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徐行的“轉世靈童”身份後,浪翻雲、範良極雖是有些驚訝,但仔細一想又覺得頗為合理。


    如若不然,天底下又從哪裏能夠冒出來這樣一個年紀輕輕,卻如此深不可測的神秘高手?


    範良極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


    “莫非,這世上真有轉世重生之事?”


    剛才出了那種事,四人一猴也沒法再迴原來的酒家吃飯,便幹脆換了個地方,重新上桌。


    對待這個問題,徐行自然是再有發言權不過,他笑道:


    “其實,生死本就相去不遠,若是真死過一次,或許就會發現,死亡,隻不過是第二段人生的開始……”


    徐行說到這裏,迴想起自己這堪稱天賜的第二段人生,那張充滿稚氣的天真麵容上,竟然浮現出一種深沉的感慨。


    厲若海、浪翻雲這兩個感覺極其敏銳的空境宗師,聽到徐行這真情流露,不帶絲毫虛言矯飾的話,心頭不由得湧現出一種莫名的信服。


    就好像,他當真已經死過一次。


    厲若海也忽然想起,徐行隻說自己不是密宗要找的轉輪聖王,卻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不是轉世重生之人。


    徐行見他們都露出震驚、疑惑的神色,也沒有繼續往下深聊,隻是擺了擺手,道:


    “不過,我認為,或許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找的是誰。


    因此,隻要看到有相似的存在,他們便要試上一試。”


    範良極苦笑道:


    “若真是如此,那就更麻煩了。”


    在場眾人都明白範良極的意思。


    對一個還不能確定的答案,藏地密宗都甘願出動紅日法王這級數的江湖頂尖高手,隻能說明這個“轉世靈童”的重要性,完全是難以估量。


    浪翻雲沉思片刻,忽然道:


    “徐兄,我認識一位老前輩,功力深不可測,要不然……”


    範良極也歎了口氣,道:


    “若那位老前輩的身份,真如你我所想那般,隻怕當今之世,也惟有他,能夠保得徐兄無礙了。”


    浪翻雲又想了會兒,豁然長身而起,麵色沉重。


    “紅日法王一死,藏地密宗就算是有天大的謀劃,一時半會兒隻怕也抽不出人手來。徐兄,咱們趁此機會,現在便啟程吧。”


    範良極也點點頭,同意浪翻雲的判斷。


    作為一個在蜀中地帶廝混許久的老賊頭,他極為熟悉這片地界上各大勢力的分布情況,肅然道:


    “因毗鄰藏地,密宗在蜀中的勢力亦頗為深厚,如若不然,他們也不能如此精確地找來。


    如今紅日法王一死,隻怕消息很快便會傳出去,正如浪兄所說,咱們還是速速啟程為妙。”


    盡管知道徐行身後擔著天大的幹係,但浪翻雲、範良極兩人仍是沒有絲毫退避、畏縮之意,反倒是主動為他思考起避禍之法。


    厲若海此時此刻,也不禁思考起來。


    雖然早知道,四密尊者返迴藏地後,身為“密宗實戰第一人”的紅日法王,一定會親履中原,但她卻沒有想到,此人竟會來得這樣快、這樣急。


    少女更沒有想到,除了紅日法王之外,就連思漢飛這種人物,竟也為了徐行親自出動。


    如今紅日法王敗亡、思漢飛重傷返迴塞外,大輪寺和魔師宮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下次再來,一定會是“魔師”龐斑這種人物親自出動,甚至就連那位神秘至極的鷹緣活佛,隻怕也要走出大輪寺。


    如此情況,徐行還應付得來嗎?


    見他們露出如此焦急神色,徐行卻是哈哈大笑,朝他們拱了拱手,誠懇道:


    “兩位這份好意,徐某心領。”


    說到這裏,徐行話鋒一轉,又輕鬆道:


    “隻不過,大輪寺若是想要用強,也非是那麽容易的事。


    更何況,塞外這些高手,徐某早就想一會,但是一個一個去找,未免費勁,倒不如借此機會,讓他們主動來找我。”


    徐行這話雖是說得漫不經心,言語中仍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一種雄踞頂峰、不懼任何挑戰的霸道氣魄。


    直到這時,範良極、浪翻雲才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小孩子,雖然看似年幼,且來曆不明,卻一定是一個經過了無數磨礪,對自己充滿絕對信心的宗師人物。


    並且,徐行提到塞外高手時,那種躍躍欲試的興奮口吻,令兩人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了看麵色如常,古井無波的厲若海。


    他們心中不約而同地冒出來同一個想法。


    ——果然,若非是性情相契,以“邪靈”的脾氣,怎麽會與旁人同行?


    厲若海自出道以來,就以好戰成癡、好鬥成狂而聞名,但如今看來,橫空出世的徐兄弟,卻比這位兇名赫赫的“邪靈”還要更加好戰、好鬥。


    見兩人仍是有些不放心,徐行又攤開手,坦然道:


    “就算退一萬步說,縱然是八思巴、蒙赤行要親自出手,那我打不過,也還可以逃嘛。


    若真能趁此機會,一窺這些大宗師的手段,領略第三重天的空境場域,對我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經曆。”


    徐行隻說蒙赤行、八思巴這兩個名字,就是因為魔師宮、大輪寺兩座當世首屈一指的武學聖地,雖是強者輩出、高手如雲,但是落到他眼中,也隻有這兩位半步破碎的大宗師值得退讓。


    即便是名頭頗大的“魔師”龐斑、“活佛”鷹緣,在徐行看來,和現在的自己,最多也就是在伯仲之間。


    若能和這兩人一戰,他是求之不得,自然不會逃避。


    言畢,徐行又淡淡道:


    “其實,大輪寺、魔師宮也該考慮一番,惹上我,又是否值當。”


    範良極不由得點點頭,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


    其實,聽徐行這麽一說,他也擺脫了對這兩大武學聖地的敬畏與濾鏡。


    仔細分析一下就知道,大輪寺、魔師宮雖是家大業大,貿然惹上徐行這麽一個不知來曆的絕世高手,也是殊為不智。


    浪翻雲仔細想了一想,也覺得確實如此,由衷歎道:


    “藏地密宗這一次,當真是弄巧成拙。”


    感歎完後,他又不禁問道:


    “隻是,他們既然當你是轉輪聖王,又為何會動起手來,還鬧到如此地步?”


    徐行微微一笑,輕描淡寫道:


    “最開始,是在路上遇見了四個喇嘛,說我是什麽轉世靈童,要我跟他們迴大輪寺。


    我不肯,他們便要用強,一戰之後,他們四人油盡燈枯,命不久矣。


    看在這四人武學造詣不凡的份兒上,我便放他們迴了藏地,留下傳承,才惹出來今日之事。”


    範良極聽到這番起因,絲毫不覺得奇怪。


    他久在蜀中廝混,對這些事自然是感觸頗深,對這些喇嘛的行事風格也是大有體會,隻是嘿笑道:


    “大輪寺這些年來,仗著張真人閉關修補空洞,上有八思巴這老和尚坐鎮,下一代中又出了鷹緣這樣的人物,行事可謂是囂張跋扈。


    既然‘轉世靈童’之事對他們如此重要,一旦有了線索,自然不會與人多講道理。


    為此賠上紅日法王這條命,也算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範良極說到這裏,忍不住再怪笑了一聲,神情頗為快意。


    其實,這些年來,大輪寺、魔師宮見張三豐久不出世,便時常跨越界限,前來中原武林攪事。


    雖然礙於這老道士的存在,不敢做得太過,但也實打實地禍害了不少江湖人士與武林門派。


    自龐斑出道,悍然擊殺了少林絕戒大師後,這種摩擦就變得越發頻繁。


    除去此事的來龍去脈之外,浪翻雲最關心的還是這一戰的始末,厲若海對此也是大感興趣,徐行便一邊吃菜,一邊為兩人講解起來。


    從一開始用神魂探路,試探出紅日法王的破綻及缺陷,到後麵故意露出肉身和精神不匹配的破綻,再以天鼓雷音法印克敵製勝的全過程,徐行都事無巨細地盡數道來。


    並且,徐行亦不隻是口述,還用自己的精神修為,為眾人迴溯那一戰的種種細節,並且還稍微模仿了紅日法王和思漢飛的武學。


    聽完後,浪翻雲才真正明白,為何徐行說自己能夠戰勝這兩人,不全是憑借武學修為。


    可正是如此,他才對徐行的戰鬥智慧和武學境界,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


    厲若海更是陷入深深的思索中,她本就是精於實戰,且極擅長從戰鬥中獲取感悟的人物,如今得了徐行的經驗,自然大受啟發。


    等徐行說完自己的親身戰例,又過去很久,眾人那激蕩未平的心緒才逐漸平靜下來,隻覺彼此之間的關係更近。


    浪翻雲也主動聊起自己的來曆。


    直到此刻,厲若海、範良極兩人才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空境宗師,竟然並非是出自任何名門大派。


    他那一身神乎其神、精妙絕倫的劍術,竟然不曾有任何明師的指點,甚至都沒有學過一門江湖中有名有姓的神功絕學。


    這樣的天資稟賦,就連一向自信的厲若海,都感到頗為震動。


    範良極對其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對這樣的成就,浪翻雲卻沒有絲毫驕傲自滿,隻是平靜地講述起自己的經曆。


    他本是洞庭湖畔的漁家子,在洞庭湖中悟劍有成後,行走江湖未久,便在一處山林中,遇見了這隻猴子。


    第一次見麵,浪翻雲就被這猴子摸走了錢袋子。


    他沒想到,一隻竄行山野的猴子,竟然有這種手段,便運起輕功,一路追了上去。


    浪翻雲更沒想到的是,這猴子不僅盜術精絕,內功修為更是無比深厚。


    他們兩人一逃一追,在山裏不知道兜了多少圈,距離卻始終不曾拉近,好似猴子就是故意逗他玩兒。


    浪翻雲縱然手段盡出,卻也沒能從這猴子身上討得好,被逼無奈,隻能拔劍。


    見浪翻雲拔劍,猴子居然也折了一根樹枝為劍,和他比較起了劍術。


    浪翻雲說到這裏,頓了頓,迴頭看向那隻正在酒桌上大快朵頤的猴子,笑容無奈,歎道:


    “我之所以說,自己的劍術有一大半都是悟自洞庭湖,就是因為還有一小半,是來源於這位猴兄。”


    浪翻雲乃是不世出的劍道奇才,對劍術的敏感與生俱來。


    是以,他剛與這猴子一交手,便體會出對方所使劍法的精妙,更深深沉迷了進去。


    為此,浪翻雲甚至不惜在山中生活了足足一個半月,就為了將這門劍術學到手。


    範良極看了看那猴子,又看了看浪翻雲,好奇道:


    “浪兄,到頭來,你學會了嗎?”


    浪翻雲先點頭,又搖頭:


    “我已經忘了。”


    他的目光中帶著一點追憶和懷念,微笑道:


    “那一個半月裏,我本是衝著學劍術,才跟猴兄進了山,但久而久之,我便不自覺地沉浸於山色山景中,連這個念頭都已忘卻。


    等到一個半月後,才有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突兀地出現在我麵前。


    這位前輩告訴我,我的劍道已觸類旁通,練到了能聆聽‘天籟’的境界,隻是‘人籟’的火候還淺了些。


    所以,他便讓我帶著這位猴兄,前來尋範兄,走一走這江湖路。”


    徐行聽完這個故事,不由得撫掌而笑。


    “聽說春秋時期的越女,也曾以白猿為師,終成無上劍道,浪兄有此奇遇,也該有此成就才是。”


    浪翻雲並不在意徐行的揶揄,隻是哈哈大笑。


    酒過三巡後,範良極率先站起來,看向徐行、厲若海,抱拳一禮,主動開口,誠懇道:


    “兩位,距離東島之會還有兩月時日,我想先迴去,見一見幾位故人,接下來這段路,不便同行,還請見諒,六月六日,咱們東島再會。”


    浪翻雲一聽這話,就明白範良極的意思。


    以他們兩人如今的功力,若說要和徐行一道同行,隻怕非但幫不上忙,還要成為不必要的負擔,所以,範良極才會主動告辭。


    思及此處,浪翻雲也站起來,攬住範良極的肩膀,笑道:


    “既然如此,就讓我陪範兄走一趟吧,徐兄、厲姑娘,咱們東島再見。”


    徐行略一思索,也笑道:


    “浪兄如今的關隘,正在人情事理,破境亦不在生死間,隨範兄走一走江湖,也是好事。


    那我就在此,祝兩位一路順風,來日東島再會,一齊見識見識那位沈城主的威風!”


    三人相視一笑,猴子跳上桌子,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好一番張牙舞爪,就連厲若海也站起身來,朝兩人抱拳,道了一聲保重。


    猴子叫完後,又看了看徐行,眼中竟然人性化地露出些不舍的神色。


    雖然它搞不懂,為什麽這沒毛家夥身上,居然有一股熟悉的氣息,但知道分別在即,還是忍不住有些傷感。


    徐行一看這猴子的目光,忽然心有所感,摸了摸他的頭,笑道:


    “臨別在即,我也送你一份機緣,日後能否有所領悟,就看你的造化了。”


    言畢,他眉心深處一亮,猴子眼中驀然亮起兩點燦金色的光芒,渾身毛發炸開,尾巴豎立。


    與它相處最久的浪翻雲忽然感覺,從這老夥計身上,忽地冒出來一股與之前那種跳脫活躍之氣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氣息。


    他低下頭,竟然從那張毛絨絨的猴臉中,看出來一種寶相莊嚴的感覺,又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徐行。


    徐行微微一笑:


    “我的拳法中,本也有一部分,是仿自猿猴神意,如今再傳迴給它,也算是應了這一份緣法。”


    其實,早在大明王朝世界,就曾經有拳師設想過,若是將象形拳的精髓,重新傳給相對應的動物,又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其中作為試驗品最多次的,自然是酷肖人性的猴子,隻不過,局限於武人對拳法的領悟,以及教學的難度,成就者寥寥。


    但對徐行來說,這都不算是問題。


    徐行早在大明王朝世界,就曾用猴形神意結合那白衣大寇的災禍拳勢,演變了移山之勢,到了北宋世界,又以此為基礎,闡發出“移山真形”以及後麵的鬥戰勝佛相。


    若論對猴形、猿形這一路象形拳法的認識,他已是整個大明王朝曆史上的第一人。


    並且,徐行還兼具極其深厚的精神修為,擅長以心傳心之法,想要為猴子傳功,那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他也很想看看,這隻神奇的猴子,在得到了自己的體悟後,究竟能夠走到哪一步,便幹脆將自己這一路武學,盡數傳了下去。


    範良極也頗為熟悉這猴子的性情,見到這一幕,也是一臉不可思議,感慨道:


    “徐兄,你當真不是佛門弟子嗎?”


    徐行又是一笑:


    “見性成佛,何拘釋家內外。”


    他看向那隻目露智慧神光的猴子,悠悠道:


    “佛門有‘頑石點頭’的說法,我的佛法修為雖然還沒到那一步,卻也相去不遠。


    如今這一步,算是暫且為它開了些靈智,日後能走到哪一步,也要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言畢,徐行又朝兩人拱手抱拳,沉聲道:


    “兩位,保重!”


    “保重!”


    保重聲中,四人一猴就此分道揚鑣,看著浪翻雲和範良極遠去的背影,厲若海忽然道:


    “這位浪兄,好生淡泊,如他這般好似萬事不係於心的武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厲若海完全能夠感受得到,浪翻雲身上那種閑適疏淡的氣質。


    這種氣質有些類似薛禪,卻並沒有那種天潢貴胄的雍容,更多的則是一種漫不經心的隨意、灑脫。


    浪翻雲和目標明確、執念深重的厲若海比較起來,完全可以說是兩個極端。


    徐行看了看她一眼,沒有作答,隻是微笑道:


    “距離東島之會,還有兩月時日,厲姑娘可還有什麽地方想去?”


    厲若海想了一想後,搖搖頭,自然道:


    “既然還有兩個月,倒不妨覓地修行。在這期間,亦可以做些排布,若是龐斑等人當真找上門來,也好應對。”


    她從出道以來,不是在挑戰強者,就是在挑戰強者的過程中,幾乎還從來沒有閑下來的日子。


    如今這兩個月的空檔,對厲若海來說,已算是極為難得。


    徐行聽罷,隻是一揮手,笑道:


    “龐斑若是來了,一戰便是,何必為了他,擾了興致。


    我平生最好遊名山、覽大川,厲姑娘若無他事,不妨隨我一道,把臂同遊?”


    厲若海聽到“把臂同遊”四個字,已是不覺皺起眉頭。


    對她來說,把時間花在除練武、戰鬥之外的一切事上,都算是不可容忍的浪費。


    不過沉思片刻,厲若海還是沒有反對,隻是點了點頭,就算是認了下來。


    徐行對厲若海的性情深有了解,自然看得出她有些不情不願,便抬起袖口,在厲若海身前晃了晃。


    厲若海能夠清晰感受到,有一股和嫁衣真氣極為相似,卻更加灼熱也更加兇煞的氣息,從徐行的袖口中傳來,不禁瞪大了眼。


    徐行收迴袖袍,悠悠道:


    “紅日法王死後,他殘存的場域之力和神魂,都被我收取,這部分力量,正好可以用來磨礪你的‘燎原場域’。


    咱們就這麽一邊走,一邊練,不會耽誤修行。”


    紅日法王雖死,但他殘存的勁力,也足以造成一次規模不小的天地異象。


    對厲若海這個真氣性質與之相似的空境第一重天宗師來說,正是無比合適的磨礪。


    少女還可以借此機會,一窺第二重天場域的構造,這種經驗比單純的磨礪還要來的更珍貴。


    厲若海聽到這話,卻想到了另一件事,眼睛瞪得更大,甚至還多了一抹不常見的淩厲。


    “你本來就受了傷,還用肉身強行鎮壓這股力量?”


    徐行毫無顧忌地同厲若海對視,頗為坦蕩地道:


    “這麽有趣的東西,不留下來研究一下,豈不是可惜了?”


    他將那團黑火搓成球,在袖子中反反複複地把玩,想到先前打死的裏赤媚,還歎了口氣,惋惜道:


    “可惜,裏赤媚的場域不夠堅固,死得也太快,沒留下這玩意兒。其實,他的‘天魅凝陰’之法,也有幾分意思,可惜啦。”


    徐行又看了看厲若海,忽然意識到什麽,歪了歪頭,睜圓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有些好奇地問道:


    “厲姑娘,你不會是在生氣吧?”


    他站在凳子上,拍了拍厲若海的肩膀。


    “對咱們武人來說,受傷都是家常便飯,這種事,你也應該很熟悉才對,沒必要在乎的。”


    厲若海聽他這麽一說,也反應過來,其實類似的事情,少女自己也沒少幹。


    她曾經為了感悟一家槍術門派的槍法奧義,甚至將那股槍勁存在體內超過三天,直到內髒都不堪重負了,才將之排出。


    從這個角度來看,厲若海實在是沒有理由指責徐行,因為他們本就是一類人。


    但是,厲若海就算明白了這一點,也覺得頗為難受,就好像有一口氣憋在嗓子眼裏,難以發作,心裏更是堵得發慌。


    ——這種感覺對她來說,可以說是極其罕見。


    好在,少女本就是一個相當內斂且深沉的人,向來不愛過於激烈地表達自己的情感。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兩口、三口氣後,終於平靜了下來,淡淡開口:


    “嗯,知道了,走吧。”


    語氣雖是平淡,厲若海的語速卻是極快,並且說完後,她看也不看徐行一眼,抓起自己的丈二紅槍,蹭蹭蹭地就往外走。


    走出去幾步後,厲若海忽然又想起來,徐行之所以冒險鎮壓這股氣勁,完全是為了自己的武道修行。


    但她又擺出這般態度,那不是忘恩負義嗎?


    一想到忘恩負義這四個字,少女心中那股積鬱之情立時煙消雲散,更湧現出一股強烈的愧疚。


    所以,她硬生生止住步伐、定住身子,飛揚的勁裝邊緣都一下靜止,給徐行留下一個無限美好的背影。


    她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憋了很久,憋出來一句硬邦邦的感謝:


    “好意心領,下不為例。”


    徐行雖然不知道,她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究竟轉過多少念頭,經曆過多少天人交戰,卻也察覺得出來如今氣氛不對。


    所以,他乖乖地從凳子上跳下來,說了個好字,才邁開小腿,跟上厲若海的步伐,開始盡心盡力地扮演起一個符合外在形象的小孩子。


    不遠處,還未走遠的範良極看到這一幕,不由得感慨了一聲,拍了拍浪翻雲的肩膀,笑道:


    “浪兄,我就說我們該走吧。”


    浪翻雲雖是初出江湖,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卻有一種天生的敏銳,這種稟賦絲毫不弱於他的劍術資質,便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他還是忍不住歎道:


    “這,這可真是……”


    浪翻雲想了半天,都沒想出合適的言語,便再次長歎一聲,不言不語。


    範良極卻嘿嘿怪笑起來,豎起一根大拇指,誠心誠意地歎服道:


    “要不我說,還是徐老弟手段高呢,能讓‘邪靈’露出這種情態的人物,普天之下,怕也僅此一人。”


    浪翻雲再次點點頭,附和道:


    “然也,然也。”


    範良極微微一笑,拂袖一掃,招唿道:


    “浪兄,也該走啦,等日後東島相見,徐老弟定要給咱們倆也敬上一杯。”


    浪翻雲快步跟上,有些好奇。


    “範兄,這兩個月,咱們又做些什麽?”


    範良極狡黠一笑:


    “東島一戰,結局如何未可預計,自然要趁著這段時間,做些喜歡做的事,以免日後遺憾。


    浪兄,你也該知道我範良極的本職吧。”


    浪翻雲搖了搖頭,誠實道:


    “那位老前輩隻說範兄乃是他的忘年交,其餘情況,我一概不知。”


    範良極迴過頭,一臉詫異。


    “你就隻知道這些,就敢一人來找我,不怕那人是刻意誆騙於你?”


    浪翻雲搖了搖頭。


    “我從未如此想過。”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


    “我能感覺到,那位老前輩沒有說假話。”


    範良極一摸額頭,幽幽歎道:


    “我算是知道,他為什麽讓你來找我了。浪兄,江湖險惡,你還有得學呢。


    走吧,今天我就先教你第一課。”


    “什麽課?”


    浪翻雲好奇。


    範良極循循善誘。


    “江湖險惡,就險惡在人心叵測,難以預知,但如你這般chun……純善人物,又難以時時防範。


    俗話說,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就是這個道理。”


    浪翻雲一想起自己剛一出江湖,就被猴子偷了東西,便不自覺地點點頭。


    範良極見他這麽上道,便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既然老話都這麽說了,那我就先教教你,這做賊的手法。”


    一提到自己的老本行,範良極就像是換了個人,說得那叫一個滔滔不絕、源源不斷,那猴子也興奮得手舞足蹈,嘰嘰嘰嘰地叫起來。


    浪翻雲看到他們兩個這副狼狽為奸的模樣,心頭不由自主地冒出疑惑——我要學的,真是這個?


    就在老賊頭準備為自己的大業發展一位全新下線時,徐行和厲若海已經出了錦官城,往三峽而去。


    三峽風光,徐行在大明、北宋這兩個世界都曾領略過,雖然大的結構相似,可其中依舊有難以遍數的不同。


    因此,他對這個世界的三峽,也頗感興趣。


    ——


    瞿塘峽。


    此時風雨未歇,雨水飛瀉而下,連成一掛白茫茫的珠簾,將此處盡數化作一片混沌,後浪推動前浪唿嘯湧動,拍打在礁石上,激起漫天水花。


    江水極為湍急,兩岸高山對峙,峭壁連綿,水霧蒸騰,浪花滔天,旋渦飛轉,煙雲氤氳繚繞,水麵最窄處不過數丈。


    穀凝清閉著眼睛,漂浮於幽暗的水底世界中,屏息凝神,不敢透露出一點氣息,就像是一尊沉入水中,毫無生命的雕塑。


    她已在此處,潛伏了足足一天一夜,身處水域之中,隨時都要承受千鈞重壓,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是不小的消耗,尤其是在麵臨追殺的現在。


    穀凝清乃是雙修府的傳人,之所以流落至此,正是因為陰癸派,亦或者說是天命教的逼迫。


    雙修府,乃是武林中一個極為神秘的門派,其實他們的始祖本是瓦剌人,與魔門花間派的掌門“花仙”年憐丹分屬不同的部落。


    昔年蒙古人勢力擴張之時,年憐丹的父親年野向蒙古人投誠,占了雙修府這一支部族的無雙國,令他們逃亡中原避難。


    後來,蒙元因天變而覆滅,年憐丹也就順勢追隨了魔師宮,奉“魔師”龐斑為魔門尊主。


    因雙修府中傳承的“雙修大法”,極為克製花間派的內功心法,而兩派之間又有國仇家恨,是以年憐丹畢生宿願,就是要消滅雙修府這群無雙國餘孽。


    也正因和“花間派”的宿怨,以及“雙修大法”的奇異功效,穀凝清惹來了“陰癸派”的覬覦。


    自“陰癸派”的“邪佛”敗給龐斑,令魔師宮成為魔門統帥後,“陰癸派”中人便無時無刻不想奪迴自己在魔門中的地位。


    “花間派”在年憐丹的帶領下,甘為魔師宮走狗,自然也就成了“陰癸派”的眼中釘、肉中刺。


    因此,與“花間派”為敵的“雙修府”,也進入了“陰癸派”的視線中。


    稍微一查探,“陰癸派”便又發現了另一件事。


    雙修府的“雙修大法”乃是一種源於天竺秘術,專講陰陽化合之道的法門,與“陰癸派”源於魔門“姹女大法”的采補術不謀而合。


    天下的交合之術本就稀少,能夠媲美“姹女大法”這正統魔門心經的法門,那更是鳳毛麟角。


    是以,陰癸派如今的主事者,“血手”厲工的師妹符遙紅當機立斷,令派中高手出手,務必要將令雙修府中人與他們“合作”。


    陰癸派乃是標準的魔門做派,與人“合作”的手段也是充滿魔門風格。


    他們盯上了雙修府本代的雙修公主穀凝清,要將此人擒捉,脅迫雙修府中的高手就範。


    若是合作不成,那至少也要從穀凝清身上,獲得“雙修大法”的秘籍。


    隻不過,他們沒有想到,穀凝清年紀雖小,卻已得了雙修府的真傳,又有一名半道殺出的少林和尚相助,是以屢次三番地從包圍圈中逃走。


    這一追一逃,便來到了三峽境內。


    不過,這一次陰癸派眾人對捕捉這個小娘皮卻很有信心。


    隻因他們請出了“邪佛”鍾仲遊這個曾經享譽世間,已然躋身空境第二重天的魔道宗師。


    江闊雲低,遮蔽星月,江水激蕩的雷鳴之聲,甚至已遮蔽雨聲,鍾仲遊立身於江畔,一對銳目掃視一片漆黑的江麵,眼神森冷得懾人。


    其實以他的身份,抓捕一個小小的穀凝清,以及一個少林和尚,根本犯不著親自出手,也不必如此焦急。


    不過,先前錦官城外爆發那一戰,實在令鍾仲遊心有餘悸,甚至是畏懼不已。


    所以他才會屈尊紆貴,隻求盡快完成任務,脫離這個是非之地。


    鍾仲遊早年間也和紅日法王打過交道,深知這位“北藏第一人”的實力,和自己隻在伯仲,而對思漢飛這位老前輩,他更是自愧不如。


    如今,就連這兩人都在三招兩式內,被那佛門高手拿下,鍾仲遊自然難免心驚。


    他甚至都不敢確定,若是自己對上那人,是否會有機會逃命。


    正因懷著這樣的心情,鍾仲遊才會一番常態,事事皆是親力親為,生怕被手下拖慢了效率,更前所未有地運轉起神意。


    過了一會兒,他忽地睜開眼,獰笑道:


    “好個小娘皮,以為這樣就瞞得過我?!”


    言語聲落,正在江中沉浮的穀凝清,忽然感覺到一股極度惡寒、猶如實質的神念,從上到下地掃過自己全身。


    少女隻覺渾身都一陣不自在,好似被除去了全部遮掩,盡數暴露於對方麵前。


    即便沒有見到那人,穀凝清也能夠想象出一雙邪異且冷酷的蒼老眼眸。


    ——不好!


    穀凝清心中驚意未及平複,就見頭頂那激蕩起伏、暗流洶湧水麵,忽地自上而下地分開,露出宛如鐵幕的暗沉天際。


    一個麵容和藹,身材矮胖的老者,雙手負後,江水凝成一級又一級台階,供他拾階而下。


    鍾仲遊居高臨下地俯瞰穀凝清,不由得頷首撫須,滿意笑道:


    “不愧是本代的‘雙修公主’,果真絕美,小娘皮,讓老夫親自出手,你可知道代價?”


    穀凝清乃是瓦剌人後裔,外貌也帶著濃重的域外風情,麵容輪廓清楚分明,鼻梁比之尋常中原女子高挺許多,雙目亦是湛藍澄澈,姿容絕美。


    鍾仲遊出身於陰癸派,自然稱得上閱女無數,卻也從未見過穀凝清這等尤物,隻覺心頭火熱,一對眼眸中亦透露出湛然邪光。


    但心情雖是急迫,鍾仲遊的動作反倒是慢了下來,一步一個台階,不疾不徐地走下來。


    他每走一步,穀凝清的麵色就越白一分,眉宇皺緊,露出痛苦神色,貝齒緊咬嘴唇,發出了一聲猶如幼獸被捕獲時的無助哀鳴。


    鍾仲遊越靠近,穀凝清就越害怕,嬌軀緩緩顫抖,高挑身姿在水中蜷縮起來,真氣難以維持,衣物沾濕,更顯玲瓏有致,我見猶憐。


    鍾仲遊嘴角咧開,露出八顆森白牙齒,笑得也越發暢快。


    “小美人啊小美人啊,若不是有強敵在側,老夫還真想試一試,你們雙修府的‘雙修大法’,究竟有何神效。


    不過不急,等到了地方,你可以先試一試我們陰癸派的手段。”


    聽到陰癸派三個字,穀凝清麵色越發慘白,她雖然知道抓自己的乃是魔門中人,卻都以為是年憐丹手下的“花間派”門人。


    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原來暗中出手的竟然是陰癸派,“陰癸派”的名聲,在江湖中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落到這群人手中,以她的姿色和身段,會發生什麽根本是不問可知。


    是以,穀凝清不敢有絲毫耽擱,原本凝聚起來,準備做殊死一搏的真氣,立時爆發出來,隻求一個清清白白的了斷。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心中浮現出一個清麗如畫的剪影,身姿挺拔、英姿勃發的勁裝女子手握長槍,對她淡淡一笑。


    “若海……”


    可穀凝清的真氣還未來得及爆發,就被另一股無可抵禦的強大力量困鎖。


    以穀凝清的修為,不僅無法突破這種困鎖,反倒是連真氣運轉都成困難,這位見多識廣的雙修府傳人猛然意識到,來者竟然是一位空境宗師!


    緊接著,她整個人都被一條由真氣凝成的繩索牢牢綁縛,穀凝清無助地扭動起來,卻隻能令這繩索越捆越緊,身子也越發冰冷且無力。


    知道反抗和掙紮不會有用後,她那一對湛藍色的妙目猛地睜開,看向不遠處的鍾仲遊,目光中掠過一抹清冷厲色。


    鍾仲遊見她這般作態,不僅不怒,反倒是開懷大笑道:


    “不曾想,竟然還是一匹烈馬,有趣,實在是有趣,小娘子,你挑動鍾某的興致了。


    鍾某現在倒真想看看,等到你享受過我陰癸派的手段後,又會流露出何等神情了。”


    老人右手一揮,將穀凝清抓迴手中,舉目望天,充滿感慨地道:


    “曾幾何時,鍾某亦是天下難得的禦者啊……”


    聽到這恐怖到非人的老魔頭如此言語,穀凝清一顆芳心不禁下沉到穀底,隻覺手腳冰涼,遍體生寒,隻能無助的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那個名字。


    若海,若海——


    鍾仲遊在水底等了片刻,才搖頭道:


    “與你同行那少林派的小子呢,怎地不在此處?”


    鍾仲遊本想施些手段,令穀凝清自行吐露那和尚的去向,以便斬草除根。


    可他卻忽然想到,還有一名不知根底的佛門高手正在近處徘徊,如此關頭,還是莫要節外生枝為妙。


    思及此處,鍾仲遊也不敢耽擱,拎起穀凝清,就往江麵上浮而去。


    隻是行至半途,他卻忽然止住身形。


    穀凝清無比清晰地看見,這個剛剛還春風得意、滿麵紅光的老魔頭,此刻竟忽然露出驚駭欲絕的神情。


    就在這一刹那間,鍾仲遊整個人更是驟然掩去了所有的生命氣息,不敢發出半點動靜。


    穀凝清忽然想到了自己方才的模樣,隻覺得心中大為快意,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抬起頭,眺望昏暗的水麵之上。


    隻見煙波浩渺間,一葉小舟順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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