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一個箭步衝進小院,反手拉上門,才壓低聲音,誠懇道:


    “近來海亂四起,象山或有大戰,左都督孤身犯險,實在是有些……”


    說話間,戚繼光也不由心驚,他這些年來沿海統兵作戰,領略天象變化,感悟萬軍煞氣,自覺拳意精神大有長進。


    卻不料,縱然與左都督近在咫尺,也沒能察覺分毫。


    戚繼光忽然有些憂心,左都督能做到這一點,那朱天都呢?


    他們自以為固若金湯、天衣無縫的防線,當真沒有疏漏嗎?


    陸炳見戚繼光這般謹慎,失笑道:


    “我出京城的事,隻有聖上和呂公公知道,你不必擔心。”


    戚繼光還想再說,陸炳抬掌,止住他的話頭,挑眉道:


    “若是沒有海亂,我來幹什麽?


    朝中清流和嚴黨雖然鬧得不可開交,畢竟還有聖上把持,出不了什麽大亂子。


    我一個練把式的武人,留在那裏有什麽意義,還不如來你們這兒,做點實事。


    再說,俞虛江跟我是過命的交情,他那個陣法,也是在這裏弄出來的,我當然要來看看,你們到底搞得怎麽樣了。”


    聽到俞虛江這個名字,戚繼光默然片刻,朝陸炳抱拳行禮。


    “左都督高義,戚某佩服。”


    俞虛江,本名俞大猷,乃是戚繼光的軍中前輩,他們兩人都是在戰陣中廝殺出來的拳術宗師,並稱“俞龍戚虎”。


    但這位俞龍其實已殞命於一次拳法實驗中。


    陸炳長歎一聲:


    “克製宗師拳勢的陣法拳術啊,普天之下,怕也隻有他俞虛江敢想敢做,還敢為之付出生命了吧。


    他的遺體,你們是怎麽處理的?”


    戚繼光默然片刻,沉聲道:


    “俞大哥的意思是,讓我們留著他的身體,不急著埋葬,好仔細觀察,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陸炳不覺愕然,良久,才搖頭歎道:


    “這個俞虛江啊,曆代宗師之死,多半是因為試驗拳術,他又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何必急於求成……”


    他唏噓道:


    “這個道理,還是他教給我的。八年前,我欲探尋武當拳術中的‘血門商曲’之秘,出了岔子,所幸俞虛江在旁,才得以保全性命。


    即便聖上垂憐,準我盡取宮中珍寶,又得某件神物相助,我也足足用了八年,方能恢複舊觀。


    可他自己怎麽就,唉!”


    陸炳所言,實是武道上的至理。


    每一門成熟的拳術,在修煉時都有極多的禁忌,以及相當繁瑣的步驟,而這些注意事項,全是前輩們用生命換來的教訓。


    俞大猷雖為宗師,想要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從無到有,開創出一門克製宗師的拳術陣勢,也實在是有些異想天開


    戚繼光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可他還敏銳捕捉到了陸炳話中的另一個信息。


    既有這般神物,怎麽……


    難道東南還不夠亂,還不值得付出嗎?


    雖然明白陸炳在當今聖上心中的分量,是十個百個俞大猷也無法相比的,但戚繼光還是忍不住心生波動。


    他皺起眉頭,肅然道:


    “左都督也該知道,東南情勢緊急,外有海寇作亂,內有天災人禍,叫俞大哥如何能不心急?”


    陸炳啞然。


    久在中樞的他自然明白,東南局勢混亂至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受到了朝中黨爭的影響。


    某種角度上說,害死俞大猷的,不隻是拳術,也不隻是東南海寇,還有朝中激烈的鬥爭局勢。


    實則陸炳來此,也是考慮到“改稻為桑”可能導致的東南民變。


    他曾向嘉靖帝上書,希望能暫緩此事,卻被嚴世蕃駁迴,好在聖上也知道朱天都的厲害,故而準許陸炳孤身出京,趕往台州。


    這其中,嘉靖帝也有施展製衡之術,要陸炳盯著點嚴黨,不要太過火的意思。


    當然,這些朝堂鬥爭的內幕,就不方便給戚繼光透露了,陸炳隻能長歎一聲。


    “元敬所言不虛,隻盼你我在此,能承虛江遺誌,平定東南吧。”


    見陸炳如此表態,戚繼光雖還未能完全放下芥蒂,心情還是為之稍寬。


    朝野皆知,這位統帥錦衣衛的後軍左都督,亦是一位成名多年的拳法宗師,放眼天下都難尋敵手。


    若非陸炳不好浮名,且久在西苑,深居簡出,隻怕“朝中拳術第一”的名頭,還輪不到嚴世蕃頭上。


    戚繼光對此的感觸,遠比一般人要來得深刻。


    這不僅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名拳法宗師,還因為他曾真正見識過,陸炳出手的模樣。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令蒙古大軍兵臨京城時,戚繼光正是負責守衛京師九門的總旗牌官。


    當初年紀弱冠的他就站在城門樓上,親眼目睹陸炳單騎出城,領百餘親衛,直襲蒙古軍本陣,縱橫馳突。


    那種擋者披靡,鬼神辟易的神武之姿,令戚繼光實是心馳神往,仰慕至極。


    如今再見,戚繼光隻覺陸炳風采不減當年,甚至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有這等人物相助,象山海口當可稍安。


    陸炳又望了望那牆上痕跡,問道:


    “這是當年武當南岩重寶,半在山崖半在天的龍首石吧,昔年一戰,此物墜落深穀,沒想到竟然輾轉至此。


    以武當蘊養數百年的道門神韻,祭煉佛家的八部天龍拳意,也算奇思妙想了。


    朱天都這個龍王爺,真有如此可怖?連俞虛江這等人物,都要寄希望於一個莫名其妙的陣勢?”


    戚繼光聽出陸炳言語中的不以為然,眉毛抽動,苦笑一聲:


    “老蛟欲升天化龍,自然要八方天將合力來阻……”


    本朝皇帝崇道,而陸炳久在西苑當值,自是見多了裝神弄鬼的道士,所以他一聽到這種話就頭痛,便開口製止道:


    “左右這人已深居簡出多年,指不定也是像虛江和我一般,因試驗拳法而身負沉屙,暫時不足為慮。”


    戚繼光頷首,表示認可。


    正如方才陸炳所說,曆代宗師之死,多半都是因為實驗拳術。


    畢竟走到這一步的拳師,哪個不是萬中、十萬中,乃至百萬中無一的天縱奇才?


    哪怕已然身為宗師,這些天之驕子也無法滿足,更不會停住向前攀登的腳步。


    ——如果沒有這樣的意誌,他們也不能凝聚屬於自己的宗師拳勢。


    但這條武叩仙門的斷頭絕路,實在是太過艱辛,一個不慎,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就比如他戚元敬,哪怕有俞大猷拿命換來的諸多珍貴經驗、資料,仍是在這條路上走得磕磕碰碰,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暗傷。


    而且這條路,走得越遠,就越要往人體最精微處探尋,也就越是兇險。


    以朱天都的幾近天下第一的拳法,隻要行偏踏錯哪怕一點半點,都會是大問題。


    陸炳擺擺手,輕描淡寫道:


    “我就先擒了他的義子,探探這老龍的虛實吧。”


    戚繼光頷首,笑道:


    “若朱婆龍這次真敢貪功冒進,有左都督相助,定叫他有來無迴!”


    陸炳卻沒有絲毫振奮之意。


    以他的身份地位、拳術武功,對上一個後輩宗師,縱然勝了,也有以大欺小的嫌疑,根本不值得稱道。


    陸炳心中敵手,隻有那位高居《武知錄》榜首,拳術登峰造極的“天下第一反賊”。


    他沒說話,隻是看向院牆上那如怒如浪的痕跡,迴憶老友的形貌,怔怔出神。


    雨下得越發大了。


    距城百裏外,浪濤怒卷如龍。


    正午晴空被濃雲堆成鉛灰,豪雨乘著狂風,撲向滔滔渺渺的海麵,激起千傾浪濤,翻湧無窮,浪頭來迴卷掃,或深陷成淵,或排空而起,旋起旋滅。


    從天上往下看去,卻可見有一粒小如芥子的微物,在洶湧海浪間顛簸搖晃、起伏不定。


    那是一艘小船。


    船上載著二十多名披著黑衣的身影,一名大漢獨立舟頭,望向洶湧海麵,目光桀驁。


    這些黑衣人的衣袍都已濕透,緊貼身軀,勾勒出兵刃的兇惡輪廓,盡顯肅殺。


    光看這些人在如此兇惡的風暴中,還能穩住顛簸的身子,不被甩入海中,就知道他們人人都有著極深厚的拳術功底,至少都是一次煉身的大拳師水準。


    可哪怕是大拳師,想要跟如此惡劣的天氣對抗,還是顯得過於勉強,已經有很多人麵色發白,手足虛弱。


    忽地,船身又一個顛簸,一名黑衣人因消耗心力過度,再難維持樁功,被浪頭卷動,他周邊的同伴想要伸手,卻也慢了一步。


    眼看著這人就要掉進海裏,一條肌肉虯結,筋絡凸顯,宛如銅澆鐵鑄而成的手臂,伸了出來。


    那隻手洞穿天地雨幕、扯開奔湧浪潮,準確地拎起了那黑衣人的衣服,將他撈了起來。


    “迴去之後,從馬步開始重新練起吧。”


    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雄渾嗓音,衝破了狂風暴雨、驚濤駭浪的聲音,響徹在每個人耳中。


    這些完全有資格在岸上開宗立派的大拳師們,在聽到這個聲音後,竟然人人臉上,都浮現出完全的崇敬神色。


    被他救下那名黑衣人,更是羞愧低頭,無地自容。


    此際,雨勢更大,滂沱豪雨隨著唿嘯烈風,狂暴砸入洶湧激蕩的海麵之中,匯成一股滔天巨浪,往四麵八方席卷滾蕩。


    天與地之間的距離仿佛驟然縮短,留給人間的便隻剩一條夾縫。


    在這逼仄而狹小的天地夾縫中,眾生本該俯首,以示對自然偉力的敬畏。


    但在船頭,還有一人袒露胸膛,承受著暴浪狂濤的拍打,傲然挺立。


    他便是朱天都義子,“四海鱷神”朱婆龍。


    又經過數次大潮席卷後,這艘小船總算是靠近岸邊。


    由於這些天來雨下得太大,潮水漲得太兇,明軍離岸最近的哨所,也後撤了一裏,是以他們的到來,並未引起任何軍士的注意。


    但,還是有人發現了他們。


    一聲讚許洞穿天地雨幕,響徹眾人耳畔。


    “以一艘小船橫渡狂潮,還能保得眾人盡皆無恙,這些年來,我兒的拳法武功,果然見長。”


    朱婆龍目光驚駭,渾身汗毛豎立,猛然扭頭。


    驚雷橫空,劃破鐵幕般的雲層,朱婆龍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條黑影在海麵下浮動,倏忽而來。


    再一晃眼,那黑影已越過五六丈的距離,來到自己身前。


    一具修長身軀破水而出,卻是個身披灰袍的高大男人。


    那人看上去約莫三十許,肌膚柔軟細膩,有一種久不見陽光的病態蒼白,像是話本小說中,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可他的麵容卻頗為寬闊,棱角分明,薄唇抿成一線,顯出過人的果決,雙目幽暗,像是兩座直抵淵海深處的歸墟洞口,有種攝人心魂的魔性。


    在這男人身後,颶風肆虐縱橫,海潮翻湧,濁浪滔天,巍峨如山嶽升騰,襯得他像是化成人形的龍王爺,一動則興風作浪,翻江倒海。


    朱婆龍深吸一口氣,拱手,垂頭,強抑心頭震動,嗓音卻還是有一絲顫抖。


    “義父,您老人家怎麽會在這兒?!”


    對他這種宗師來說,這是極不可思議的表現,足見其人心靈受到了多大衝擊。


    朱婆龍雖還能勉強維持住鎮定,可他身後那二十多名大拳師,在看見這人的一刹那,已心頭巨震,齊刷刷地跪在地上,口唿龍王萬歲。


    如果說,他們麵對朱婆龍,是對待強者的崇敬,那麵對這人,就完全是供奉神明般的虔誠。


    方才登岸時,這些大拳師們,都沒感覺絲毫有人泅水的痕跡,也就說明一件事。


    這個人,是從海底步行上來的!


    從海底走來,居然比他們坐船還要快!


    這不是龍王爺,什麽才是?!


    朱天都一振衣袍,雨點紛紛彈射出去,縱使雨勢鋪天蓋地,也不能沾染其身,宛如神話傳說中的辟水神通。


    他轉過頭,望向許久未見的義子,語聲平淡,卻有種高深莫測的意味。


    “我昨日偶有所感,料想應是你會遇上兇險,便趕來了。”


    朱婆龍眉頭一皺,疑惑道:


    “怎會如此?浙地苦朝廷久矣,民心漸失,東南武行的高手,大半已在暗中投靠我們。


    俞龍已死,難道就靠一頭戚虎,就能擋住我和這麽多大拳師?皇帝還派了高手來此?”


    朱天都一笑置之。


    “我既已至,便無所謂了。”


    這話中滿是不可一世的氣概,但從他口中道出,卻沒有絲毫氣焰囂張、仗勢淩人之感,反有種理所當然的味兒。


    這便是“四海第一寇”的氣魄。


    朱婆龍沉重點頭,又低聲問道:


    “義父,那您的傷勢……”


    身為繼承了朱天都全部拳術的義子,朱婆龍深刻知道,自家義父的傷勢究竟有多沉重。


    六年前,東南一戰,參與圍攻朱天都的足足有三位宗師。


    出身行伍的俞大猷、一位東南本地的老宗師、以及那位來自宮中的司禮監掌印,呂芳呂公公。


    朱天都雖以“忽雷架翻天手”強勢格殺了那名氣血衰頹的老宗師,一度將俞龍打至重傷,自己也被呂芳以一記“雷公擊鼓”的重手法打中胸膛,隻能揚長而去。


    此後六年,朱天都雖因此戰,在拳術境界上大有精進,躋身“不見不聞而知”的上乘境界,可身軀上的傷勢,卻始終未能恢複萬全。


    這也是為何,六年來,這位寶龍王爺都深居簡出,將三十六船諸事都交給自家義子打理。


    朱天都抬眸,目中燦然有神,悠悠道:


    “於我而言,這並非傷勢,而是昔日一戰未盡全功之因果,也是武道上的大關隘。


    我近來有一得,欲要破關,便須得有舍棄一切、粉碎一切的大決心。


    這些年來,我就是將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才困頓於此,其實,這是根本不必要的事。”


    朱婆龍凝視著這個全天下,自己最崇敬的男人,喉頭滾動,欲言又止。


    朱天都隻是抬起頭,望向遠方風暴,感慨道:


    “易經有‘風虎雲龍’之說,今日風勢極盛,氣象絕佳,正好送‘戚虎’上路。”


    到頭來,朱婆龍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恭敬道:


    “義父親自出手,戚元敬縱死,也該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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