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麓會拚了命去保整個劇,我也會。”對你們來說,這是個工作,是個生意。可對我們來說,這是我們的命。命運的命,生命的命。周金鈴這幾年已經深刻領教過這兩個孩子擰起來有多倔,伸手直接抓住蘇沉的肩,語氣不安:“你還小,你不要一個人扛那麽多”蘇沉望著她的眼睛,笑著搖一搖頭。像是已經篤定了要走的路。電視劇組裏,財務報表可以走流程申報,器材添置可以走流程申請,但改劇本走這一套,完全就是瘋了。類似讓一個音樂家在拉小提琴前先寫個大綱整理思路,或者讓一個廚師先背誦一遍自己要怎麽炒菜放油。一個專業出身的導演定這個規矩,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就是純純的壞透了。可這麽有病的要求,被總導演定為規矩之後,被蘇沉完整執行,一個步驟都沒有略過。他沒有時間了,他必須做到。蔣麓在日夜兼顧著清點保護大火焚燒前滿宮的琳琅物件,從簷上的燈,到廊前的銅鶴。從梨花木打的博古櫃,到鑲著假象牙的仿古床。他成為整個倉庫的主人,開始守護屬於這個基地的細碎點滴,連搬運過程的監控視頻都會仔細檢查,確認沒有小車開去岔道,秘密倒賣混亂裏可以遺失的小物件。蘇沉則寫出一張一張荒謬至極的申請表,然後拿著這些去和每個節點的人開會。林久光那天在高高的樓上給他提過如何氣死人的妙論。如果真的按那個主意來做,也許會有很解氣的效果。可他們都沒時間了,他們要的不是解氣,不是看邵海沿吃癟慘敗,他們隻要《重光夜》能好好的活下去。周金鈴同時照顧著他們兩個人,有時候一天要在a組b組之間折返十幾次。她看到蘇沉每次能提交一二十張申請表的時候,都覺得不可思議。你把劇本到底通讀了幾遍?你怎麽沒演都知道哪裏需要改?蘇沉每次都笑一笑又搖一搖頭,不再解釋。她覺得事情不對,去找葛導演問到底是怎麽迴事。葛導演雖然懦弱老實,其實看事情很透,知道這孩子是豁出去了。“金鈴,你想想,誰能沒演過戲就知道劇本哪裏需要改?”“劇本寫的時候再順,那也要對戲之後才能知道現場問題。”她聽得一頭霧水:“你重複我的問題,我也沒辦法聽懂啊。”“沒有捷徑,你明白嗎?”葛導演悶頭點煙:“沒有捷徑。”周金鈴這才反應過來。邵海沿猛然加速的時候,這些孩子不得不每天私下對戲,以及找所有對手戲演員過戲。他們自願放棄自己的休息時間,在提前對戲過戲,然後寫出所有要改的內容,由蘇沉統一整理出來填表提交。成年人隻覺得這是個有些麻煩的項目,時間倉促可能會損耗轉化效益。幾個投資術語一串,《重光夜》和任何影視項目都沒有區別。但這幾個孩子,還執拗著不肯放手。也隻有蘇沉會影響他們每一個人,去爭這些金錢之外的事。葛導演是聽蛇骨婆婆的演員講過這件事,再點破這些事時,也覺得陌生到好像不符合這個世界的規則。“小朋友們做事,總是會天真一些。”他撣了撣煙灰,像是被觸動了什麽。“你不知道,蘇沉在我這裏積攢了多少表。”一周提交一次,一個月就是四十到六十張。如果單純就為賺個錢,每天拍完戲以後這個孩子就可以去玩樂休息,遠遠不用再去在乎這些。可每次蘇沉帶著這些表單過來走流程的時候,他的眼神都在說同一句話。我在乎。我非常在乎。周金鈴聽得難過,卻被葛導演拍了拍手背。“別想永遠做雞媽媽,有時候孩子們得學會麵對這些。”“雞媽媽?”“就老鷹抓小雞裏,那個張開手臂的老母雞。”葛導演看著深夜裏慢慢飄遠的雲層,又說道:“他們遲早要長大的。”在諸多忙碌事務之中,蔣麓還記得他許久前和蘇沉提到過的那個隱秘計劃。跟他的父親聊聊。喬海廈時年三十九歲,離異無子,擁有知名礦泉水集團,早早排在福布斯排行榜的前列。他之前在劇組雖然沒有給這個人好臉,但神差鬼使拿了名片,之後再也沒有聯係過。但結合網絡上已有的這些資料,蔣麓一梳理,覺得不對勁。他即將十九歲,母親四十七歲,但是生父……三十九歲?等於說二十歲時多了個兒子,自己還不知道?蔣麓一算歲數發現情況很微妙,差點給親媽打電話問你當年是怎麽想的。姐弟戀?還相差八歲?……你們當年怎麽迴事?這明顯是有故事啊。他清楚這麽問親媽,絕對會被秒掛電話,猶豫再三之後,他翻出名片撥通了號碼。電話接通後,秘書問清來由,聽到蔣麓兩個字時沒有太多驚訝,淡淡哦了一聲,說會盡快轉接。蔣麓等了一會,聽見喬海廈的聲音。“是我,遇到什麽困難了嗎?”“沒有困難。”蔣麓平直道:“我跟你打電話……主要是,想了解下身世。”喬海廈愣了下,嗅出來什麽。“哎,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誆你?”“有可能,但我問過我媽,她沒否認。”“讓我想想……”喬海廈迴憶道:“其實我一直被蒙在鼓裏,還是你舅舅拿了出生證來找我聊天,我才知道這件事。”他們聊天挺客氣,反正不像父子。“不過你對我沒那麽抗拒了,我挺高興的,要不找個時間吃個飯,咱們聊聊。”蔣麓內心又湧起許多叛逆的念頭,但還是應了。喬海廈說找個時間,就真是當天找個時間,坐飛機過來找蔣麓吃飯。像是在時都搭了個出租車,兩三個小時抵達渚遷,還訂了這裏唯一一家上檔次的日料館。包廂裏流水潺潺,有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幫忙端菜倒茶,踩著木屐走路沒有一點聲音。蔣麓坐在父親麵前,終於肯正眼看一看自己的生父。喬海廈保養的很好,說剛滿三十歲也有人信。蔣從水是典型的學者麵孔,樣貌寡淡清冷,雖然不夠貌美,但氣質絕對沒話說。仔細一看,他反而是隨了父親,生得五官很濃,眼眸幾乎一模一樣。蔣麓大概能猜出來,舅舅是在查出癌症以後才輾轉找到了喬海廈,一樣是為自己找未來的依靠。他脾氣裏有傲氣,但也明白好歹,做事不會再如以前那樣恣意任性。兩個大老爺們杵在包間的榻榻米上,說話有點不好開口。“其實我也很吃驚。”喬海廈卷起袖子開始吃壽司,沾芥末時辣的眉毛打結:“我以前還看過你演的戲,也沒想過會有今天。”一般人突然知道自己有個兒子,也不太能立刻接受現實。但他父親故去很久了,在這世界上多個親人,是個好事。蔣麓用筷子扒拉著壽司的米粒,想了很久才問第一個問題。“你怎麽認識我媽媽的?”喬海廈早有預料,但再說出來還是很需要勇氣。他低著頭像在迴憶過去,像是忍不住想笑,又有點懊悔。“她是我的初中家教,也是我的高中家教。”蔣麓陷入沉默。媽,你……你這是被他的外貌迷惑了,還是……喬海廈看見蔣麓是這副表情,登時覺得特別好笑。“單純說我跟她的事,誰都不欠誰的,沒什麽。”“但她這些年撫養你長大,肯定很辛苦。”“也沒有。”蔣麓否認:“這些年她很少管我,基本是我舅舅在照顧我。”喬海廈看著他時,目光一直很溫和。“老實說,現在我突然要認你當兒子,會搞得像在罵人。”前幾年蔣麓年紀還小,他還能自認做個長輩。現在小夥子長得又高又帥,非要當人家爹,自己想想都說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