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武正字來到杜少卿家,早飯後,同到王府塘來。隻見前麵一間低矮房屋,門首圍著一二十人在那裏吵鬧。杜少卿同武書上前一看,裏邊便是一個十八九歲婦人,梳著下路綹,穿著一件寶藍紗大領披風,在裏麵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書聽了一聽,才曉得是人來買繡香囊,地方上幾個喇子想來拿囮頭,卻無實跡,倒被他罵了一場。兩人聽得明白,方才進去。那些人看見兩位進去,也就漸漸散了。沈瓊枝看見兩人氣概不同,連忙接著,拜了萬福。坐定,彼此談了幾句閑話。武書道:“這杜少卿先生是此間詩壇祭酒,昨日因有人說起佳作可觀,所以來請教。”沈瓊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這裏來的,不是把我當作倚門之娼,就是疑我為江湖之盜。兩樣人皆不足與言。今見二位先生,既無狎玩我的意思,又無疑猜我的心腸。我平日聽見家父說:‘南京名士甚多,隻有杜少卿先生是個豪傑。’這句話不錯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還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荊也同寄居在河房內。”沈瓊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謁夫人。好將心事細說。”


    杜少卿應諾,同武書先別了出來。武書對杜少卿說道:“我看這個女人實有些奇。若說他是個邪貨,他卻不帶淫氣;若是說他是人家遣出來的婢妾,他卻又不帶賤氣。看他雖是個女流,倒有許多豪俠的光景。他那般輕倩的裝飾,雖則覺得柔媚,隻一雙手指卻像講究勾、搬、衝的。論此時的風氣,也未必有車中女子同那紅線一流人。卻怕是負氣鬥狠,逃了出來的。等他來時,盤問盤問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說著,已迴到杜少卿家門首,看見姚奶奶背著花籠兒來賣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來的正好。我家今日有個希奇的客到,你就在這裏看看。”讓武正字到河房裏坐著,同姚奶奶進去,和娘子說了。少刻,沈瓊枝坐了轎子,到門首下了進來。杜少卿迎進內室,娘子接著,見過禮,坐下奉茶。沈瓊枝上首,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麵陪著,杜少卿坐在窗槅前。彼此敘了寒暄。杜娘子問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獨自一個在客邊,可有個同伴的?家裏可還有尊人在堂?可曾許字過人家?”沈瓊枝道:“家父曆年在外坐館,先母已經去世。我自小學了些手工針黹,因來到這南京大邦去處,借此饣胡口。適承杜先生相顧,相約到府,又承夫人一見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針黹。昨日我在對門葛來官家,看見他相公娘買了一幅繡的‘觀音送子’,說是買的姑娘的,真個畫兒也沒有那畫的好。”沈瓊枝道:“胡亂做做罷了,見笑的緊。”須臾,姚奶奶走出房門外去。沈瓊枝在杜娘子麵前,雙膝跪下。娘子大驚,扶了起來。沈瓊枝便把鹽商騙他做妾,他拐了東西逃走的話,說了一遍:“而今隻怕他不能忘情,還要追蹤而來。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但他必要追蹤,你這禍事不遠。卻也無甚大害。”


    正說著,小廝進來請少卿:“武爺有話要說。”杜少卿走到河房裏。隻見兩個人垂著手,站在槅子門口,像是兩個差人。少卿嚇了一跳,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怎麽直到這裏邊來?”武書接應道:“是我叫進來的。奇怪!如今縣裏據著江都縣緝捕的文書在這裏拿人,說他是宋鹽商家逃出來的一個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卻在我家。我家與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傳到揚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緊,這個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進來,正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賞差人些微銀子,叫他仍舊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迴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著武書,賞了差人四錢銀子。差人不敢違拗,去了。


    少卿複身進去,將這一番話向沈瓊枝說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驚。沈瓊枝起身道:“這個不妨。差人在那裏?我便同他一路去。”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飯,武先生還有一首詩奉贈,等他寫完。”當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著吃了飯。自己走到河房裏檢了自己刻的一本詩集,等著武正字寫完了詩,又稱了四兩銀子,封做程儀,叫小廝交與娘子,送與沈瓊枝收了。


    沈瓊枝告辭出門,上了轎,一直迴到手帕巷。那兩個差人已在門口,攔住說道:“還是原轎子抬了走,還是下來同我們走?進去是不必的了。”沈瓊枝道:“你們是都堂衙門的,是巡按衙門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欽案的官司,那裏有個攔門不許進去的理!你們這般大驚小怪,隻好嚇那鄉裏人!”說著,下了轎,慢慢的走了進去。兩個差人倒有些讓他。沈瓊枝把詩同銀子收在一個首飾匣子裏,出來叫:“轎夫,你抬我到縣裏去。”轎夫正要添錢,差人忙說道:“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我們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臉麵,等你轎子迴來。你就是女人,難道是茶也不吃的?”沈瓊枝見差人想錢,也隻不理,添了二十四個轎錢,一直就抬到縣裏來。


    差人沒奈何,走到宅門上迴稟道:“拿的那個沈氏到了。”知縣聽說,便叫帶到三堂迴話。帶了進來,知縣看他容貌不差,問道:“既是女流,為甚麽不守閨範,私自逃出,又偷竊了宋家的銀兩,潛蹤在本縣地方做甚麽?”沈瓊枝道:“宋為富強占良人為妾,我父親和他涉了訟,他買囑知縣,將我父親斷輸了,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況且我雖然不才,也頗知文墨,怎麽肯把一個張耳之妻去事外黃傭奴?故此逃了出來。這是真的。”知縣道:“你這些事,自有江都縣問你,我也不管。你既會文墨,可能當麵做詩一首?”沈瓊枝道:“請隨意命一個題,原可以求教的。”知縣指著堂下的槐樹,說道:“就以此為題。”沈瓊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來,又快又好。知縣看了賞鑒,隨叫兩個原差到他下處取了行李來,當堂查點。翻到他頭麵盒子裏,一包碎散銀子,一個封袋上寫著“程儀”,一本書,一個詩卷。知縣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簽了一張批,備了一角關文,吩咐原差道:“你們押送沈瓊枝到江都縣,一路須要小心,不許多事,領了迴批來繳。”那知縣與江都縣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寫了一封書子,裝入關文內,托他開釋此女,斷還伊父,另行擇婿。此是後事。不題。


    當下沈瓊枝同兩個差人出了縣門,雇轎子抬到漢西門外,上了儀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頭上,鎖伏板下安歇。沈瓊枝搭在中艙,正坐下,涼篷小船上又蕩了兩個堂客來搭船,一同進到官艙。沈瓊枝看那兩個婦人時,一個二十六七的光景,一個十七八歲,喬素打扮,做張做致的。跟著一個漢子,酒糟的一副麵孔,一頂破氈帽坎齊眉毛,挑過一擔行李來。也送到中艙裏。兩婦人同沈瓊枝一塊兒坐下,問道:“姑娘是到那裏去的?”沈瓊枝道:“我是揚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婦人道:“我們不到揚州,儀征就上岸了。”過了一會。船家來稱船錢。兩個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來道:“你看,這是甚麽東西!我們辦公事的人,不問你要貼錢就夠了,還來問我們要錢!”船家不敢言語,向別人稱完了,開船到了燕子磯。一夜西南風,清早到了黃泥灘。差人問沈瓊枝要錢。沈瓊枝道:“我昨日聽得明白,你們辦公事不用船錢的。”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們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這一毛不拔,我們喝西北風!”沈瓊枝聽了,說道:“我便不給你錢,你敢怎麽樣!”走出船艙,跳上岸去,兩隻小腳就是飛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兩個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趕著扯他,被他一個四門鬥裏打了一個仰八叉。扒起來,同那個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氈帽的漢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轎子,兩個差人跟著去了。


    那漢子帶著兩個婦人,過了頭道閘,一直到豐家巷來。覿麵迎著王義安,叫道:“細姑娘同順姑娘來了,李老四也親自送了來。南京水西門近來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來被淮清橋那些開三嘴行的擠壞了,所以來投奔老爹。”王義安道:“這樣甚好,我這裏正少兩個姑娘。”當下帶著兩個婊子,迴到家裏。一進門來,上麵三間草房,都用蘆席隔著。後麵就是廚房。廚房裏一個人在那裏洗手,看見這兩個婊子進來。歡喜的要不的。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煙花窟裏,惟憑行勢誇官;筆墨叢中,偏去眠花醉柳。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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