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試鏡的前一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迴到最初的開頭,在下雨的早晨和父母去了現場,通過初試和複試後,無意間推開了那扇門。像是驟然從光明殿堂裏撬開一角,瞥見晦暗又混亂的反麵世界。有數十個男男女女或坐或立,他們在緊張練習著台詞,胸前貼著編號。長長隊伍並不規整地擁擠在小小空間裏,在等待著被甄別挑選。蘇沉在夢裏漸漸能想起來,自己已經演完這九部《重光夜》了,他不必像那些等待的人一樣緊張不安。但他又冷靜地想,如果命運的選擇錯過一次,哪怕他滿懷著對表演的熱愛,最終也可能止步於這樣的隊伍裏。等待著被挑選,然後一次次失望,最終成為一個小職員,學著做好一個會計之類的工作。次日,他在蔣麓和經紀人的陪伴裏前往試鏡現場。不同於《重光夜》的陣勢浩大,這裏僅僅是租用了兩三個小房間,人們陸續進去,自我介紹,表演指定片段,就可以結束離開。《花白河岸》是一部玄幻電影,大致講述了花妖和河妖由誤會生出許多風波,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河妖性格天真,溫柔可愛。花妖性格潑辣,嘴毒易怒。故事線酸酸甜甜,反派的設計也別有新奇,算穩紮穩打的愛情喜劇。導演拍過好幾部口碑不錯的愛情片,女演員目前也確定下來,是新生代的一線小花,很是清新俏麗。故事是玄幻路線,但演員需要在現代裝束下前去試戲。沒有服裝妝容加成,很容易顯出尷尬或僵硬,其實很難。蔣麓和周金鈴留在車裏,像是又送蘇沉藝考一程。“加油加油!”經紀人心態很好:“你放鬆演就行,拿不拿得到都ok!我們備選有很多!”蔣麓趴在窗口,痞笑著打趣。“不行就算了,愛情喜劇不好演啊~”“你這算激將法。”蘇沉比了個開槍的動作:“等著。”-2-他上樓時,沒有太多人看他,有人似乎認出來了,加倍緊張地繼續默背台詞。今天主選男主角,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的年輕男演員來了不少,都努力表現得溫和無害,以符合河妖的劇本人設。前台有人明顯是在等他,一看見蘇沉出現,先是驚了一下。這麽大的咖位居然連助理都沒帶,一個人上來了?!然後緊跟著迎過去,旁邊有小姐姐幫忙端了咖啡檸檬水和茶,還備了一份小蛋糕表示歡迎。“蘇先生您好,您是第六號,久等了請來吧!”蘇沉被他們一路護送到貴賓室,幾人關門時都是倒退著離開,不敢有絲毫怠慢。“導演馬上就來,您請用茶!”青年坐了片刻,思索‘不要特殊化對待’這個詞經紀人到底傳達了沒有。不出幾分鍾,導演帶著製片人推門而入,笑容滿麵地和他握手。“你好你好你好!我姓孔,叫我孔導就行!”“我是《重光夜》的忠實粉絲啊!!你演得特別好,好極了!”“我們這個片子,投資可靠陣容強大,好幾個老演員都有大戲份角色,保證對戲過癮!”孔導的熱情好似竹筒倒豆子,劈裏啪啦講了一堆,身後製片人忍不住推了一下。孔導這才反應過來,拍了下腦袋。“請坐,請坐。”幾人寒暄幾句,蘇沉拿出劇本,隨意挑了一段。“我演這裏可以嗎?”導演仔細看過,瞧見是河妖和花妖初遇時的片段,笑容滿滿。“當然可以,一點點小提示,咱們這個角色特別元氣,咱們得跟元錦區分開,多笑一笑哈!”“明白的。”蘇沉把椅子拉到空地中間,將其當作僅有的互動道具。他要扮演一尾魚,要顯得靈秀自如,顯得親切可愛。旁人喊了一聲開始,青年便倚著椅背,展眸而笑。“你瞧著,倒是很好吃的一朵花。”在無數人的記憶裏,他曾是肅殺的。在陰暗牢房裏森冷迴眸時,在匕首貫穿親哥哥時,眼神裏的戾氣不加掩飾。可此刻,他變得圓融溫暖,笑起來很是天真。就連說台詞的咬字發音,都被自然調整過,音色變得溫柔親切,每個字都能聽得人心生好感。孔導演都看得表情驚訝,像是不認識麵前的人。沒想到能演得這麽好?這氣質,完全變了個人啊!蘇沉說台詞時,偶爾繞著椅子轉個半圈,有時也虛虛坐著,麵對空氣搭戲自如。他的確已演戲到老練的地步,調度走位非常成熟,從翹腳迴身的姿態也活靈活現,好似真是河中靈魚化成的妖怪。明明是穿著現代裝坐在室內,可從閉眼唿吸的狀態裏,又能讓知道他處身於燦爛花野裏,很是愜意。一幕戲演完,製片人直接用力鼓掌,導演更是連連叫好。“沒想到,真沒想到!”孔導演嘿嘿直笑:“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很酷的年輕人,笑起來居然能這麽甜,挺可愛的!”“這次真是撿到寶貝了,我跟你說,你的第一部戲跟我孔叔演,絕對沒錯!多考慮考慮我們啊!” 他掏出名片,旁邊製片人也跟著連聲應和,把自己的名片塞到蘇沉手裏。“無論是待遇還是時間安排,我們這邊都能充分配合,一定要考慮一下!!”蘇沉演完戲,跟兩人客氣了幾句,獨自返迴樓下。周金鈴守在下麵,陪他一起迴到車裏。蔣麓看見青年的笑意時已經知道了結果,笑道:“看來很順?”蘇沉雙指一揚,把兩張名片遞給他。“漂亮。”另一場試鏡同樣如此,他的風格轉變實在效果太好。刑辯律師需要嚴謹禁欲的知識分子形象,眉眸裏的冷意不同於古代君王,要強調出執著於案件的專注感。無論是角色揣摩,還是台詞功底,蘇沉都滿分通過,處在無可挑剔的完美狀態裏。等試鏡演完,導演把合同都掏出來了,打電話拜托鈴姐快進來看看,急著把人簽到自己這邊。“這可是你們轉型後的第一部啊!我這個片子有多好你們知道的!老戲骨都來給人作配了,場景道具全都質感拉滿!大屏幕拍他那叫一個帥!!” 經紀人被夾在一係列片約裏,開車時藍牙耳機的震動就沒停過。“張導?哎,那個在考慮呢,理解的,您不用這麽緊張,他是在看您家本子……”“黃導您這已經是今天第四個電話了,試鏡的事我再跟他聊聊,一定,好,先掛了。”“……我明白您意思的,富總,我還在開車,安全要緊!”蘇沉抱著文件夾,靠著蔣麓時微微皺著眉頭。蔣麓在平板上確認著公司發來的行程計劃,左手按平他的眉頭。“你才多大,少皺眉。”他寫了幾筆迴複,發現蘇沉沒聲音,又問:“身體不舒服?”“不是。”蘇沉聲音很低,語氣像從前低燒時一樣:“感覺不對勁。”“哪裏?”經紀人剛掛斷電話,隔著後視鏡關切看過來:“需要帶你去看看醫生嗎?”“不是身體。”蘇沉坐正了一些,無意識地又皺起眉頭:“我總覺得,還要迴渚遷拍戲。”就像合約沒有解除的從前每一年,心裏有什麽被拴著繩子,距離隔得再遠都會被突然牽拉。哪怕他在時都已經住了好幾個月,也本能地覺得,自己還要迴去,繼續在鏡頭前演戲。與其說是元錦這個角色還卡在他的狀態裏,更像是舊劇組的牽引過強,讓人夢魘般總覺得,還要迴去,一定要迴去。周金鈴聽到這句話,剛想說確實以後可能去千陽影視城拍,離原來的基地不遠。但她看見蔣麓比了個手勢,會意地保持安靜。蔣麓問:“最近做過這種夢嗎?”“很頻繁,”蘇沉用雙指按著眉心,疲倦道:“做夢時經常在重光夜的片場,哪一部都有,或者是在套間裏背台詞,劇本每行字都看不清楚,可是一直在背。”他一直睡得不夠好,雖然找私人醫生要過褪黑素,但效果也很一般。有時候藥物會幹擾他醒過來的速度,會讓人陷進夢裏,明知道是做夢也脫離不開。關於這件事,他做過公司安排的心理治療,效果很一般。不得不說,再優秀的心理治療師,也受困於自身人生經曆的局限。有些家暴或職場晉升的困境,他們也許能夠感同身受,給出足夠的共情。但蘇沉的例子顯然屬於極少的個案,尋常治療師根本無從下手,能給出的迴應都是蒼白的安慰和鼓勵。那些套話他早已聽過許多遍,聽到開頭都知道後麵會說些什麽,最後隻迴了個客氣的笑容。說到這裏,蘇沉察覺到蔣麓的在意神情,把話題岔開。“可能是電視劇一直沒有播,我還掛念著,開學以後就好了。”“麓哥,這兩個片子裏,你推薦我去演哪個?”蔣麓明白他不想繼續提這件事,沉吟片刻道:“河妖吧。刑辯律師的故事線太嚴肅深暗,觀眾大眾化不太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