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留念,哪怕在重光夜這部作品裏得到巨大名譽,也快速抽身,奔赴新的前程。老導演直接吩咐燒掉記憶,把留念付之一炬,火焰會吞噬焚毀全部。連聞編劇都選擇邁步向前,不再創作有關這個世界的前傳番外,同樣果決離開。他在此刻還沒有完全理解他們的選擇,但深唿吸著站起來,用理智控製著自己去打開那扇門。父母已經等候在門外,滿臉的擔憂心疼。“沉沉,”蘇峻峰提著行李箱道:“咱們家裏有關重光夜的所有物件,也都在這裏了,我全都帶來了。”“包括簽名的筆?”“包括你海報簽名用的每一根筆。”梁穀雲仔細看著他的樣子,像是在小心照顧一個孩子。“你需要再緩一緩嗎?”蘇沉想說話,胸口一瞬間壓得透不過氣。蔣麓下意識拿出唿吸劑,遞給他壓製哮喘的前兆。蘇沉又深又重地長吸一口藥物,說道:“我徹底拍完了,是嗎?”蔣麓緩緩頷首:“確認。”蘇沉笑容蒼白地點了一下頭。“走吧,看看我們要燒多少東西。”推車已經準備好了,還有助理會幫忙清點。凡是戲袍、配飾、重要道具,一概收為劇組資產,今後供展出或慈善拍賣使用,所有權與蘇沉無關。他慣用的私人物品被丟進紙箱裏,從零星幾件唇膏到發油,再到房車裏的草稿紙和筆記,以及今天用過的劇本,不一會兒便堆滿了底部。房車一般都是供重要演員臨時休息用,裏麵掛的黑板,寫的便簽紙,甚至是外牆畫的小人,也全都予以充分清除。第一個搬家式大紙箱很快填滿,蔣麓送給他的相簿隻持有了幾個月的時間,也要一並燒掉。真正的大工程在套間。套間在生活九年以後,已經和另一個家沒有區別。廚房的冰箱上貼著拍戲行程單,門口照片牆上有他們在不同外景的合影。蘇沉站在門口,看人們如同驅除瘟疫般一樣一樣拿到他麵前,確認這些都要燒掉。他漸漸變得麵無表情,像是至此無言。所有和劇組生活有關的痕跡,與重光夜有關的記憶,全都要被徹底燒掉。他覺得這個決定荒謬至極,心裏被冒犯的怒意漸漸生起,又被理智過度壓製著,無法反抗。助理們都知道那個收藏室花了蘇沉多少時間去布置裝點,連櫃子都是他和蔣麓一起拚裝好的。在第一年,他就知道一切都會被燒掉。到了第九年,他仍是無法自製地留了許多記憶,照片、字條、筆記,每一樣都珍貴到在過去歲月裏被仔細珍藏。沒有人不會懷念這裏。連新來的小演員,都被允許帶走合照、海報、道具組的手作娃娃。可他卻不被允許,連一個字條都要被收走。蔣麓幫忙照看情況時,看見蘇沉很輕地靠著書房的門,目送助理們往來搬運。他寂靜到透著絕望,讓他看得不忍。“好多海報……”隋虹低低歎道:“蔣導,這些送給我的話還需要燒嗎?”“不用吧,”蔣麓看了一眼蘇沉:“你願意送給她嗎?”蘇沉笑著點點頭。“你們隨便拿吧,但是演戲筆記之類的,卜爺爺叮囑過我,是必須要燒掉的。”助理們多是很感激地看著他,拿了些無傷大雅的小紀念品,紛紛說著感謝。蔣麓一直在記錄清單,而清單最後也會一起燒掉。筆記一共六個牛皮本,裏麵有十歲小孩的稚嫩筆跡,也有十五歲少年的流暢書寫。聞楓和老太太講過的課也在裏麵,被珍重記好,課後再充分複盤迴憶。草稿紙加起來有很高一摞,包括對場景走位的分析,對劇本的修改粗稿,以及等等。打印的文件裏,合同被充分整理保護,而所有文本文件,包括劇組演戲通知、每一部劇本的不同稿、網上下載的有關重光夜的二次創作繪畫、白玉獎的邀請函、大小影視節的邀請函和獎狀,也全都囊括在內。僅僅是整理書房和收藏室裏的打印文件,就又用掉了兩個大箱子。紙和書搬運起來是最重的。助理們推得唿哧唿哧,已經在冒汗了。林林總總的東西已經湊了四大箱,放一把火都要燒很久。蘇沉想過這個場景很多次,他一度覺得,會像是緬懷故人那樣,一件一件地慢慢燒。可他和這個劇組的融合太深了,深到如今清理這些事物,是把整個套間以及他自己,都一層層挖開剝開,散亂堆放進箱子裏,像是燒無關輕重的垃圾那樣,盡數燒掉。毀滅他過去八年的全部痕跡,驅除瘟疫一樣燒毀所有留念。他覺得自己該流淚了,可還是沒有。套間確實被徹底剝掉了內層,客廳都變得空空蕩蕩,玩過的遊戲帶卡牌也無一幸免。助理們體力不支,叫來了清潔打掃的阿姨,幫忙把所有他留在劇組的東西都扔進箱子裏。阿姨們都很是驚訝,平時自己根本沒有權限進這一層,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差事。她們放都不敢隨意堆放,得知裏麵的名貴事物要直接燒掉,登時都露出荒謬的表情。蘇沉看在眼裏,垂眸而笑。是啊,連她們都覺得荒謬。接下來才是最讓人心疼的東西。《重光夜》的每一部碟片,有的還是收藏級別的藍光初版。元錦留給蘇沉的所有小物件,他用過的折扇,退役的舊龍袍,大婚時喝過的酒盞,全都在這裏。蔣麓沒想到這件事像是在挖掘草木的根,要挖得這樣深,挖得這麽狠。助理捧著元錦和姬齡的一摞手辦,小心翼翼地抱著都怕壞了,根本舍不得扔。蘇沉看著他輕輕搖一搖頭,助理喟歎著把東西都扔進了箱子裏。從頭到尾,一共花了四個小時去打包收拾,最後全都運到垃圾場旁邊的荒地裏。滅火器準備了很多,引燃用的柴油也準備了好幾桶。蘇沉站在八個巨大雜物紙箱前,聞著風裏的腐爛味道。真是好笑,他最後告別《重光夜》的地方,竟然是在垃圾場。助理們倒油時都看得很舍不得,但還是遵照囑咐上下澆透了才鬆手。那頂被摳除寶石的金冠留給了劇組,不然也會被融了再行處理。荒地的空氣因柴油氣味變得更加刺鼻,但酷刑很快要結束了。助理們做完這些快速站邊了,長柄打火機雖然準備了好幾個,但這八個箱子都連在一起,其實一點火就全都能燃起來。蘇沉再看它們時,又想起自己從前的住處。那裏被翻的一片狼藉,所有東西都被扔了個幹淨,像是抄家一樣。他伸手抽走蔣麓手裏的哮喘藥,聲音很啞。“你們走吧,我和爸媽留在這裏。”蔣麓很不放心,剛要說話,又被打斷。“蔣麓,我不想讓你看見我最狼狽的樣子。”“你走吧,給我留一點體麵。”蘇沉仰起頭,笑得很可憐。“我他媽像個犯人一樣,像個災星一樣,要被挖掉所有痕跡,你不要看我,求求你。”“我覺得我已經隻剩一個殼子了,都不知道卜願要這樣的殼子留著有什麽用。”蔣麓說不出話,深唿吸時眼淚流下來,用力抱他。“這些都太殘忍了,我對不起你。”他今天替卜願監督了全程,此刻沒有辦法為舅舅分辯任何話。真的要這樣才能出戲嗎?一定要狠絕到這種地步嗎?哪怕留下一點都不可以?他一直都在問自己這句話,可卜願已經離開人世了,他得不到答案。蘇沉把頭埋在他懷裏好幾秒,像是不想麵對現實的這些。“好了,你走吧。”少年聲音哽咽:“我會親手點火,把這些都燒掉。”他一手攥著藥,一手攥著打火機,精神狀態脆弱到極點。一切的荒謬都要歸功於年幼時懵懂的一句之約。如果那天,他沒有答應卜願。如果卜導演還活著,他們還能抗爭幾句,留下來一些。……“你快走吧。”“……我在出口等你。”“嗯。”蔣麓帶著助理和經紀人都走了,隻剩父母和蘇沉留在八個箱子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