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朝,叫來富同四鬥子去寫了兩隻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縣的人,兩隻大船,銀十二兩,立契到高要付銀。一隻裝的新郎、新娘,一隻嚴貢生自坐。擇了吉日,辭別親家,借了一副“巢縣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肅靜”、“迴避”的白粉牌,四根門槍,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開鑼掌傘,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懼,小心伏侍,一路無話。


    那日將到了高要縣,不過二三十裏路了,嚴貢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時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裏作惡心,噦出許多清痰來。來富同四鬥子,一邊一個,架著膊子,隻是要跌。嚴貢生口裏叫道:“不好!不好!”叫四鬥子快丟了去燒起一壺開水來。四鬥子把他放了睡下,一聲不倒一聲的哼。四鬥子慌忙同船家燒了開水,拿進艙來。嚴貢生將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雲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吃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登時好了。剩下幾片雲片糕,閣在後鵝口板上。半日也不來查點。那掌舵駕長害饞癆,左手扶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在嘴裏了。嚴貢生隻作不看見。


    少刻,船攏了馬頭。嚴貢生叫來富著速叫他兩乘轎子來,擺齊執事,將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裏去。又叫些馬頭上人來把箱籠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來討喜錢。嚴貢生轉身走進艙來,眼張失落的,四麵看了一遭,問四鬥子道:“我的藥往那裏去了?”四鬥子道:“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藥?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剛才船板上幾片雲片糕。那是老爺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膽就吃了。”嚴貢生道:“吃了好賤的雲片糕!你曉的我這裏頭是些甚麽東西?”掌舵的道:“雲片糕無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麵做成的了,有甚麽東西?”嚴貢生發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是省裏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的好容易,是雲片糕!方才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裏不見了槍頭子——攘到賊肚裏’!隻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甚麽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叫四鬥子開拜匣,寫帖子:“送這奴才到湯老爺衙裏去,先打他幾十板子再講!”掌舵的嚇了,陪著笑臉道:“小的剛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藥,隻說是雲片糕。”嚴貢生道:“還說是雲片糕?再說雲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


    說著,已把帖子寫了,遞給四鬥子。四鬥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幫船家攔著,兩隻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齊道:“嚴老爺,而今是他不是,不該錯吃了嚴老爺的藥。但他是個窮人,就是連船都賣了,也不能賠老爺這幾十兩銀子。若是送到縣裏,他那裏耽得住?如今隻是求嚴老爺開恩,高抬貴手,恕過他罷。”嚴貢生越發惱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腳子走過幾個到船上來道:“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如是著緊的問嚴老爺要喜錢、酒錢,嚴老爺已經上轎去了,都是你們攔住那嚴老爺,才查到這個藥。如今自知理虧,還不過來向嚴老爺跟前磕頭討饒!難道你們不賠嚴老爺的藥,嚴老爺還有些貼與你不成?”眾人一齊捺著掌舵的磕了幾個頭。嚴貢生轉灣道:“既然你眾人說,我又喜事匆匆,且放著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賬!不怕他飛上天去!”罵畢,揚長上了轎,行李和小廝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睜睜看著他走去了。


    嚴貢生迴家,忙領了兒子和媳婦拜家堂,又忙的請奶奶來一同受拜。他渾家正在房裏抬東抬西,鬧得亂哄哄的。嚴貢生走來道:“你忙甚麽?”他渾家道:“你難道不知道家裏房子窄鱉鱉的?統共隻得這一間上房,媳婦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與他住?”嚴貢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裏高房大廈的,不好住?”他渾家道:“他有房子,為甚的與你的兒子住?”嚴貢生道:“他二房無子,不要立嗣的?”渾家道:“這不成,他要繼我們第五個哩。”嚴貢生道:“這都由他麽?他算是個甚麽東西!我替二房立嗣,與他甚麽相幹?”他渾家聽了這話,正摸不著頭腦。隻見趙氏著人來說:“二奶奶聽見大老爺迴家,叫請大老爺說話,我們二位舅老爺,也在那邊。”嚴貢生便走過來,見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頓,便叫過幾個管事家人來吩咐:“將正宅打掃出來,明日二相公同二娘來住。”趙氏聽得,還認他把第二個兒子來過繼,便請舅爺,說道:“哥哥,大爺方才怎樣說?媳婦過來,自然在後一層,我照常住在前麵,才好早晚照顧。怎倒叫我搬到那邊去?媳婦住著正屋,婆婆倒住著廂房,天地世間,也沒有這個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隨他說著,自然有個商議。”說罷,走出去了。彼此談了兩句淡話,又吃了一杯茶。王家小廝走來說:“同學朋友候著作文會。”二位作別去了。


    嚴貢生送了迴來,拉一把椅子坐下,將十幾個管事的家人都叫了來,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過來承繼了,是你們的新主人,須要小心伺候。趙新娘是沒有兒女的,二相公隻認得他是父親。他也沒有還占著正屋的,吩咐你們媳婦子把群屋打掃兩間,替他搬過東西去,騰出正屋來,好讓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個嫌疑:二相公稱唿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爺’、‘二奶奶’。再過幾日,二娘來了,是趙新娘先過來拜見,然後二相公過去作揖。我們鄉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差錯不得的。你們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賬目,都連夜攢造清完,先送與我逐細看過,好交與二相公查點。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當家,憑著你們這些奴才朦朧作弊!此後若有一點欺隱,我把你這些奴才,三十板一個,還要送到湯老爺衙門裏追工本飯米哩!”眾人應諾下去,大老爹過那邊去了。


    這些家人、媳婦領了大老爹的言語,來催趙氏搬房,被趙氏一頓臭罵,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趙氏裝尊,作威作福,這時偏要領了一班人來房裏說:“大老爹吩咐的話,我們怎敢違拗?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他若認真動了氣,我們怎樣了得?”趙氏號天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足足鬧了一夜。次日,一乘轎子抬到縣門口,正值湯知縣坐早堂,就喊了冤。知縣叫補進詞來,次日發出:“仰族親處覆。”


    趙氏備了幾席酒,請來家裏。族長嚴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鄉約,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今雖坐在這裏,隻說道:“我雖是族長,但這事以親房為主,老爺批處,我也隻好拿這話迴老爺。”那兩位舅爺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總不置一個可否。那開米店的趙老二,扯銀爐的趙老漢,本來上不得台盤,才要開口說話,被嚴貢生睜開眼睛,喝了一聲,又不敢言語了。兩個人自心裏也裁劃道;“姑奶奶平日隻敬重的王家哥兒兩個,把我們不偢不采,我們沒來由今日為他得罪嚴老大,‘老虎頭上撲蒼蠅’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個趙氏在屏風後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見眾人都不說話,自己隔著屏風請教大爺。數說這些從前已往的話。數了又哭,哭了又數,捶胸跌腳,號做一片。嚴貢生聽著不耐煩,道:“像這潑婦,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鄉紳人家,那有這樣規矩!不要惱犯了我的性子,揪著頭發臭打一頓,登時叫媒人來領出發嫁!”趙氏越發哭喊起來,喊的半天雲裏都聽見,要奔出來揪他,撕他,是幾個家人媳婦勸住了。眾人見不是事,也把嚴貢生扯了迴去。當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議寫覆呈,王德、王仁說:“身在黌宮,片紙不入公門。”不肯列名。嚴振先隻得混賬覆了幾句話,說:“趙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據嚴貢生說與律例不合,不肯叫兒子認做母親,也是有的。總候太老爺天斷。”那湯知縣也是妾生的兒子,見了覆呈道:“‘律設大法,理順人情’,這貢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個極長的批語,說:“趙氏既扶過正,不應隻管說是妾。如嚴貢生不願將兒子承繼,聽趙氏自行揀擇,立賢立愛可也。”嚴貢生看了這批,那頭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幾丈,隨即寫呈到府裏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著覺得多事,“仰高要縣查案”。知縣查上案去,批了個“如詳繳”。嚴貢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狀,司批:“細故赴府縣控理。”嚴貢生沒法了,迴不得頭。想道:“周學道是親家一族,趕到京裏,求了周學道在部裏告下狀來,務必要正名分!”隻因這一去,有分教:


    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


    英俊少年,一舉便登上第。


    不知嚴貢生告狀得準否,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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