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房門緩緩打開,有人笑著走了來。


    一個發係紅繩,青袍飛揚,卓然挺拔,氣度清逸超然,宛若神仙中人的少年。


    浪翻雲、範良極看著那似曾相識,卻已完全長開,更添英武銳氣的麵容,不由得齊齊失語,神情震撼。


    徐行看著他們,莞爾道:


    “怎麽,認不出了?”


    範良極咽了聲口水,壓低嗓音,悄悄道:


    “徐、徐兄,你這到底是……?”


    不隻範良極想問這個問題,就連一向沉穩,輕易不動聲色的浪翻雲,此刻都已難以維持心境。


    這位少年劍客雖然沒說話,目光中卻透露出不加掩飾的好奇,更不住地上下打量徐行。


    自三人在錦官城分別起,也不過隻過去了兩月時光,怎麽徐兄看上去,好像直接長大了十多歲?


    徐行也沒有多解釋,隻是笑道:


    “這本就是我原來的像貌,先前那副模樣,是因為練功出了岔子,如今才恢複。”


    這個解釋比較符合此界的世界觀,兩人從最初的震撼中脫離出來後,也意識到真相大致就是如此,各自鬆了口氣。


    忽然,範良極輕咦了一聲,一個翻身便從榻上直起身子,滿麵病容亦隨之褪去,重新泛起代表健康的紅潤光澤。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徐行,顫聲道:


    “徐兄,這莫非是……?”


    浪翻雲也是直到此刻才意識到,縈繞範良極周身那股“太陰真炁”竟然已經消逝,不由得再次瞪大了眼。


    他們這次直接趕來東海,除了參加東島之會外,亦是想要尋找範良極的師尊“氣王”淩渡虛,為其拔除這道猶如附骨之疽的真氣。


    可現在,範良極竟然就這麽好了?


    徐行微微一笑:


    “就在剛才說話間,我已為範兄解決了這個隱患,這道真氣倒是有些意思,以極陰之力為表,內藏銳勁,不知又是何方高人所留?”


    說話間便拔除了?


    範良極、浪翻雲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神色,再次相顧無言。


    其實“太陰真炁”雖算一門絕技,但隻要境界夠了,仍是可以處理。


    範良極追隨淩渡虛修行多年,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他也並沒有真正把這傷勢放在心上,反倒是視為一種對自己“先天罡氣”的磨煉。


    但是這個“不難處理”,並不代表著可以隨心所欲。


    隻因這一道“太陰真炁”中,蘊有強烈的武道神意,並且位於五髒這種敏感位置,一個不小心,就會留下終生難愈的後遺症。


    可徐行卻解決的如此輕描淡寫,甚至可以說是悄無聲息,連範良極這個中招者都沒有察覺,這、這……


    範良極甚至感覺,他比自己都還要了解自己的身體,這又要有多麽深厚的神念修為?


    範良極想了半天,都沒琢磨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卻忽然又想到徐行剛才的言語,再次匪夷所思道:


    “徐、徐兄,莫非你當真……”


    徐行再次莞爾道:


    “徐某還沒有無聊到,會拿這種事來誆騙朋友?”


    範良極聽到這句話,眼皮狂顫,身子亦抖了一抖,晃了一晃,直到用手扶住床榻,才真正站穩。


    浪翻雲亦是右手握住腰間覆雨劍,借助人劍合一、劍心通明的境界,才勉強平複心緒,不至於如範良極一般失態。


    畢竟,那可是大宗師!


    徐行早在慈航靜齋,就已經欣賞夠了這種震驚神情,隻是揮揮手。


    “一別多日,還是先說說你們的事兒吧。”


    範良極還在震撼中,浪翻雲便主動接過了解說的任務,為徐行講述起他們這兩個月來的見聞。


    聽到浪翻雲竟然真的和範良極一起,做起了打家劫舍、劫富濟貧的“營生”,徐行也不禁笑了起來,輕輕撫掌。


    但是聽到赤尊信和鐵木黎之事後,徐行的眼神便驟然一變。


    浪翻雲一見他的幽深目光,心中便忽地一沉,再也說不下去。


    徐行頓了頓後,才淡然道:


    “看來,陰癸派和燕然山,今日便要斷了傳承了。”


    隻簡單一語,浪翻雲便嗅到一股極其濃鬱的血腥氣,眼皮再次跳了一跳。


    自從認識徐行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從這個好似萬事不羈於心,好似謫仙天人的朋友身上,感受到如此濃烈的殺意。


    浪翻雲心中更不禁升起一個疑問。


    ——徐兄究竟殺過多少人?


    最為恐怖之處在於,徐行隻是心頭殺機一起,天地仿佛便有所響應。


    浪翻雲隻覺眼中所見的世界,已不再溫暖明亮,連從窗外照進來的熾盛陽光,都變得冰冷起來。


    浪翻雲從小和天地自然便有一種極深聯係,所以即便孑然一身,他也從不曾覺得孤獨,隻因萬事萬物都是他的朋友。


    ——煙波浩渺八百裏的洞庭湖,亦是其中之一,也是他最好也最信任的朋友。


    這也是為何,浪翻雲能夠練成一身如此驚世駭俗、神乎其神的劍術。


    可此時此刻,站在徐行身邊,他卻感覺感覺這種與生俱來的聯係,仿佛被一種無形力量給徹底切斷,生平首次淪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


    ——這就是大宗師的力量?


    一旁的範良極也是頭皮發麻、汗毛倒豎,原本風平浪靜的小屋中,立時湧現出無形卻好大的驚濤駭浪,無比壓抑。


    唯有那隻寶相莊嚴的猴子,睜開眼,站起身來,在桌子上手舞足蹈一陣,仿佛正在給徐行打招唿。


    徐行注意到這許久未見的猴兄,目光動了動,這種直擊心魄的壓迫感才終於散去,他歉意道:


    “近來正在試驗一種全新武學,一時難以自控,抱歉了。”


    浪翻雲喉頭動了動,心中浮現出一種濃鬱的挫敗感,苦笑道:


    “徐兄,你還真是……突飛猛進啊。”


    徐行伸出手,讓那猴子能夠爬到自己肩頭,才悠悠道: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不然咱們先往東島去?算算時間,該到的人,也差不多都該到了。”


    今日已是六月三日,鼇頭論劍的時間乃是定在正午,他們如今渡海而去,正好能夠趕上。


    範良極向外張望了下,有些好奇道:


    “厲姑娘呢,怎麽沒和你一道?”


    徐行自然道:


    “為免招搖,厲姑娘和其他兩位都未進城,如今正在海岸邊等我們。”


    為免招搖?


    範良極和浪翻雲聽到這話,都感覺有些古怪,他們和厲若海打過交道,自然清楚這位邪靈的性情——這樣一個人,怎麽會招搖?


    隻不過,當他們抵達岸邊後,兩人才深刻意識到,徐行的確沒有絲毫誇大。


    如今已近午時,陽光燦爛,灑落洶湧海麵,浮光躍金,不外如是。


    但這天地奇景,在海邊那三位絕代風華的美人前,都顯得黯然失色。


    範良極完全可以想象,若是這三人聯袂出現在城中,究竟會引發多大的轟動,用招搖過市來形容,都顯得太克製。


    其中最為矚目、存在最強的,自然便是兩人都很熟悉的厲若海。


    兩月不見,這位“邪靈”身上那種灼然之氣,越發熾盛,用豔光四射都不足以形容。


    她美得就像是一輪輝煌燦爛的太陽,從內到外散發出一種自信、驕傲的明亮氣度。


    見徐行帶著範良極、浪翻雲這兩個老熟人過來,厲若海也抱著紅槍,朝他們微微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唿。


    穀凝清則是從厲若海身邊竄出來,睜大一雙明亮且湛藍的大眼睛,有些驚訝。


    “若海,這兩位是?”


    和厲若海認識這麽久,除了徐行外,穀凝清還從未見過她對誰會如此作態,自然不免好奇。


    這位來自西域的姑娘,麵容雖不似厲若海那般絕美無暇,卻是鼻梁高挺、輪廓深邃,眉眼間毫無尋常中原女子的扭捏羞澀,滿是坦蕩大氣,別有一番異域風情。


    並且穀凝清的衣著亦頗為大膽,腰間隻圍了條輕薄短裙,大片大片的細膩肌膚裸露著,玉白瑩潤,身材玲瓏有致,衣衫下曲線起伏,渾身充滿了一種熱辣奔放的活力。


    範良極、浪翻雲兩人這兩個月來,雖然也走過不少地方,卻也不曾見過穀凝清這般的人物,一時看直了眼。


    徐行則是適時介紹道:


    “厲姑娘你們都認識,這位是雙修府本代傳人,穀凝清穀姑娘。”


    雙修府傳人?


    雙修府雖然遠離中原,又向來神秘莫測,但由於“雙修大法”的存在,以及每一代傳人皆為絕色美人,是以在中原武林中名氣頗為響亮。


    畢竟,美人和神功的組合,對江湖人的吸引力,甚至要更勝權勢地位,金錢名利。


    而站在厲若海、穀凝清旁邊的,則是一位身形高挑,體態窈窕的白衣女子,好似空穀幽蘭,仙氣氤氳,與豔麗濃烈的厲若海,形成鮮明對比。


    白衣女子堆雲砌黑的長發綰成單螺髻,麵容豔美絕倫,皎若秋月,氣質清幽淡雅。


    範良極和浪翻雲雖然事前從未見到過這位女子,可他們隻是一看到那張臉,感受到那種非凡氣度,心中便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一種熟悉感。


    女子抿起嘴角,溫婉一笑,柔聲道:


    “慈航靜齋言靜庵,見過兩位。”


    聽到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範良極和浪翻雲心中,竟然沒有絲毫的震撼驚訝,反倒是一片理所當然。


    能夠在姿容上同厲若海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同台競技、且絲毫不落下風者,自然隻有言靜庵一人。


    範良極隻是看了一眼溫婉大方的言靜庵,便有些由衷感到些自慚形穢。


    雙修府名氣雖然大,但畢竟遠離中原,不算正道門派,反倒是給江湖人留足了遐想的空間。


    尋常武林中人,喝了些酒,對“雙修公主”都敢口花花一番,更有一親芳澤的妄想。


    但除去少部分魔門中人外,絕大多數江湖人,對言靜庵這位齋主,都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隻有十萬分的仰慕,甚至是敬畏。


    不要說是一親芳澤,就算隻是看一眼這位齋主的身影,對很多武林人來說,都算是絕大的幸事。


    可現在,她們竟然都在這裏?


    範良極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他睜大眼,又看了看徐行,最終一切感慨,都化作一聲長歎,歎服道:


    “徐兄,你真是沒白長這麽一張臉。”


    聽到這話,穀凝清、言靜庵都不禁噗嗤一笑,隻不過穀凝清這個域外女子笑得更歡快,毫不掩飾,言靜庵則隻是輕輕一聲。


    厲若海則是慣常地雙手抱胸,不言不語,笑意卻從眼底流露出來。


    徐行不以為意,隻當是對自己的誇讚。


    浪翻雲雖然相貌也不算出眾,卻自有一番劍道宗師的自信與氣度,自不怯場,反倒是對著言靜庵麵露微笑,坦然道:


    “小子浪翻雲,見過言齋主,久聞‘慈航劍典’之名,若有閑暇,還望言齋主不吝賜教。”


    “浪翻雲?”


    言靜庵看了看雖然其貌不揚,卻身姿挺拔、氣度卓然的浪翻雲,以及他係在腰間的“覆雨劍”,美目中掠過一絲訝然。


    以言靜庵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來浪翻雲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劍術宗師,可她此前竟然從未聽聞過這個名字。


    這種似曾相識的經曆,不由得讓她想到了一個人,言靜庵扭過頭去,微不可查地瞥了眼徐行,眼中意味明顯。


    ——總不會,這又是你的老鄉吧?


    徐行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隻用神念傳音,解釋了一番。


    “浪兄並非同我一般出身,他這一身劍術,乃是日夜觀摩八百裏洞庭煙波,從中自悟得來。”


    “自悟得來?”


    徐行不解釋還好,一解釋,言靜庵眼中驚色反倒是更為濃鬱。


    ——自悟修成的宗師,還如此年輕,這就是何等恐怖的才情稟賦?


    不過言靜庵畢竟是正道領袖,養氣功夫非凡,麵上並未流露出半點動容,隻是溫柔道:


    “浪兄天資過人,靜庵佩服。不過論及在‘慈航劍典’上的造詣,踏法十倍於我,你要印證劍術,找他便可。”


    言靜庵的身份擺在那裏,浪翻雲也不懷疑她會故意誆騙自己,隻是扭頭看向徐行。


    因今日所受震驚太多,他的表情都有些麻木。


    “徐、徐兄,當真如此?”


    天下間誰不知道,慈航靜齋隻收女弟子,並且也隻有曆代齋主傳人,才有資格修煉這一門無上大法。


    可如今,言齋主卻把“慈航劍典”拿給徐兄這個外人參詳?


    徐行隻是搖了搖頭。


    “靜庵太過誇張了,十倍之說,太過分了些。”


    浪翻雲雖然和徐行相處的時間不長,卻也極其清楚他話不說全的性格,翻了個白眼。


    “沒有十倍,也有個五六倍、七八倍是吧?”


    徐行隻一笑置之,再抬起頭,嗅了嗅風中傳來的氣息,忽然道:


    “算算時候,你們現在去,剛好趕得及看這一場‘鼇頭論劍’開場。”


    厲若海最為熟悉徐行的性格,品出這句話中的言下之意,一挑眉毛,問到:


    “你有事要做?”


    徐行頷首,輕描淡寫道:


    “兩手空空,貿然登島,總是不太好,我先去借一件禮物,隨後便至。”


    “禮物?”


    除了徐行外,眾人都有些不明所以,按照如今的局勢來看,雲虛顯然已經有了在正道之外自立門戶的想法,指不定也是敵對方之一。


    對這樣一個人,還要什麽禮物?


    穀凝清吐了吐舌頭,沒好氣道: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才想起來準備禮物?”


    徐行聞言卻笑了起來,豎起一根食指,輕輕搖了搖。


    “誒,凝清此言差矣,曾經有個長輩教過我,送禮這種事,最重要的就是時機二字。


    並且,一件好的禮物,也是可遇不可求啊,若不是現在這個時候,倒還弄不來呢。”


    徐行口中所說的長輩,正是大明王朝世界的沈一石,當初這位江南第一豪商在給他“三豐血經”之時,就曾提到過這個觀點。


    到如今,徐行也沒有忘記。


    厲若海懶得聽徐行賣關子,直戳了當道:


    “說吧,這次要殺誰?”


    徐行則是轉過身子,望向遠方,語氣悠悠:


    “聽說,燕然山一脈的開山始祖蕭千絕,與雲家頗有舊怨。”


    蕭千絕和雲家本有家仇,東島雲氏一脈的先祖,正是死於蕭千絕之手。


    蕭千絕的弟子伯顏身為大元丞相,席卷三吳,滅亡大宋,雙方之間又添了一層國恨。


    伯顏死後,門人秉承其誌,長年與東島高手為敵,百餘年來,雙方多次交鋒,結下不少冤仇。


    元滅以後,黑水一派遠走漠北,東島別有對手,彼此的糾葛也少了許多,然而一旦遇上,仍是免不了你死我活。


    聽到這番話,眾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徐行則歡快道:


    “正好燕然山之主鐵木黎正在左近,我便去取了他的項上人頭,這份禮物,想來雲島王該不會拒絕。”


    他的語氣極其輕鬆,不像是要殺一位老宗師,倒像是要從清晨的花蕊上,撚下來一滴露珠。


    ——


    六月初三,將近午時。


    本是豔陽高照的天空,在半個時辰之前,突然被大片烏雲遮蓋,帶著濃鬱潮意的海風,也在同一時間刮起,帶著蒼白的霧氣,席卷四麵八方。


    令眾人期待已久的“鼇頭論劍”,還沒開始,就籠罩上了一層愁雲慘霧的氣氛。


    “鼇頭論劍”本為釋家傳統,是釋家用來考教弟子的方式,優勝者亦可向島主挑戰,但純屬武學切磋,並不涉及爭權奪利。


    隻是在收留天機宮餘孽後,雲家後人為借助靈鼇島勢力報仇雪恨,便借“鼇頭論劍”發難,奪了釋家弟子的島主之位,開創了武力奪位的先例。


    從此以後,“鼇頭論劍”就成了東島的慣例,三年一比,不僅年輕一輩比鬥奪魁,爭取四尊之位,自負武力者更是可以挑戰島王尊主。


    隻不過一直以來,“鼇頭論劍”都是東島家事,但這一次,雲虛竟然破了這個舊例,準許外人上島,同東島弟子共同角逐“島王門生”的名額。


    這一下,可謂是徹底引爆武林。


    隻因東島本代雖無大宗師,可四大源流,靈鼇島”釋家一脈、“窮儒”一脈、“天機宮”一脈,以及“西昆侖”梁蕭一脈,皆曾經出過絕代人物。


    即便是除去雲氏一脈的正宗傳承外,龜鏡”、“龍遁”、“鯨息”、“千鱗”四大支脈的武學,亦算是武林中的上乘絕式,一旦學成,亦足以稱霸一方,由不得江湖人不心動。


    正因如此,即便隱約明白,東島即將成為正魔雙方決戰的戰場,可依舊有為數眾多的武林人士,從天下各處趕來,參與這場盛會。


    此時此刻,作為主會場的鼇頭磯已是人頭攢動,昔日為了舉辦“鼇頭論劍”,釋家高手曾經親自出手,削平了磯石,開拓出了一塊縱橫百來丈的寬闊場地。


    如今這塊場地上,正圍著千餘名武林人士。


    他們皆是在考核中被刷下來的散修亦或者小門派武者,被東島弟子牢牢圈定在外層,不能再進一步,隻有旁觀的資格。


    再往內,則是舉辦“鼇頭論劍”的擂台。高達三丈,縱橫十數丈的擂台最前方,乃是看台,其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五把椅子。


    台座旁邊,則是圍了一圈座位,唯有武林中名門大派的領導者,這才有資格坐在此處。


    淩渡虛、碧空晴坐在最前,在他們身後則是了盡、了無等一眾正道宗師。


    隻不過,侍立在這些正道宗師身後的門人弟子們,麵色都有些不好看。


    島王雲虛也就罷了,既是地主,又為宗師,自然有資格坐上首主位,可其他四把椅子又是怎麽迴事?


    以“東島四尊”的身份地位、武功修為,又何德何能,可以在眾位宗師麵前,坐在正中?


    其餘宗師雖然不至於因小小的座次安排,而心生怨憤之情,心中卻也提高了警惕。


    光從這番陣仗來看,雲虛對於今次的大會顯然相當重視,為了防止有人鬧事,也是狠下了一番苦功。


    雖然有識之士都知道,這些努力終究會變成徹底的無用功,這一次大會也注定要變成一場修羅血戰。


    但這卻並不妨礙,眾人從東島弟子的行為舉止中,看出雲虛的決心和自信。


    雲虛如此安排,無非是在強勢表明他們東島一脈的主導地位,如此信心,究竟是從何而來,難不成真是厲工在後麵給他撐腰?


    “潛龍”之力事關重大,為防止天下會中有魔門細作,是以碧空晴、淩渡虛並未將真相大肆宣揚,隻是告訴了言靜庵等寥寥幾位值得信任的正道棟梁。


    就在在場眾人或是內心忐忑、或是隱隱期待之中,午時終於到來。


    又過一會兒,一位四旬左右的男子,忽地出現在看台上,青袍大袖,身量頗高,兩簇長眉斜飛入鬢,透出一股凜凜英氣。


    他站在高台最中央,目光凝如實質,好似兩口千錘百煉的神鋒寶劍,眾人與之對視,隻覺心頭狂跳不止,有一股寒氣從尾椎冒出。


    一時間,千餘名熙熙攘攘、交頭接耳的武林中人,皆是噤若寒蟬,原本喧囂的鼇頭磯,立即安靜了下來。


    碧空晴和淩渡虛微不可查地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意味。


    ——這個雲虛,武功果然又有精進。


    當日兩人所見的雲虛,身上氣勢固然強橫霸道、不可一世,卻亦是澎湃洶湧,難以抑製,令人隻一見,就能意識到他的恐怖。


    可今時今日,他卻好似已能將那種力量,徹底收為己用,不顯山不露水,偏偏舉手抬足間,都有莫名威勢,好似無底深淵,令人難以度量。


    但是不知為何,兩人亦能感受到,如今的雲虛,比起往常所知那個的東島島王,除了武功大進外,還有一種源於靈魂深處的莫名變化。


    雲虛一現身,東島四尊亦隨之登上看台,簇擁著這位島王,猶如眾星捧月,令這位島王當真有幾分據島稱王的霸氣。


    仿佛是在宣告著一場殺劫的開始一般,濃重的烏雲驀然張開幾道口子,自雲間落下慘白的天光。


    明明是溫暖的日照,卻讓在場眾人心中,不由得平添了幾分寒意。


    就在這天光之間,卻見遠方海麵上,有一葉孤舟辟開風浪,迎著鼇頭磯筆直駛來。


    如今就連作為東道主的雲虛都已現身,再趕來會場,已算是大大失禮,眾人看著那艘船,隻覺得心中驚疑不定。


    經曆過沈萬三登島一戰的東島老人們,更是聯想到了那個孤身破陣的青衣身影,心中更為驚駭——莫非,當真是他來了?


    好在,很快遠處便響起一個清亮婉轉,有如珠落玉盤,悅耳至極的嗓音。


    “慈航靜齋言靜庵在此,拜見島王。”


    雲虛卻似早有預料一般,目光垂下,淡然道:


    “能得言齋主賞麵駕臨,我東島亦算是蓬蓽生輝,還請登島罷!”


    雲虛的嗓音有如金鐵交擊,更似與無窮大海相連,充滿某種洶湧澎湃的喧囂力量。


    一語既出,風波好似被某種無形力量壓平,一圈波紋無遠弗屆地向外蕩開,波紋所過之處,鼇頭磯外,方圓五十丈海麵立時變得平滑如鏡。


    雲虛這小試牛刀的一手,比方才那懾服眾人的目光還要更為震撼人心。


    從擂台正中到海岸邊,少說有一裏地的距離,可雲虛這句話中蘊含的力量,竟然在跨越了這一裏後,仍能造成這樣大的影響。


    這究竟是何等恐怖的手段?


    宗師們卻看得出來,雲虛這一手並非是用純粹的力量去撼動海水,更像是借助了某種奇妙的方式,令海水自起變化。


    ——這種表現?


    一時間,他們心中都浮現出“潛龍”二字,據說這件的滅世神器,正是四海之丹田,有運轉汪洋靈機之能,莫非……?


    就連言靜庵亦好似被雲虛的手段震撼,不曾再開口,隻見小舟行於鏡麵,緩緩而來。


    不久,船到近前,又見船頭顯出五條身影,五人輕點船頭,皆是飛縱而起,衣袍迎風鼓蕩,隻一晃,便已從眾人頭頂掠過,落到擂台中央。


    有閱曆的正道高手們更是看得出來,這五人裏麵,除了方才出言的言靜庵外,竟然還有三位空境宗師,剩下那人雖然未成空境,輕功亦有獨到之處。


    隻不過,裏麵怎麽還一隻猴子?


    不過,這個疑問在眾人心中甫出現便淡了去,畢竟江湖上的宗師高人,總是有些怪癖,養隻猴子亦沒什麽古怪的。


    若是尋常時候,這樣一股勢力,已經足以讓場中眾人震撼一番。


    但是比較起雲虛方才展露的力量,四名宗師的分量,就不免顯得輕了很多。


    言靜庵落地後,看著如此深沉的雲虛,心中亦升起和碧空晴、淩渡虛相同的感歎。


    ——這位島王,果然已經有了截然不同的變化。


    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抱拳一禮,朗聲道:


    “見過島王。”


    雲虛居高臨下地俯瞰言靜庵,眼中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滿足,若是換做尋常時分,以他的身份,又如何能讓言靜庵這般恭敬?


    念及此處,雲虛眯起眼,胸中無比快意,他甚至找迴了十八歲那年,擁有第一個女人時的感覺。


    激動,興奮,甚至還有幾分忐忑。


    少年時的壯誌和雄心,仿佛在這一瞬間活了過來。


    現在隻剩下你了。


    ——沈、萬、三!


    一想到這個名字,雲虛的目光就一凝,拳頭不自覺地握緊,心髒也跳了一跳。


    沈萬三、沈萬三!


    他的萬丈雄心、無匹壯誌,就是被這個人輕描淡寫地毀去,每每想起那場戰鬥,即便是現在,雲虛仍是免不了心悸。


    雲虛明白,沈萬三完全可以取走自己的性命,輕輕鬆鬆,不費一點功夫。


    可他就像是放過一塊臭抹布一樣,放過了自己,最令雲虛羞恥,甚至是怨懟、憤恨的,還是他自己。


    在逃得性命的刹那,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忿怒,而是竊喜,從那天起,雲虛的心底,就起了一種難以平息的變化。


    ——他要殺了沈萬三,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不論使用何種手段,他都要殺了這個人!


    雲虛也知道,沈萬三留自己一命,不過是因為他沒有在東島藏經閣,找到搜尋潛龍所在的方法,所以需要自己為他尋找這件神器。


    雲虛更明白,自己想要擊敗沈萬三,就一定要借助“潛龍”之力,如若不然,此生此世都將被此人踩在腳下。


    但——你一定想不到,“潛龍”如今的變化,更想不到我的長進!


    一想到這裏,雲虛就有些按捺不住。


    對他來說,江湖雖大、高手雖多,亦隻有沈萬三是自己的一生之敵,現在的雲虛,隻盼著沈萬三盡快到來,讓自己能夠一雪前恥。


    念及此處,雲虛心中對言靜庵的興趣,都已減去大半,他麵上更帶著一種意興闌珊的神情,隻是頷首道:


    “能得言齋主賞麵來此,實乃雲某之幸,來人,賜座。”


    言靜庵雖然不知道雲虛究竟想到了什麽,卻也沒有深究的意思,而是隨著東島眾人的指引,坐到了碧空晴等人身邊。


    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點點頭,準備靜觀其變。


    雲虛既然展現出如此實力,倒不如先看一看,這位島王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種境界,再做決定不遲。


    雲虛低下頭,看向場中眾人,淡然道:


    “如今時辰已至,‘鼇頭論劍’便正式開始吧。”


    出奇簡短的開場白,極其不符合雲虛一貫的風格。


    可無論是純粹圍觀的牆頭草,亦或者是嚴陣以待的正道宗師,都已感受到了一股壓抑得令人心驚的沉重。


    伴隨著雲虛與東島四尊的現身,這一次“鼇頭論劍”終於正式開始,卻也標誌著慘烈的大戰已經迫在眉睫。


    聽到雲虛發令,一眾東島傑出弟子,以及從外部選拔而來的武林人士,依次從四周進場,來到擂台之下,開始弟子間的角逐。


    但出人意料的是,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得極為順利,一共六十四人的比拚,如火如荼地展開。


    按照常理來說,“鼇頭論劍”除了選拔島王門生外,也是為其他四大支脈增添弟子。


    是以每次比試開始,東島一王四尊,都會密切關注戰局,或是給出點評,或是挑選適合的弟子。


    但這一次,他們五人從頭到尾,都未出一言,隻是聚攏在一起,麵色平靜,彼此相望,好似在等待著什麽。


    忽然間,有個輕笑聲,從場中響起。


    “值此大好時日,諸位何不專心些,如若不然,豈不是白費眾弟子一番苦心?”


    這聲音一出,似有一種清奇之意隨聲逸散開來,全場眾人都情不自禁地止住交談,轉眼瞧去。


    卻見此人披一襲青衣,三四十歲年紀,相貌溫雅,目中深寥如星,嘴角勾出淺笑,風度超逸。


    雖然都是青袍大袖,但是比起雲虛來,此人更像是一位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風采照人,氣度不凡。


    隻是這個問題,實在是問得太過無稽。


    在場眾人哪個不知道,東島正在防備隨時可能突襲而來的西城,乃至魔門中人。


    所謂的“鼇頭論劍”,也不過隻是個幌子而已,如今的東島高層,在這種時候,又怎有可能分出心神,指點這些後輩弟子?


    一時間,眾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帶上些古怪意味,隻覺得這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


    可中年文士卻不以為意,他甚至就像根本都看不見這些人,隻是背負雙手,昂首向天,長歎道:


    “雲虛啊雲虛,你有何苦為了所謂的威風,平白叫了這麽多無辜之人,到你島上來送死呢?”


    此話一出,嗓音雖輕,卻如平地起驚雷,炸得場中忽地一靜。


    就連正在比拚的眾多弟子,亦停下動作,望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


    楊風來見他是個生麵孔,搶步而出,喝道:


    “敢在此處大放厥詞嗎,你究竟是什麽人?!”


    青衫客微微一笑:


    “我叫萬歸藏。”


    萬歸藏?


    聽到這個名字,所有人都陷入了疑惑之中——西城八部中,有這樣一位高手嗎?


    厲若海腦中卻是靈光一現,想到了當初徐行曾經說過的一句笑語。


    ——若是這位沈財神當真學有所成,隻怕就要改名為沈歸藏,亦或者說萬歸藏了。


    萬歸藏移開目光,看向緩緩站起的諸位正道宗師,又笑問道:


    “還是說,你認為隻要人夠多,就足以對付得了萬某?”


    雲虛俯瞰他,隻沉聲道:


    “沈萬三,你何時成了這般藏頭露尾之輩,非但不敢以真麵目示人,還要取這等假名?”


    雲氏一脈的劍法,就傳承自“窮儒”公羊羽的歸藏劍。


    隻不過由於“歸藏劍”道理過於精深,修煉不易,雲氏先祖雲殊為讓更多人練成劍法,便取“歸藏劍”神意,簡而為之,自沙場征戰中創出“飛影神劍”,以搏殺為本,講究實戰,卻也欠缺了易道精髓。


    如今沈萬三自稱萬歸藏,在雲虛看來,自然是一種對東島先輩的羞辱。


    沈萬三?


    竟然是他!


    雖然都想得到,西城會趁這個時候大舉進攻,但絕大多數都沒有猜到,沈萬三竟然還敢孤身潛入東島。


    要知道,如今的東島,不僅有一王四尊坐鎮,還有一眾正道宗師,這位西城城主,莫非是失心瘋了不成?


    但無論如何,沈萬三終究是名聲在外,此話一出,在場眾人沒有一個是麵色不是大變,其中臉色最難看,最害怕,的莫過於楊風來。


    作為昔日一戰的親曆者,他深知此人的武功究竟高到何種程度,如今雖然知道雲虛身具“潛龍”之力,真正麵對這位西城城主,仍是不免心頭驚懼。


    萬歸藏卻根本沒有去看楊風來,隻是望向雲虛,淡然道:


    “這正是我的本來麵目,何來遮掩一說?”


    看了雲虛一眼後,萬歸藏目中掠過一抹滿意神色:


    “看來,你終究還是把握住了我留給你的時間,很好。”


    雲虛冷笑一聲:


    “若是此戰提前兩月,你又何來今日這份心境,能夠完美駕馭‘周流六虛功’,徹底發揮出大宗師級數的戰力?”


    萬歸藏又是一笑:


    “有如此自信,很好。”


    兩人再次對視一眼,目中精芒爆射,兩股氣勢升騰交織,互不相讓。


    整個擂台都被兩大強者的氣勢籠罩,雖然還沒有真正動手,戰意已在風中凝練,空氣中更傳來連環氣爆聲。


    碧空晴等人已是眯起眼,擺出嚴陣以待的姿態,隨時準備出手。


    而其他不明真相,亦或者沒有達到第二重天的宗師,則是感受到一種強烈危機感。


    ——好似以他們的修為,即便沒有直麵攻擊,隻是留在這戰場中央,都會有性命之危。


    ——這種戰力,怎有可能!


    可就在兩人的戰意、鬥誌、殺氣即將攀升到巔峰之時,有一團黑影忽地從天而降,落在兩人正中。


    隻聽轟然一聲,修繕完好的擂台中央,出現一個深深凹陷的坑洞,劇烈的震勁蕩開,將四周的弟子盡數掀飛出去,煙塵漫天,碎屑四射。


    煙塵中,忽地顯出一對眼睛。


    一對驚駭、恐懼的眼睛。


    可那人的麵容,卻是一副須發怒張、咆哮酣戰之貌。


    活人自然不會有這樣的眼神和表情,所以這隻是一顆人頭。


    很多人都認得這麵目,正是燕然山之主,“天刃”鐵木黎,如今這位威震漠北、號稱塞外第三武學聖地之主的老宗師,竟然死在此處。


    並且,稍有見識者都看得出來,他死得很快,快到震驚的眼神剛出現,連表情都沒有變化完全,便被人摘了頭顱。


    順著這顆頭往上看,就能看到在人頭的黑發間,還有五根若隱若現、白皙如玉的手指。


    煙塵中,一個人影提著鐵木黎的頭,緩緩走出,朝兩人微笑道:


    “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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