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的小孩碰到六年級的學生都會害怕,如果對方揚言要帶個初三的哥哥來揍人估計能被嚇得睡不著覺。蘇沉哪怕之前被蔣麓帶著演過小乞丐,發現壞脾氣哥哥又黑著臉的時候,還是會試圖小步挪動著躲到媽媽身後去。後者偏偏不遂他的意,往前進了一步。“走吧,趁著你現在有空,我帶你去提前適應下輪椅。”梁穀雲樂得他們兩多親近親近,方便以後互相照應著,特意把蘇沉的手交給了蔣麓。“快去吧,你還沒有坐過輪椅,對不對?”蘇沉被連哄帶拽的架走了,扭頭還試圖求救。媽!!你不跟過來嗎!!梁穀雲笑眯眯的招手:“玩得開心啊!”木製輪椅已經被搬到了劇組,用的還是隱秘萬向輪結構,可折疊可背負。元錦雖然患了足疾無法站立,但好在年幼體輕,甚至不如姬齡家裏一件趁手的兵器來得重。他們逃亡時,姬齡常常把他裝入果筐衣服包裏同行,輪椅本身反而是用於招搖引敵的一大道具。三十餘個皇嗣裏,隻有這麽一個瘸子廢太子,是天然的靶子。木輪椅推來時,蘇沉下意識心裏跳了一下。他抬頭觀察蔣麓的神情,小聲道:“你看完劇本了嗎。”“看完了。”“那你知道吧,元錦他是……故意裝瘸的。”“嗯。”蔣麓雙手舉起他掂了一下重量,鬆了一口氣:“還好,確實輕的像個枕頭。”第一部裏,很多場戲需要他背著他或者抱著他,如果來個體重敦實的小孩,肩胛骨都得壓出幾道淤青出來。 元錦裝瘸,一裝就是六年。他母親來自世族蕭家,家裏有時代結交的道師,一卦卜出來上九巽卦。巽在床下,喪其資斧;貞兇。“巽有一應為大腿。”“若是提前應了斷腿之象,或許能避開一劫。”賀聲迭起的生辰宴裏,老道婆接了蕭家老太爺的一盞茶,低聲解出其詳。“譬如有一懸卦,征象是引頸上吊,但同樣是選條項鏈掛在頸間,同樣也是應了征兆,有時便能如此避開禍事。”若是太平盛世,有人說出如此預言,沒有人會放在心上。可當下世事混亂,帝皇喜怒無常,殺生無數,被親生女兒觸怒當即命人當堂杖斃。蕭家沒有人不敢信這個預言,也不敢篤定元錦身為皇太子一定能平安長大。更何況,三任皇後皆留有子嗣,且之後幾年漸漸又有十幾個皇嗣陸續出世,元錦生母不敢怠慢,一早與孩子陳明利害,讓他一夜間成了瘸子。“一定要聽母後的話。”“從今往後,不能讓任何一個活人發覺你是常人。”“你這雙能跑能逃的腿,要留在最能救命的時候用。”最大的弱點,往往便是最有力的利器。也正因為這個設計,元錦在原著裏有數場極為精彩的反殺。他看起來柔弱內斂,是所有對手裏最好被拿捏控製的獵物。手無寸鐵之人,在他這個殘廢麵前甚至不會有任何戒心。站都站不起來,還防他突然飛起來殺人不成?可這一切都是假象。識破這一切布局的人,隻有日夜相伴的姬齡。劇本裏,他們有好幾場針鋒相對的對戲,後續聯手誘敵時也相當的精彩。蘇沉坐進輪椅裏,試探著撥動木輪。無助感忽然就浸入了心裏。他生來健全,直到坐進這逼狹難受的椅子裏才驟然感受到好幾種不曾體驗的感情。不僅是視野驟然降低,取物移動都變得吃力。更可怕的是一種被動的渺小感。元錦竟然能坐在這椅子上,一過就是六年。還沒咀嚼完這種心情,後背突然傳來推動感,是蔣麓在推著他到處走。蘇沉猝不及防地扶著一邊,扭頭看他。“你慢一點。”“根本不夠。”蔣麓瞥向他:“逃命的時候不背著你飛都不錯了,輪椅還怕快?”蘇沉沒法預知他會加速還是會停下,雙手緊緊抓著握把,有些惱又礙著教養不能生他的氣。他有點害怕。等等……元錦會怕嗎?元錦看起來簡直狠毒又淩厲,內心會不會因為輪椅的一個小舉動怕起來,隻是沒有輕易展現給其他人?小朋友腦子裏一堆亂糟糟的問題急需解決,都沒顧上跟壞哥哥生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摸索著掏出錄音筆,複述了一遍導演的問題。此時此刻,蔣麓正推著他熟悉輪椅手感,也在增加彼此的磨合,方便之後入戲。“姬齡怎麽認知元錦?”他沉默幾秒,反問過來:“你覺得呢?”“……”不是我在采訪你嗎!蘇沉脾氣太好了,有點小脾氣還肯認真迴答他的話。“我覺得,把他當成累贅或者麻煩吧。”他垂著眼睫,聲音很輕。“按著姬家的安排,姬齡原本該去塞外出征,成為頂天立地的將軍英雄。”“但是他父親臨死前托付他保護照顧元錦,甚至就此遠離皇城,有可能一輩子都迴不來。”“姬齡對元錦的話很少,發生爭執了也不會扔下他。”“內心深處……肯定有抵觸的想法。”“如果沒有元錦,他早就過喜歡的日子了。”蔣麓本來想毒舌幾句,沒想到輪椅上的小孩突然癟掉,委屈的像元錦本人一樣。他罕見地把話咽了迴去,好一會兒才道:“不是的。”輪椅停在太液池邊,遠處依稀能看到盛放一隅的墨白梨花。“其實我舅舅也給我布置過作業,不過不是采訪要合作的演員,是去采訪編劇。”“我問她的一個問題,就是姬齡第三部被元錦捅刀子的時候,到底恨不恨他。” 蘇沉猝不及防被劇透到:“……!!”“然後聞編反問了我一句,問我元錦在姬齡眼裏,到底算什麽。”“我說君臣裏的君,她說隻答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是兄弟裏的弟。”“什麽?!”“你還沒反應過來嗎?”蔣麓停好輪椅,繞到了蘇沉的麵前,緩緩蹲下。他直視他的時候,莫名好像另一個靈魂在隔著時空凝視另一個靈魂。“從姬齡被迫選擇元錦起,元錦是他唯一效命的皇帝。”“也許對於天下人來說,四散逃亡的三十多個皇嗣便是三十多個可能登基的皇帝。”“但姬齡有且唯一有的選擇,就隻有元錦。”“這就是君臣之中的臣。”蘇沉避不開他的目光,無意識地再一次握緊椅靠,看起來脆弱又倔強。“兄弟?”他看起來這麽弱小,卻仍然冷笑著反問出聲,這一刻仿佛便是元錦本人。“姬齡針刺穴位試探的時候,差點被龍魚收買的時候,反手用刀擱在喉邊的時候,居然還記得兄弟之情嗎?”“所以說,”蔣麓拉開距離,轉眼便從角色裏脫離出來,平淡道:“這種關係很複雜。”“即使想演好,也要你琢磨體驗過很多次,在鏡頭前盡全力還原。”蘇沉還沒有掙脫那種情感,陷在輪椅裏一言不發。“你知道嗎,當初我為了贏走這個角色,單是和武指打架就練了五六個月。”“最終候選人有十個,我背完了所有的台詞,試鏡四次,到最後舅舅才選了我。”“但他選中你,僅僅隻是看了一眼。”蘇沉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到這個,條件反射道:“可是當時有人說……”“有人說這個角色早就內定給我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