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兩個婊子才進房門,王義安向洗手的那個人道:“六老爺,你請過來,看看這兩位新姑娘。”兩個婊子抬頭看那人時,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件油透的玄色綢直裰,腳底下穿了一雙舊尖頭靴,一副大黑麻臉,兩隻的溜骨碌的眼睛。洗起手來,自己把兩個袖子隻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


    那六老爺從廚房裏走出來,兩個婊子上前叫聲:“六老爺!”歪著頭,扭著屁股,一隻手扯著衣服衿,在六老爺跟前行個禮。那六老爺雙手拉著道:“好!我的乖乖姐姐,你一到這裏就認得湯六老爺,就是你的造化了。”王義安道:“六老爺說的是。姑娘們到這裏,全靠六老爺照顧。請六老爺坐,拿茶來敬六老爺。”湯六老爺坐在一張板凳上,把兩個姑娘拉著。一邊一個,同在板凳上坐著。自己扯開褲腳子,拿出那一雙黑油油的肥腿來搭在細姑娘腿上,把細姑娘雪白的手拿過來摸他的黑腿。吃過了茶,拿出一袋子檳榔來,放在嘴裏亂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來,滿胡子滿嘴唇,左邊一擦,右邊一偎,都偎擦兩個姑娘的臉巴子上。姑娘們拿出汗巾子來揩,他又奪過去擦夾肢窩。


    王義安才接過茶杯,站著問道:“大老爺這些時邊上可有信來?”湯六老爺道:“怎麽沒有。前日還打發人來,在南京做了二十首大紅緞子繡龍的旗,一首大黃緞子的坐纛。說是這一個月就要進京。到九月霜降祭旗,萬歲爺做大將軍,我家大老爺做副將軍,兩人並排在一個氈條上站著磕頭。磕過了頭,就做總督。”正說著,撈毛的叫了王義安出去,悄悄說了一會話。王義安進來道:“六老爺在上,方才有個外京客要來會會細姑娘,看見六老爺在這裏,不敢進來。”六老爺道:“這何妨,請他進來不是,我就同他吃酒。”當下王義安領了那人進來,一個少年生意人。


    那嫖客進來坐下,王義安就叫他稱出幾錢銀子來,買了一盤子驢肉,一盤子煎魚,十來篩酒。因湯六老爺是教門人,買了二三十個雞蛋,煮了出來。點上一個燈掛。六老爺首席,那嫖客對坐,六老爺叫細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細姑娘撒嬌撒癡定要同六老爺坐。四人坐定,斟上酒來,六老爺要猜拳,輸家吃酒贏家唱。六老爺贏了一拳,自己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寄生草》。便是細姑娘和那嫖客猜。細姑娘贏了,六老爺叫斟上酒,聽細姑娘唱。細姑娘別轉臉笑,不肯唱。六老爺拿快子在桌上催著敲,細姑娘隻是笑,不肯唱。六老爺道:“我這臉是簾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來就放下來。我要細姑娘唱一個,偏要你唱!”王義安又走進來幫著催促,細姑娘隻得唱了幾句。唱完,王義安道:“王老爺來了。”那巡街的王把總進來,見是湯六老爺,才不言語。婊子磕了頭,一同入席吃酒,又添了五六篩。直到四更時分,大老爺府裏小狗子拿著“都督府”的燈籠,說:“府裏請六爺。”六老爺同王老爺方才去了。嫖客進了房,端水的來要水錢,撈毛的來要花錢。又鬧了一會,婊子又通頭,洗臉,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雞叫了。


    次日,六老爺絕早來說,要在這裏擺酒,替兩位公子餞行,往南京恭喜去。王義安聽見湯大老爺府裏兩位公子來,喜從天降,忙問:“六老爺,是即刻就來,是晚上才來?”六老爺在腰裏摸出一封低銀子,稱稱五錢六分重,遞與王義安,叫去備一個七簋兩點的席:“若是辦不來,再到我這裏找。”王義安道:“不敢,不敢!隻要六老爺別的事上多挑他姐兒們幾迴就是了。這一席酒,我們效六老爺的勞。何況又是請府裏大爺、二爺的。”六老爺道:“我的乖乖,這就是在行的話了。隻要你這姐兒們有福,若和大爺、二爺相厚起來,他府裏差甚麽?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寶。我們大爺、二爺,你隻要找得著性情,就是撈毛的,燒火的,他也大把的銀子撾出來賞你們。”李四在旁聽了,也著實高興。吩咐已畢,六老爺去了。這裏七手八腳整治酒席。


    到下午時分,六老爺同大爺、二爺來,頭戴恩蔭巾,一個穿大紅灑線直裰,一個穿藕合灑線直裰,腳下粉底皂靴。帶著四個小廝,大清天白日,提著兩對燈籠:一對上寫著“都督府”,一對寫著“南京鄉試”。大爺、二爺進來,上麵坐下。兩個婊子雙雙磕了頭。六老爺站在旁邊。大爺道:“六哥,現成板凳,你坐著不是。”六老爺道:“正是。要稟過大爺、二爺,兩個姑娘要賞他一個坐?”二爺道:“怎麽不坐,叫他坐了。”兩個婊子輕輕試試,扭頭折頸,坐在一條板凳上,拿汗巾子掩著嘴笑。大爺問:“兩個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爺代答道:“一位十七歲,一位十九歲。”王義安捧上茶來,兩個婊子親手接了兩杯茶,拿汗巾揩幹了杯子上一轉的水漬,走上去,奉與大爺、二爺。大爺、二爺接茶在手,吃著。六老爺問道:“大爺、二爺幾時恭喜起身?”大爺道:“隻在明日就要走。現今主考已是將到京了,我們怎還不去。”六老爺和大爺說著話,二爺趁空把細姑娘拉在一條板凳上坐著,同他捏手捏腳,親熱了一迴。


    少刻就排上酒來。叫的教門廚子,備的教門席,都是些燕窩、鴨子、雞、魚。六老爺自己捧著酒奉大爺、二爺上坐,六老爺下陪,兩個婊子打橫。那菜一碗一碗的捧上來,六老爺逼手逼腳的坐在底下吃了一會酒。六老爺問道:“大爺、二爺這一到京,就要進場了。初八日五更鼓先點太平府,點到我們揚州府怕不要晚?”大爺道:“那裏就點太平府?貢院前先放三個炮,把柵欄子開了,又放三個炮,把大門開了,又放三個炮,把龍門開了——共放九個大炮。”二爺道:“他這個炮還沒有我們老人家轅門的炮大。”大爺道:“略小些,也差不多。放過了炮,至公堂上擺出香案來。應天府尹大人戴著襆頭,穿著蟒袍,行過了禮,立起身來,把兩把遮陽遮著臉。布政司書辦跪請三界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進場來鎮壓,請周將軍進場來巡場。放開遮陽,大人又行過了禮。布政司書辦跪請七曲文昌開化梓潼帝君進場來主試,請魁星老爺進場來放光。”六老爺嚇的吐舌道:“原來要請這些神道菩薩進來,可見是件大事。”順姑娘道:“他裏頭有這些菩薩坐著,虧大爺、二爺好大膽還敢進去。若是我們,就殺了也不敢進去!”六老爺正色道:“我們大爺、二爺也是天上的文曲星,怎比得你姑娘們!”大爺道:“請過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書辦就跪請各舉子的功德父母。”六老爺道:“怎的叫做功德父母?”二爺道:“功德父母,是人家中過進士做過官的祖宗,方才請了進來。若是那考老了的秀才和那百姓,請他進來做甚麽呢!”大爺道:“每號門前還有一首紅旗,底下還有一首黑旗。那紅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恩鬼墩著,黑旗底下是給下場人的怨鬼墩著。到這時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書辦點道:‘恩鬼進,怨鬼進。’兩邊齊燒紙錢。隻見一陣陰風颯颯的響。滾了進來,跟著燒的紙錢滾到紅旗、黑旗底下去了。”順姑娘道:“阿彌陀佛!可見人要做好人,到這時候就見出分曉來了。”六老爺道:“像我們大老爺在邊上積了多少功德,活了多少人命,那恩鬼也不知是多少哩。一枝紅旗,那裏墩得下?”大爺道:“幸虧六哥不進場,若是六哥要進場,生生的就要給怨鬼拉了去。”六老爺道:“這是怎的?”大爺道:“像前科我宜興嚴世兄,是個飽學秀才。在場裏做完七篇文章,高聲朗誦,忽然一陣微微的風,把蠟燭頭吹的亂搖,掀開簾子伸進一個頭來。嚴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與的一個婊子。嚴世兄道:‘你已經死了,怎麽來在這裏?’那婊子望著他嘻嘻的笑。嚴世兄急了,把號板一拍,那硯台就翻過來,連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塊,婊子就不見了。嚴世兄歎息道:‘也是我命該如此!’可憐下著大雨,就交了卷,冒著雨出來,在下處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訴我如此。我說:‘你當初不知怎樣作踐了這人,他所以來尋你。’六哥,你生平作踐了多少人?你說這大場進得進不得?”兩個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爺好作踐的是我們,他若進場。我兩個人就是他的怨鬼。”吃了一會,六老爺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小曲,大爺、二爺拍著腿,也唱了一個,婊子唱是不消說。鬧到三更鼓,打著燈籠迴去了。


    次日,叫了一隻大船上南京。六老爺也送上船,迴去了。大爺、二爺在船上閑談著進場的熱鬧處,二爺道:“今年該是個甚麽表題?”大爺道:“我猜沒有別的,去年老人家在貴州征服了一洞苗子,一定是這個表題。”二爺道:“這表題要在貴州出。”大爺道:“如此,隻得求賢、免錢糧兩個題,其餘沒有了。”一路說著,就到了南京。管家尤胡子接著,把行李搬到釣魚巷住下。大爺、二爺走進了門,轉過二層廳後,一個旁門進去,卻是三間倒坐的河廳,收拾的倒也清爽。兩人坐定,看見河對麵一帶河房,也有朱紅的欄杆,也有綠油的窗槅,也有斑竹的簾子,裏麵都下著各處的秀才,在那裏哼哼唧唧的念文章。


    大爺、二爺才住下,便催著尤胡子去買兩頂新方巾,考籃、銅銚、號頂、門簾、火爐、燭台、燭剪、卷袋,每樣兩件。趕著到鷲峰寺寫卷頭,交卷。又料理場食:月餅、蜜橙糕、蓮米、圓眼肉、人參、炒米、醬瓜、生薑、板鴨。大爺又和二爺說:“把貴州帶來的阿魏帶些進去,恐怕在裏頭寫錯了字著急。”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爺、二爺又自己細細一件件的查點,說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這兩頂舊頭巾叫兩個小子帶在頭上,抱著籃子到貢院前伺候。一路打從淮清橋過,那趕搶攤的擺著紅紅綠綠的封麵,都是蕭金鉉、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馬純上、蘧馬先夫選的時文。一直等到晚,儀征學的秀才點完了,才點他們。進了頭門,那兩個小廝到底不得進去。大爺、二爺自己抱著籃子,背著行李,看見兩邊蘆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爺、二爺坐在地下,解懷脫腳。聽見裏麵高聲喊道:“仔細搜檢!”大爺、二爺跟了這些人進去。到二門口接卷,進龍門歸號。初十日出來,累倒了,每人吃了一隻鴨子,眠了一天。三場已畢。到十六日,叫小廝拿了一個“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戲子來謝神。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門,自己有辦席的廚子,不用外雇。戲班子發了箱來。跟著一個拿燈籠的,拿著十幾個燈籠,寫著“三元班”。隨後一個人,後麵帶著一個二漢,手裏拿著一個拜匣。到了寓處門首,向管家說了,傳將進去。大爺打開一看,原來是個手本,寫著:“門下鮑廷璽謹具喜燭雙輝,梨園一部,叩賀。”大爺知道他是個領班子的,叫了進來。鮑廷璽見過了大爺、二爺,說道:“門下在這裏領了一個小班,專伺候諸位老爺。昨日聽見兩位老爺要戲,故此特來伺候。”大爺見他為人有趣,留他一同坐著吃飯。過了一迴,戲子來了。就在那河廳上麵供了文昌帝君、關夫子的紙馬,兩人磕過頭,祭獻已畢。大爺、二爺、鮑廷璽共三人,坐了一席。


    鑼鼓響處,開場唱了四出嚐湯戲。天色已晚,點起十幾副明角燈來,照耀的滿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鮑廷璽道:“門下這幾個小孩子跑的馬到也還看得,叫他跑一出馬,替兩位老爺醒酒。”那小戲子一個個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極新鮮的靠子,跑上場來,串了一個五花八門。大爺、二爺看了大喜。鮑廷璽道:“兩位老爺若不見棄,這孩子裏麵揀兩個留在這裏伺候。”大爺道:“他們這樣小孩子,曉得伺候甚麽東西。有別的好頑的去處,帶我去走走。”鮑廷璽道:“這個容易。老爺,這對河就是葛來官家,他也是我掛名的徒弟,那年天長杜十七老爺在這裏湖亭大會,都是考過,榜上有名的。老爺明日到水襪巷,看著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對門一個黑搶籬裏,就是他家了。”二爺道:“他家可有內眷?我也一同去走走。”鮑廷璽道:“現放著偌大的十二樓,二老爺為甚麽不去頑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門下來奉陪。”說畢,戲已完了。鮑廷璽辭別去了。


    次日,大爺備了八把點銅壺、兩瓶山羊血、四端苗錦、六簍貢茶,叫人挑著,一直來到葛來官家。敲開了門,一個大腳三帶了進去。前麵一進兩破三的廳,上頭左邊一個門,一條小巷子進去,河房倒在貼後。那葛來官身穿著夾紗的玉色長衫子,手裏拿著燕翎扇,一雙十指尖尖的手,憑在欄杆上乘涼。看見大爺進來,說道:“請坐。老爺是那裏來的?”大爺道:“昨日鮑師父說,來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來望望你。還有幾色菲人事,你權且收下。”家人挑了進來。來官看了,喜逐顏開,說道:“怎麽領老爺這些東西?”忙叫大腳三:“收了進去。你向相公娘說,擺酒出來。”大爺道:“我是教門,不用大葷。”來官道:“有新買的極大的揚州螃蟹,不知老爺用不用?”大爺道:“這是我們本地的東西,我是最歡喜。我家伯伯大老爺在高要帶了家信來,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隻吃吃。”來官道:“太老爺是朝裏出仕的?”大爺道:“我家太老爺做著貴州的都督府。我是迴來下場的。”說著,擺上酒來。對著那河裏煙霧迷離,兩岸人家都點上了燈火,行船的人往來不絕。


    這葛來官吃了幾杯酒,紅紅的臉,在燈燭影裏,擎著那纖纖玉手,隻管勸湯大爺吃酒。大爺道:“我酒是夠了,倒用杯茶罷。”葛來官叫那大腳三把螃蟹殼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壺,烹了一壺梅片茶。兩人正吃到好處,忽聽見門外嚷成一片。葛來官走出大門,隻見那外科周先生紅著臉,腆著肚子,在那裏嚷大腳三,說他倒了他家一門口的螃蟹殼子。葛來官才待上前和他講說,被他劈麵一頓臭罵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樓’,合該把螃蟹殼倒在你門口,為甚麽送在我家來,難道你上頭兩隻眼睛也撐大了?”彼此吵鬧,還是湯家的管家勸了進去。


    剛才坐下,那尤胡子慌忙跑了進來道:“小的那裏不找尋,大爺卻在這裏。”大爺道:“你為甚事這樣慌張?”尤胡子道:“二爺同那個姓鮑的,走到東花園鷲峰寺旁邊一個人家吃茶,被幾個喇子囮著,把衣服都剝掉了。那姓鮑的嚇的老早走了。二爺關在他家,不得出來,急得要死。那間壁一個賣花的姚奶奶,說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門,那裏溜得脫。”大爺聽了,慌叫在寓處取了燈籠來,照著走到鷲峰寺間壁。那裏幾個喇子說:“我們好些時沒有大紅日子過了,不打他的醮水還打那個?”湯大爺雄赳赳的分開眾人,推開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門。那二爺看見他哥來,兩步做一步,溜出來了。那些喇子還待要攔住他,看見大爺雄赳赳的,又打著“都督府”的燈籠,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兩人迴到下處。過了二十多天,貢院前藍單取進墨漿去,知道就要揭曉。過了兩日,放出榜來,弟兄兩個都沒中。坐在下處,足足氣了七八天。領出落卷來,湯由三本,湯實三本,都三篇不曾看完。兩個人夥著大罵簾官、主考不通。正罵的興頭,貴州衙門的家人到了,遞上家信來。兩人拆開來看。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桂林杏苑,空成魂夢之遊;


    虎鬥龍爭,又見戰征之事。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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