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在悅來客棧的208房間,一張闊大的雙人床上躺著兩個人。

    土坤已經沉沉入睡,他的一隻胳膊枕在阿萍脖項下,另一隻胳膊輕輕地搭在阿萍豐滿的胸前。入睡前,土坤深情地吻了吻阿萍,現在,他睡著了。人在睡著的時候和死沒區別,周圍以至身邊發生的什麽事情,他都不可能知道。因此,人在熟睡時沒有任何防範的能力。

    阿萍睜開眼睛,其實,她一直沒有入睡,隻是那麽靜靜地躺在床上,心裏想著很多事情。有些事情她是不可能也不願與土坤說的,隻能深深地埋在心裏,成為一枚硬硬的刺,她寧願讓這枚尖銳的刺傷著自己,而不讓它碰觸身邊的這個男人。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癡情的女子就是這般深愛自己的男人。男人得意時,她們靜靜地站在男人身後,理一理他們的衣服,生怕在人前時男人露出半點怯兒,影響了他的形像;男人失意時,她們是男人溫暖的港彎,讓脆弱得如孩子一般的男人枕著自己柔軟舒適的胸,甚至如果男人喜歡,她們還會象哺育自己的孩子那樣哺育自己的男人;她們分享男人的快樂,更承受男人的痛苦,當男人快樂時她們快樂,而當男人痛苦時,她們因之所承擔的更大的痛苦有幾個男人知曉呢?

    因為愛,女人守著自己的男人,守著自己的家,守著自己最後的精神和靈魂聖地!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在心靈的深處,默默地承受各種各樣的壓力與痛苦,而不願讓自己深愛的男人知道?男人從她們身上得到的是快樂,是母親的愛,是情人的火熱與體貼。可是,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男人,包括那些所謂取得成功的精品男人,有幾個真正了解、理解深愛自己的女人呢?

    ……

    阿萍慢慢地拿開土坤放在自己胸上的手,緩緩地坐了起來。她充滿慈愛的看了看土坤,用手輕輕撫去自己眼角的兩滴淚花。然後,又慢慢地伏下身,深情地吻了吻土坤那溫熱的嘴唇。上蒼對於人類,有太多的不公平。而這種不公平又偏偏降臨到阿萍的身上,她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因為她付出的是滿腔的愛,是生離與死別,是陰陽兩世相隔!迴是無法迴去了,如今隻能勉強留存!

    阿萍輕輕地拉過雪白的被單一角,搭在土坤裸露的腹部。沉睡中的土坤發出均勻的唿吸,他的胸脯均勻地一起一伏。土坤不胖,也不算太瘦,結實的胸大肌使得他的胸看上去更加堅實而可以放心地依靠,這裏是阿萍感到最溫暖、最舒心的地方,她最喜愛的就是把自己的頭輕輕枕在上麵,慢慢地進入夢鄉,慢慢地變老。

    阿萍伏下手,接近土坤的胸部,用自己薄薄的嘴唇去輕輕碰觸土坤強悍的胸毛。在她和土坤做愛之前或之後,在兩個人在床上開心嬉鬧取樂的時候,土坤會拿自己硬硬的胸毛去碰確她的乳頭,那兩粒最敏感的性感之窗,癢酥酥的感覺會從她的腳心如過電一般直竄升到她的心房,令她享受如高潮般的痙攣和迷醉。

    現在,土坤睡著了,而阿萍卻醒著。

    終於,阿萍下定決心,悄然起身離開床,她從衣架上取下一套黑紗般的衣服,穿在身上。迴頭看一眼床上的土坤,來到窗前打開了窗。外麵一股異樣陰冷的風唿地吹在她的臉上,頭發微微飄了起來。

    阿萍雙腳稍稍用力蹬地,她的身體就輕輕飄起來,一個漂亮的弧形轉身,如同跳水運動員從十幾米高的跳台躍起,身子翻轉著,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阿萍的身體從窗口躍了出來。

    石佛鎮主街,燈光暗淡,但眼睛敏銳的阿萍,還是隱約看到有自己的同類在晃動。他們各自行走著,臉上沒有表情,嘴角掛著血汙,有的少了一個胳膊、一條腿。有的甚至沒有臉,麵部似乎蒙著一層女人的肉色絲襪,隻能隱約看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輪廓。一個沒有腦袋,隻有肩膀和四肢的怪物,一臉茫然與阿萍擦肩而過。

    哪來這麽多吸血鬼?阿萍心裏暗暗吃驚。

    一個飄浮遊走的鬼魂從後麵超過來,硬生生地撞了阿萍一下,她扭頭看,竟然又是一個無頭的鬼:“喂,看著路!”聲音從那個鬼的腹腔發出來,有些沉悶不清,仿佛一個躲在大缸裏的人,在對缸外的人說話。

    阿萍沒有理他,她要為自己最心愛的男人去找張啞巴。

    張啞巴會不會在深夜裏出現呢?阿萍一邊前行一邊機警四顧。忽然,她看到前麵有一個背影很有些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遂腳下用力趕上去,從後麵拍了拍那個遊魂。那個遊魂停住腳,慢慢扭迴頭,給了她一個僵硬的笑臉。

    阿萍大吃一驚——竟然是葉小水的娘。

    “是,是萍姑娘。”小水娘還記得阿萍。

    看來,小水娘已經死了,現在隻身在石佛鎮上遊蕩的是她不散的陰魂!“大媽,你這是要到哪裏去?”

    “有兩天沒見小水了,我來看一看她。你知道一個人呆在村子那間小屋裏挺悶得慌,出來走一直對身體也有好處。”小水娘僵硬地笑著說。

    “你走的方向錯了,應該往那邊走。”阿萍指了指自己的來路。

    “是嗎?謝謝你了萍姑娘。這世上還是好心人多啊!我祝願好人一生平安,多福多壽無災難!”小水娘說著,機械地扭轉身,但她的脖子和臉卻沒有動,依舊朝相反的方向。阿萍正在暗暗吃驚,小水娘又說:“人老了,身子骨不聽使喚了,你瞧一瞧,這真是麻煩得緊。”說著,抬起雙手,如扭一個水籠頭一般,將自己的腦袋和脖子扭轉180度,以保持與身體一致。

    阿萍忽然為可能尚在富春堂診所的葉水水擔心,如果小水娘見到葉小水,會不會把自己的女兒也變成吸血鬼?怎麽辦?阿萍情急生智,從胸前取下太平環,悄悄緊走兩步,突然出手,“叭”的一聲,摁在小水娘的後背上,一道光環憑空產生,罩在小水娘的頭上。小水娘身子一顫,她扭過頭,一臉驚恐地看著阿萍。

    “萍姑娘,你——”她努力伸出手要來抓阿萍,但胳膊隻伸出一半就僵在那裏。小水娘整個身子委縮、變小,最後一閃化做了無。

    一個人就這樣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阿萍低頭看看地麵,那裏什麽也沒有甚至連一點點骨灰也看不到。阿萍長長舒一口氣,她覺得自己這是救了葉小水一命。小水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她再也不會去找她的女兒了。阿萍抬眼四顧,猛然發現有三四個遊魂正死死地盯著自己,他們一定看到了剛才自己的舉動!阿萍感到來自他們的威脅,縱身逃離開去。

    街空蕩蕩的,在陰影裏,在門角旁,在樹後麵,阿萍看到一個又一個陰魂。他們無聲而動。忽然,阿萍發現那些遊走的陰魂或幽靈都慌亂起來,紛紛向路兩邊躲藏。阿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自己也躲到一棵百年老樹的背後。

    片刻,阿萍看到張啞巴疾行而來,行動之敏捷絕非白天那個穿著破衣爛衫、一身汙漬的乞丐。隻見他素衣素袍,背後仍背著一把長長的生鏽的鐵劍。張啞巴似乎知道街兩旁陰暗角落裏潛藏著的那些鬼魅,但他目不斜視,自顧自飛快地向前疾行。

    張啞巴究竟是人還是鬼?他這麽迅疾前行想要做什麽?為什麽街上這些孤魂野鬼都惟恐躲他不及?強烈的好奇心促使阿萍悄然跟上要探個明白。

    張啞巴穿過長長的大街,左轉右拐,走進一條胡同深處。阿萍遠遠跟在他的後麵,一抬頭,看到西城近郊有一處燈火通明,隱隱傳來慟哭聲。而越行越疾的張啞巴正是奔著那個亮處和哭聲去的。

    西城近郊,賀村一個老舊的四合院裏。一個72歲的老頭懨懨一息。他的一家男女老少正圍著他哭天喊地。

    張啞巴騰身出現在這家的綠瓦院牆上,從背後撥出生鏽的鐵劍,雖然他的雙嘴並沒有開合,阿萍卻分明聽到一聲響徹雲霄的大嗬:“賀家升,該起程了。”

    阿萍非常吃驚,這張啞巴沒有開口,卻如何會說話?她聚目向院裏看,院子那些人都對此沒有任何反映,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聽到?但賀家升分明聽到了這一聲斷嗬。他閉了許久的雙眼忽地睜開,兩目炯炯有神,臉上也有了一些鮮活的痕跡。

    “快,爹醒來了。”一個頭發歇頂的漢子驚喜地喊。

    “唉,恐怕是迴光返照啊!”另一個男人發出重重的歎息。

    隨著張啞巴的那一聲斷嗬,他手中的鏽劍突然鋥亮如新,寒光在黑夜中一閃。猶如在無邊曠野中的一道鬼火,轉瞬即逝。

    在張啞巴劍尖的輕輕點指轉動中,賀家升腦門上的天眼慢慢開啟,從天眼中幽幽地升起一縷青煙,青煙嫋嫋在賀家升的身體上慢慢地從頭頂到腳尖呈逆時針方向盤旋,一圈、兩圈、三圈,青煙越聚越多,越來越濃,形成了一個橢圓形的圈兒。

    賀家升的靈魂出殼了。

    阿萍瞪大雙眼,她的視野裏此時一片明亮,如同白晝。她看到躺在院內床板上的賀家升兩隻眼睛輕輕地閉上,身子猛然一挺,兩邊原本緊握的手突然鬆開,陡然從床上垂下來。“啊——”這是從賀家升體腔內發出的最後一個聲音。

    “爹,爹——啊——”發歇頂的漢子伏在老人身上頓足大哭。

    賀家升的靈魂在這個漢子頭上轉了兩轉,漢子似有所感應,抬頭看著半空說:“爹,陰陽兩隔,我不能送你西去!兒未能盡孝還望爹爹原諒,你老人家一路走好啊!”

    那一團青煙此時已呈現人形。賀家升的陰魂平靜地點了點頭,又迴看了一眼自己的肉體。

    這時候,一直在門口坐著唆自己手指頭的一個大約四五歲的男孩兒忽然抬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賀家升,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他把嘴裏的手指也拿出來了,衝著賀家升擺手。

    懸在半空的賀家升臉上露出了快樂的笑容,衝著小孩子擺一擺手,仿佛說:“乖孫子,和爺爺再見,爺爺要上路了,你可要好好活著啊!”

    小男孩似有所悟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到隔壁一個房間。

    賀家升有些戀戀不舍,也緊跟了過去,他想再看孫子一眼。

    隔壁有兩個女人,都在30歲左右,刀條臉的女人正憤憤地說:“這老不死的東西,終日躺在床上吃我的喝我的,讓我端屎端尿,他早就該死了!”

    國字臉的女人說:“姐,老頭已經死了,你就別說這些狠話了。以後好好和姐夫過日子。”

    刀條臉女人冷笑一聲說:“賀家升真是早就該死,不是為了他名下這處房,我怎麽可能忍氣吞聲服服帖帖伺侯他?現在這房價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他奶奶的坐上直升飛機似的一個勁兒漲、漲、漲,賀家升一輩子就這點家產,什麽時候落到我手什麽時候我心裏才踏實,你不知道他那老閨女還惦記這房子哩!一片瓦我也讓她得不著,哼,想跟我鬥,瞧我不玩死她!”

    小男孩子一臉茫然,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

    跟過來的賀家升臉色大變,上前忽地一巴掌抽在刀條臉女人的臉上,刀條臉女人驚叫一聲,感到自己臉上一陣巨烈的痛疼、扭曲,她急忙用手著力去捂,但似乎並不管用,那張臉皮更加巨烈地變形扭曲。“媽呀,我,我這是撞見鬼了哇!”刀條臉女人驚懼地大喊。

    小男孩子木然說了一句:“媽媽,爺爺打你!”

    國字臉的女人聞聽,顏色更變,兩眼驚懼地向上四顧,一麵伏在地上連連磕頭說:“孩子他爺爺,你老人家千萬別生氣,我姐她一時鬼迷心竅,糊說八道,你老人家大人有大肚,一定得饒過她啊!”

    刀條臉的女人驚跳起來,如沒頭蒼蠅般赤著腳大喊:“有鬼,有鬼啊,快來人啊。”刀條臉女人狂跳了三跳,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暈迷過去。

    “姐,你咋的了?快來人啊,俺姐暈倒了”,國字臉女人大叫著衝出來。小院裏一團亂麻。小男孩子看著急慌慌的人們,臉上露出了痛快的微笑。

    賀家升望著倒地上女人一動不動的女人,冷冷地一笑,狠狠地啐出一口痰,那痰如一丸泥粒,落入塵埃,濺起一圈青煙,眨眼不見。

    “怨怨相報何時了,走吧,賀家升,你的時辰已到了。”張啞巴揮劍催促。

    “是,我這就跟你走。”賀家升身子徐徐浮起來,來到張啞巴麵前,衝張啞巴拱了拱手說:“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咱石佛鎮的陰陽差吧?勞你大駕了。”

    張啞巴點點頭,一把扶了賀家升,兩個身形飄忽而起,迅速離開了這座燈火通明的尋常四合院子。

    阿萍忍不住再迴頭看,在院子中央站著那個小男孩子,他正抬眼望過來,此時童貞的眼裏一片茫然。他一定看到發生的一切了,就和我一樣!阿萍心裏想。她轉過頭,看張啞巴帶著賀家升的靈魂已飄飄忽忽走得更遠,急忙腳下用力,遠遠跟在後麵,好奇心使她想繼續看個明白。

    四合院裏的哭聲漸漸遠去……

    張啞巴帶著賀家升一路朝西,出了貞節牌坊,越過觀音河。張啞巴停下來說:“賀家升,用觀音河的水洗一洗臉,好去陰界報到。”

    “是!”賀家升依言而行,來到觀音河畔,屈膝蹲下,伸出雙手捧水洗臉。遠遠地躲在暗處的阿萍能聽得到那水被他撩起時的“嘩嘩”聲,就好像那裏真的有一個人在認真的洗臉。

    ha——ya——ku——ha——ya——ku——

    ha——ya——ku——ha——ya——ku——

    突然,從石佛山野貓林方向傳來一片刺耳恐怖的聲音。那是什麽?一大片黑森森的影子迅速移動過來,一個個像人但又不像人,他們一聳一聳往前竄行,踩得腳下的草徑發出一片沙沙聲。而那種刺耳恐怖的聲音,正是從他們的口裏發出來的。阿萍大吃一驚,他們是誰,來這裏做什麽?

    張啞巴警覺地挺直身子望過去,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麽,腳踩大地,站穩腳跟,抬手從背後抽出那把長長的鏽劍。

    眨眼間,那一大片林林叢叢的黑影已經近了。

    借著微微的月光,阿萍看到,為首者是一個50多歲身材魁梧粗壯的漢子,膀大腰圓,虎背熊腰。令阿萍感到恐怖的是,他的腦袋已極其嚴重的變形,似乎被什麽重物擠壓過,兩隻眼睛前後移位,鼻孔貼在一處,嘴巴歪曲,從嘴角一股股地往外溢著紫黑的血水。在這個老者旁邊,站著同樣強壯結實的年輕漢子,正是葉石大。葉石大的肩上還挎著一個鼓鼓的蛇皮袋。

    在他們的身後,黑壓壓一片,這些人大都長著腦袋,可是臉上什麽也沒有,沒有眉毛、鼻子、嘴巴,隻是一個空白的臉!原來是一夥附著在他人肉體上的孤魂野鬼。與為首者相比,後麵的一夥卻一個個骨瘦如柴,仿佛在地下餓了八百年不曾吃過一口飯。

    洗完臉的賀家升被這突出其來的陣勢嚇傻了,人死後由陰陽差引路護送,喝麻婆湯,過斷魂橋,再就是陰間了。可是,眼前這一幕又是從何說起呢?賀家升不知所措,悄悄移步到張啞巴的身後。

    阿萍則躲在一棵大柳樹後麵,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麵。她不知陰陽差張啞巴將如何應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局勢?更不知在石佛山下、觀音河畔,將要發生什麽駭人聽聞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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