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無赦,縛在一棵最巨大的樹下。


    孤獨的、寥靜的,雙眸閉合,睫影如蔭,於眼窩處,烙下淡淡淺灰。墨發極長極長,涓水般流泄於地,與她首次遇見他時,並無二樣。


    最大的不同,是他後收斂的翅,雪白與漆黑,羽翼與蝠翅。


    明明有金黃光絲落下,淬染他發梢及臉龐,也濡潤於聖潔勝雪的白翼細羽間,然而,伴隨光而生的暗,同樣出現在他周身,籠罩一半的他,一如和的另半邊黑翅。


    樹藤纏綿圍繞,碧玉綠葉襯托,與他牢不可分。


    無赦的意識,再度成為了她的意識。


    彷佛靈魂沉入他體內,與他融合。


    一具感覺不到冷暖痛楚的身體,神識清晰,就連體內有多少根寒冰釘,皆能一—細數。


    而他,確實閑到反反覆覆數著寒冰釘的數目。


    數著,葉縫間,落下的光陰。


    數著,那些光陰流逝,帶走的記憶。


    漸漸淡忘,時光洪流中,曾有的翻騰攪擾,終歸虛無。


    他一度以為,他早已羽化,此時存在著的,僅僅一抺殘識,縹縹緲緲。然而,源自胸口中央,唯一清楚感受的不舒坦,又殘忍提醒他,他仍在,在這處與世阻絕之地,苟延殘喘。


    低下頭,看見木釵貫穿在那,釵頭的粉薔薇花,依舊盛開,依舊嬌色,永世不凋。


    第幾個百年過去,已不想再算,神殞,變成唯一等待。


    能走,卻不想走,因為即便走,能去哪兒?


    一個隻懂殺的神,該往何處?


    無人盼,無人伴,無人迴顧,無人記掛。


    一身孤寂,一生煢獨。


    為什麽……還不讓我殞沒?終結殺神天命?


    這世間,已不再需要我,為何留我於此?


    因為逆天造身的罪行,仍未償清嗎?


    還要多久?


    我還要再等多久


    才能死去?


    (咚、咚、咚、咚、咚


    她與無赦,同時睜開眼,望向聲音來源。


    尹娃瞧見搖著博浪鼓的自己,身後熱鬧街景人潮,逐漸明亮,猶不及她璀璨耀眼,透過無赦雙眼望去,她整個人閃閃發光,自帶千萬銀河星辰相隨。感覺身體的欣喜若狂,邁開步伐,急於向她飛奔,隱在背後的翼,蠢蠢


    ,,


    欲動,恨不能盡興展翅,更快飛抵她,去往她身旁。


    那股渴求、那股開懷、那股急切,是無赦的心情。


    她看見,那個尹娃望向此方,罵了聲傻瓜,這具身體的胸口,溫溫地發著暖,被罵得好開心。


    她看見,那個尹娃一笑,這具身體也隨其悅樂,胸口似春風吹拂的一池清泉,漫天繁花灼灼,綴點清泉鮮豔明媚。


    她看見,那個尹娃一哭,這具不知痛楚的身體,似要片片龜裂,在撕扯、在燒灼,在痛。


    酸甜苦辣、世間冷暖、心滿意足、牽掛懸念,都是從遇見她,開始領受、開始擁有。


    她浮沉在他的意識中,知曉自己是如何被眷戀著。


    深深地,愛著


    她與無赦,額心相抵,意識由融合至分離,腦海中流轉的景象,漸漸消失。尹娃麵頰濕濡,不知哭了多久,鼻眼通紅。是從看見孤立於巔,似被依賴,實則被拋棄的持劍身影開始,抑或是巨木之下,悄無聲響,等待神殞,以求解脫的冷寂神隻


    他捧著她的臉,拇指為她拭去淚珠,低歎的氣息,籲在她麵上,道:


    「尹娃,不要哭……你一哭,我胸口就痛。」


    她知道,她哭的時候,他作何心情。


    她笑,他笑;她哭,他痛。


    傻瓜。


    你還肯要我嗎?」


    本想問,你懼我嗎?怕我嗎?


    卻又想,怎可能不懼不怕?就連神族皆畏他,她區區凡人,如何例外?不敢去問這個答案,隻道低低怯懦一聲,還肯要我嗎?


    要他這個……誰都不願靠近的殺神。


    「說什麽傻話?!你都和我約好了不許走,敢始亂終棄你試試!我管你是殺神還是麻繩,讓你去跪算盤珠子!」她氣唿唿掄拳,搥在他頸背。


    簡單的一個「要」字,她不說,偏偏別扭地吠一堆。


    然後,將他抱得更緊,緊到他哪兒也不能去。


    無赦喟歎,在她纖細臂膀間,似被母鳥羽翼包、護衛,如此溫暖,如此安心。


    若他曾為天道除魔的劍,她便是收納殺劍的鞘,即便他一身腥紅,她都願意承迎,柔軟地,擁他入懷。


    他的歸處,他的容身之地,千萬年茫然尋覓,原來,就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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