


    老翁毫不客氣地用拂塵往上揮了一揮。


    這龍便吃痛地從那些石頭木頭上鑽出來,變成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他的衣服上有一條很小的龍的刺繡,他隻有一隻手。


    男人定定地看了老翁一眼後笑出聲來,隨後轉轉身子,轉眼間便不見。


    老翁也沒再去追。


    這時烏雲把月亮團團圍住。


    他看到旁邊有一家麵館,就走了進去。


    麵館裏還正坐著一個打更的,一個路過的商人。老翁走進去,聽見老板對他說:“您是得道高人?我還以為神仙都不吃飯呢。”


    一邊這麽說著,一邊還是盛來了麵條。


    老翁說:“我娘死的時候,我夢見她給我煮了一碗麵吃。”


    老板的臉模糊在熱氣裏:“人啊,都惦記著娘做的一碗飯。”


    “可是我沒有吃過我娘做的飯。我娘生了我以後就被父親休掉。後來,後來她去世,我也不能披麻戴孝。”老翁夾起一筷子的麵,慢慢地吃,“父親不要了她,她也就不是我的娘。我是她用骨血養出的孩子,但不跟她姓,也算不得她的孩子。”


    老翁吐出麵裏的一塊肉骨頭,說:“你看,女人就是一塊肉,誰都要吃一吃,有的還不吐骨頭。”


    鍋裏的熱氣越來越盛。老板的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他說:“趕緊吃吧,吃完了好迴去。”


    “我想了這麽多年,還是覺得,我沒有什麽錯。我該給我娘哭喪,為什麽認為我是錯的?”


    老翁認認真真地說著這句話,然後眼裏的眼珠看著周圍的打更人和商人,說:“要拿雷劈便劈吧,我不要再做什麽神仙。我那日和你們說我父親欺辱母親,你們認為我不孝。而現在,我還是這樣認為。我還傷了一條龍,的確是該拿雷來劈。”


    在熱氣裏,老板的臉變啊變,變得很可怕。


    今夜城裏有很響的雷聲。


    三娘前幾日頗為不安,今晚卻好了一些。她倚在走廊裏的美人榻上,借著紅燭讀書生翻牆的事。九重將下巴枕在貓的背上,在她身邊坐著,被那雷聲嚇了一跳。


    三娘把書放下,和她招手:“九重,我給你講個新的故事聽。”


    九重把臉轉過去,問:“什麽故事?”


    “也沒什麽,一個老神仙,狠狠地打了龍一頓罷了。”三娘說完又揉了揉額角。


    “那,老神仙後來怎麽樣了?”風把珠簾吹起,將珠子送到九重的裙子上。九重也不管它,看著三娘問後續。


    三娘說:“老神仙是個被老天罰下來的人,這次又打了龍,要被雷劈去。但是,老神仙並不後悔做這件事情。他是個喜歡女子的人,像喜歡一朵花那樣。他要幫忙護著一個女孩子。”


    九重這下倒是懂了。她把貓從矮凳上抱下來,抱到自己懷裏,說:“我知道,我知道喜歡花是什麽意思。姐姐也喜歡花。”


    三娘喜歡泡花茶喝。


    現在雖然開了春,可是花還是沒有完完全全地開起來。三娘看著院子裏不甚清楚的枝椏,再看看天,收了書,招唿九重道:“方才打了雷,該下雨了。我們進去吧。”


    九重乖乖地抱了貓跟進去。雕花的木門吱呀一聲地合上時,天上的雨啪嗒啪嗒地砸到地上去。


    將粉碎掉的骨頭衝刷得幹幹淨淨。


    男人坐在石階上,認真地看著那地上的雨水。


    這老翁看來真是討厭他,足足使了十二成的力氣。他摸了摸胸口,沮喪地發現自己得至少休養個十幾年,而且想要去殺人都得費點勁。


    他坐在濕漉漉的石階上,不聲不響,像兩旁的石獅子。


    等到雨稍微小點的時候,他背後的樓裏有了動靜。他聽見快速下樓的聲音。雖然急切,但腳步還算輕,似乎是個女人。


    接著,他的肩膀被人撞了撞,他差點就這麽倒下去。那人停頓了下後正要跑,卻又迴過頭,多看了他一下。


    她伸出手攏了攏頭發,戒指上全是血汙。


    她衝男人露出粲然的笑容:“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是他新的家丁嗎?”


    屋簷下的燈籠搖曳,給她的臉打上朦朧的光,連身上的血汙都變地莫名地柔和。


    男人掃了眼她,淡淡地道:“我累了,坐下來歇一歇。”


    “不,你不是家丁,也不是路人。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情人。”女子想到了什麽似的,往後微微一退,玩味地打量著他,“我因為找了情人,和丈夫起了爭執,然後,你和我一起殺了他。”


    女子顯然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愉悅。她走近男人,低下頭,氣息掃在男人冷冰冰的臉上:“我沒有辦法做吳家的主人,我得找個男人來壓場子。你可以跟著我。”


    他眯起眼睛,說:“你不怕我直接奪了吳家,趕你出去?”


    女子彎起眉眼,好看得像新月:“我看得出,你受了很重的傷,而且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男人並不喜歡這種傀儡的身份。做一個女人的傀儡?直接殺了他好了。不過她說的是對的,他要想繼續去找那條蛇妖,得先找個能安身的地方。


    他稍稍仰起脖子,額頭正好貼上她的額頭,像是情人之間在說話:“好,我跟著你。我是陳安。”


    “蘇小小。”說著,她伸出雙手,攬住了他的脖子。袖口的盤龍繡得很精致,擦過他的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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