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方露,林中漸有光線,幾乎睡不安穩的她也開始行動了,繼續著前一日的行徑,邊喊邊找他。


    她現在看起來,已經像個在泥中打滾過一輪的野娃,衣裙上全是髒汙,發鬢淩亂,唇色死白,左手絞在襟口,那處曾遭他砍中的傷處,多次跌倒碰撞,似乎讓未癒傷口發出疼痛。


    為什麽還不放棄?


    為什麽堅持尋他?


    對她而言,他是很要緊的人嗎?


    要緊到她必須豁出性命,也得趕上他腳步的程度?


    他無法理解她的行為。


    無法理解一個險被殺神所屠,卻還死命想追逐他而至的家夥


    她身勢搖搖欲墜,根本隻是強撐,林琅山又寸步難行,她偶爾匍匐爬過倒下的大樹,偶爾爬上傾倒的巨岩,喊到嗓音沙啞,也沒想過要停止蠢舉。有好幾迴,他都覺得她下一瞬間便會倒下。


    偏偏她撐住了。


    那麽嬌小的身軀,何來如此強韌的力量?


    無赦並不知曉,她早已沒有力量,支撐著她的,隻剩她對他的掛念。尹娃意誌堅韌,可是體力跟不上精神,又過了半時辰,她終於癱軟暈厥,倒在礧磈散亂間。


    十指指腹有泥髒、有刮傷,半凝固的傷口,混雜了土屑草汁,而她唇畔蒼白皸裂,滲出血絲,猶在呢喃蠕動……


    (無赦。)


    依然是這兩個字,恁是神智不清,猶不肯止歇。


    風起,葉蔭斑駁的晨光間,頎長身影緩緩步行出來,抵達她身邊。


    眸中茫然,望著腳邊這……古怪生物。


    是真心覺得她古怪。


    而他下一個動作,同樣古怪—他竟探手抱起她,尋到清澈水源處,將她十指一根根洗淨、拭乾,連同髒兮兮的麵頰、傷痕累累的腳掌,又為她乾裂唇瓣沾水濡潤。


    她雖無意識,然嚐到清甜水液,本能吸吮吞咽,他指尖那一兩滴的水,並不足以解渴。


    他又掬了一些喂她。


    這動作,做起來一點也不生疏……


    尹娃神識漸清,喉中咽著沁爽山泉,迷迷蒙蒙張開眼,似見他垂眸模樣,長發落在她麵腮旁,她猛地瞠眼,他卻已不見


    她彈坐而起,瞧清身處之地,並非她踏過的林琅山景,又見自己十指乾淨,雖有傷口,卻已無半點髒汙。


    身旁擱著她弄丟的鞋。


    是無赦!絕對是他!


    尹娃豈有心思耽擱,忍下未緩解的不適,又起身尋他,偏不知東南西北,茫無頭,越發心焦。


    喊他名字的聲音,響徹林琅山間。


    人一焦急,口吻自然不好,聽起來似泣似怒,嘴裏除了喊「無赦」,也開始淩亂數落,和著籲籲喘息聲,吼道


    「你答應過,我說了不準走,你就不會走的!我不準你走呀!聽見沒!不準!不準!不準!」


    她淚眼蒙朧,重重喘了幾口氣,再罵


    「哪有人這樣?!一生病,竟把我忘得一乾二淨,用那麽冰冷的眼神……看著我,你問我『你是誰』時,我有多難受呀!」


    前方路塌,她轉身折返,朝另一方走:


    「你砍我一劍那事,我不怪你了還不行嗎?以後就算你恢複記憶,我也不拿這事同你算帳,可不可以?!」


    才聽她喊完,就見她又仆跌了,剛洗乾淨的手掌,再度劃過泥窪。


    並非她笨拙,實在是林琅山被破壞得太澈底,路麵幾無平坦,處處大小斷礫殘木,淩亂散落。


    始作俑者,是他。


    他在戰鬥時(正確來說,是單方麵屠殺)從不顧及周遭,劍氣橫掃,所及之處,碎石斷木,一片狼藉。


    「以前像蜱蟲纏人的是你,現在翻臉不認人的,也是你,我是嫌過你煩人,但就口頭上念念,哪一次我真的把你推開?你變迴蜱蟲無赦呀我給你纏一整天也不罵你——


    蜱蟲,是什麽?聽起來不像是好東西。


    他一方麵對這兩字頗感好奇,另一方麵她再這般磕撞下去,真的會活活弄死自己。


    他終於決定現身,順便好好問她一問。


    「我隻是想在你身邊,一直跟你在一起——」陪著你,直到你殞滅尹娃止聲,看見他站在不遠處,淡淡睞視她,麵龐並無過多情緒。


    養傷的七日裏,伏勝問過她


    (殺神這麽對你,你不害怕他嗎?(


    那時,她微微一笑,堅定搖頭,並未多作解釋。


    她的搖頭,不是逞強,不是謊言。


    她真的不害怕他。


    雖然他曾傷她那麽重,幾乎教她送命,但她知道,傷她,非他本意。甚至遺忘她,無赦定也不是自願。


    他隻是病了。


    一種人類無法明了、不知能否治癒的神殞之症。


    她最害怕的,僅是失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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