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野貓林,再往前一站就是白石崗,土坤和阿萍就在這一站下了車。

    站在高高的白石崗上,向兩旁望去。左邊遠處隱約可見的小村,就是土坤的出生地土家莊。右邊二三裏外臥在小山包中,由如羊屎般零亂地拉在山根或山坡上的一戶戶人家組成的小村,就是葉家坳。那裏有葉蓮老師的家。

    土坤和阿萍沿著山坡小道迤邐而行,踩著鬆軟的泥土與碎石,聞著清清的花草芳香,阿萍的心情忽然明郎起來,如果不是發生了某些事情,如果沒有近來的恐慌經曆,在遠離了大都市的繁華與激烈的競爭和爾虞我詐之後,她一定會深深地愛上眼前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如果條件允許,她甚至想像著和身旁的這個男人一起,在這裏蓋一處房,搭一個草棚,圍上一圈木柵欄,再養上幾個孩子,過濃鬱悠閑的鄉村生活。然而,現在,這隻能成為她的一種奢望,恐怕永遠也不可能實現了。

    土坤並沒有阿萍的浪漫心情,他的心一直沉沉的,剛才車上的幕讓他再度感到不安。吸血鬼、活死人、葉蓮老師、張啞巴、玉女巫、侯丙魁,同一天裏四五個被害的少女、莫名的插在乳房上的竹簽……等等,這些人或事情讓他無法理清頭緒,至到現在他也無法說清楚自己一定要到葉家坳的目的是什麽?他究竟希望能從葉蓮家人身上獲得什麽?所有的線索像一團亂麻,讓他分不清孰輕孰重,而那一把打開神秘之鎖的鑰匙,究竟藏在哪裏呢?

    葉家坳越來越近。這是中國中原地區極普通的一個小山村,隻有二十幾戶人家,大多都沒有院落。那些有院落的人家,也最多不過是用木頭、柴草簡單地垛圍起來而已。羊腸小道把每家每戶連接起來,與大城市那些所謂建築大師們橫平豎直僵硬別扭的規劃設計相比,這些羊腸小道倒顯得更有藝術魅力,那些在學院裏書房裏拍腦袋的設計師、城市規劃者真應該到中國的山村去向農民好好學習一次了。

    一隻黑白皮毛相間的狗,百無聊賴地與樹叢中兩隻蝴蝶戲嬉。那兩隻蝴蝶如鬼精靈的小女子,繞著花皮狗上下左右翻飛。花皮狗則像那些愚笨的男人一樣,傻唿唿地又撲又抓,臉皮都被樹杈擦破了,卻仍無法得手。還有七八隻雞鴨對他們的調情視而不見,隻埋頭在草叢中並不勤奮地筧食。

    在村口的一棵歪脖子老棗樹下,坐著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頭發枯黃而稀少,雖然零亂,卻看得見潔靜的頭皮。老太太也在眯著眼睛注視著土坤和阿萍這對年輕人的到來。她其實很早就注意到他們了,土坤和阿萍走進她的視野,由遠而近,她就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認真地審視著這兩個“村外來客”,眼晴一直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從遠遠的兩個黑點,直到可以看清楚眼睛、鼻子,以及土坤臉上的幾個麻坑兒。

    是兩個人!老太太忽然明白了。她笑了笑,臉上的皺紋變成更加好看的水波紋兒。

    土坤也看到了老太太,雖然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但頗有些美學常識的土坤,還是一眼就看出來,這個老太太年輕時曾經的美貌。這讓他忍不住多看她兩眼,暗歎歲月無情,美人遲幕。忽然,土坤隱約覺得,眼前這個老太太身上有著葉蓮的影子。於是,他忍不住走過去,小心地問:“大娘,你認識葉蓮家的人嗎?”

    “葉——蓮——”老太太微微眯起眼睛,愣愣地看著他們,似乎沒有聽明白,又似乎被某個敏感的詞符擊中了本已麻木的神經。

    一個扛著柴禾筐的老漢從村裏走出來,發現土坤和阿萍後站住腳,又瞪著眼瞧一瞧土坤,再瞧一瞧阿萍。他聽到了土坤的問話,大聲接過話頭說:“葉蓮家沒別人了,這老太太就是葉蓮的媽,葉蓮還有一個傻哥哥。”

    “葉蓮的父親呢?”土坤忍不住問,在此前的想像中,他一直認為葉蓮應該有一個溫暖的家,有痛愛她的幹淨利索很會居家過日子的父母,還應該有一個強壯而憨厚的哥哥或弟弟。

    “唉,這個老太太夠可憐的,30年前他男人挖黃金時塌死在石佛山洞,16年前她那如花似玉的女兒,又被人發現吊死在學校住室裏。上天不公!老太太從那以後就終日以淚洗麵,好端端一個健康開郎的女人,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拾柴禾老頭渾濁的眼裏竟有些潮濕了。

    “大伯,能告訴我葉蓮的父親是怎麽死的?”阿萍很好奇地問。

    “姑娘,你一看就不是本地人。這事兒說來話長。30多年前,有一隻黃金部隊,他們在石佛山考察時,發現這山上有黃金,並在有黃金的地方做了標記。可是他們走了之後不知為什麽,就再沒有迴來。我們石佛山村子裏有人上山砍柴,發現那些石頭上被做了些奇怪的標記,就用刀劃開,結果發現標記下麵有黃色的金子。一時間,全石佛鎮方園數十裏都轟動了,人們紛紛跑上山挖黃金。那時候山上亂得跟牛毛似的,滿山遍野都是兩條腿的人。可是沒過多久,來了一個叫他媽什麽梁淇的家夥,這個人據說很有來頭,與部裏、省裏和市裏都有關係,後台硬得很跟小孩子xx似的。他通過鎮上派人采取了嚴厲措施,不允許人們再到山上私自采挖。這個家夥親自帶著打手,還有警察,由他組織人開始挖掘。其他什麽人如果有誰想挖黃金也可以,但必須要先通過他,隻有他點頭了,才能入選他的挖黃金的隊伍。葉蓮的爹葉洪升就報了名,參加到挖黃金的隊伍中。滿指望人家梁琪發大財,他發點小財,可是很快石佛山的鎮山佛就動怒了,人們隻聽到一聲巨響,已挖成數百米的黃金洞突然癱塌了,聽說有三百多人,全部塌陷在裏麵。葉洪升當然也難逃性命。他這一走丟下葉老太和葉蓮兄妹,艱難度日。”

    砍柴的老漢一口氣講完,歎了一聲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呀!命裏有財自來投,命裏無財莫強求,強求就會把命丟。”

    土坤走近老漢說:“那他們母女的日子一定過得很艱難吧?”

    “那還用說嗎?老兒子葉石大三四歲時在村東的大水塘邊玩,一不小心掉進坑裏,等人們發現撈上來時,小命倒保住了,人卻變傻呆了,整個成一廢人。葉蓮卻從小聰明伶俐,討人喜愛。卻也是一個可憐人,三歲上爹沒了。葉老太屎一把尿一把將她拉扯大。為了供葉蓮上學,葉老太什麽活都幹,幾次累得吐血,暈倒在山坡上。後為,好不容易把葉蓮供出來了,老太太本可以享幾天福了,可是不知為什麽,葉蓮那閨女卻突然上吊自殺了,你說這叫什麽事?好端端一個姑娘家,突然沒了。老天爺眼瞎了哇!”老漢長長歎一口氣。

    土坤也很傷感,說:“我是當年葉蓮老師的學生,這次來不為別的,就是想看一看她的家人,再祭拜一下葉蓮老師的墳。”

    老漢往村北一指說:“葉蓮的墳就在村後的山坡上,你自己去找吧,墳頭上紙灰最多的一個就是。這就是葉蓮娘葉老太,她那呆兒子又不曉得跑哪裏了。葉老太終年也沒別的事,最愛去給她那閨女燒紙,說為了不讓閨女在陰間受窮,受人欺負。”

    土坤謝了老漢,走到葉老太身邊,從口袋掏出500元錢,放在葉老太外衣口袋裏。葉老太有所感應似的,一把拉住了土坤的手,看了又看。然後,慢慢地伸出右手在土坤的臉上摸了摸,喃喃地說:“孩子,你迴來了!”

    土坤眼圈一紅,忍不住要落淚,他緊緊握住葉老太的手說:“大娘,我叫土坤,是當年葉蓮老師的學生。我從很遠的地方迴來,專門來看你來了。”

    葉老太似懂非懂,眼睛裏流出兩行清淚,她用衣袖抹了抹,轉過身一指後山說:“走,看葉蓮去。”

    拾柴老漢有些驚詫地看著葉老太,嗬嗬笑了笑說:“這老太太七暈八迷的,這會兒倒清醒。”

    土坤謝過拾柴老漢,攙著葉老太和阿萍一起往北山坡上走。十五分鍾後,來到村北後山坡上,那裏果然有一塊墳地。大大小小有近百個墳頭,有兩個是新墳,墳上還插著花圈,經過風吹雨淋日曬,花圈上的花都變枯黃甚至脫落了。大多是老墳,有的墳丘又高又大,說明後人很勤快,時不時來為死去的親人加一鍁土,攏一攏墓。有的老墳則年久又少有後人來過,隻剩下一個小土堆了。抬眼望去,墳墓一個連著一個,綿延到半山坡上。

    在葉老太的帶領下,他們在墓群裏左轉右轉,半晌終於來到一個堆得高高大大的墳旁。墳前麵是一堆新燒的紙灰。“俺女兒,葉蓮的。”葉老太一臉平靜,指著墳丘說。

    葉蓮就安息在這樣一個地方,生前天仙一般美麗的女子,死後所安息的卻是這麽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山包。與她為伍的都是一些什麽樣的人?一生平庸無為的山村村民!土坤靜靜地站在那裏,心中默默祈禱:“葉蓮老師,你好,你的學生土坤來看你來了。這麽多年才第一次迴來看你,在你的墳前懺悔。你能願諒我在夢中對你的不敬與褻瀆嗎?如果你在天有靈,如果的靈魂還流浪飄蕩在石佛鎮這塊土地上,能不能出來見一見我麽?或者給我些許的啟示?讓我感受到你的存在!這世界上有一種愛,它超越了夫妻情愛,姐弟情愛,它的名字應該叫做知己。那是一種心靈與心靈的交流與托付。你有什麽要托付給我的嗎?我來了,你在嗎?我在等你的托付,為了它我肝腦塗地也絕無後悔。”

    土坤站在葉蓮的墳頭,閉上雙眼,仿佛看到葉蓮活生生走來,一身的素白妝扮,白雪公主般的花邊長裙,長長的秀發披散在肩上,一直垂到她那細可一握的腰際。長裙下是一雙纖纖的玉足,十足如玉,足弓如月。她的頭上還戴著一束花環,紅的、黃的、白的、紫的,七彩繽紛的鮮花,更顯襯出那一張天仙一般無可挑踢完美無暇的臉。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玉挺的鼻子,櫻桃紅的小嘴。最是令人陶醉的是那一對酒窩。她甜甜一笑,那酒窩就能醉到所有見過她的男人。有人說女子殺人不用刀,葉蓮老師隻用她那一對淺淺的酒窩就足夠了……

    這時候,平空忽地一陣風起,刮得葉蓮才老師墳頭那一團紙灰繞著土坤的雙腳轉動。冥想的土坤並不知曉,旁邊的阿萍卻清楚地看到了。她驚詫地看著這一幕。土坤仿佛被牽引著一般,往墳墓的側麵走,一步,兩步,三步……紙灰落地,土坤身不由己也停下來。

    睜開眼睛,土坤很詫異自己何時換了地方。“我怎麽站在這裏?”土坤問。

    阿萍搖搖頭,她不知道該如何迴答,隻是感到自己已經莫名的緊張起來。阿萍跨步過來挽住土坤的胳膊,警惕地環顧四周,小心可能有任何意外的發生。她要盡自己最大的力量,來保護自己摯愛的男人不受任何威脅。

    又一陣風來,把眼前那團紙灰吹起,紙灰紛紛揚揚飄揚著,四散開去。墳墓上的雜草也被吹得東倒西歪,在墳的後側,在雜草被刮倒之後,那裏赫然出現了一個碗口粗的洞口。“瞧,土坤,這是什麽?”阿萍提醒土坤。

    幾乎同時,土坤也發現了那個奇怪的洞口。土坤曲蹲下去,努力伏下身,臉貼著地麵往洞裏瞧,黑唿唿的什麽也看不到,卻似乎有一股陰濕的氣息從洞裏溢出來。這個洞從外麵看它似乎直通墳內,也許直達棺材。

    “這是怎麽迴事?”阿萍皺起眉頭,她以猜測的口氣問土坤:“會不會是一個黃鼠狼洞?”

    土坤單膝點地,沒有迴答。在中原農村人們都避諱提到黃鼠狼,認為它是一種不潔的動物。土坤的不迴答算是對阿萍猜測的莫許。因為在山裏麵這類動物並不少見。不能讓牲畜來扒開墳,土坤站起身,準備去找一塊石頭堵住黃鼠狼的洞口。

    “別堵它,它是葉蓮的門!”一旁的葉老太突然厲聲大叫。在這個空曠少人的山坳,在這一片雜草叢生的亂墳場,葉老太的聲音顯得異常淒厲而陰森恐怖。

    阿萍嚇得尖叫一聲。土坤也是一激靈。

    “是我,我的葉蓮複活了,那些有罪的人都必將罪有應得!”葉大娘麵無表情。

    “你怎麽知道葉蓮複活了?”阿萍聲音發顫,這個神經質的老太太身上此時籠罩著一層濃濃的陰冷之氣,讓她感到恐怖。

    “你們沒看到她嗎?沒看到她,你們來這裏想幹什麽?告訴你們,你們別想捉住她。永遠也別想!”葉老太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歇斯底裏地喊。

    土坤感到非常震驚,葉老太為何在刹那間對自己的態度發生180度大改變?他目不轉睛看著眼前這位老太太,卻從那張已經發黑、發紫的臉上,看到了“複仇”兩個字。

    這時候,附近草叢中一陣晃動,從裏麵突然衝出一個人,仿佛大狗熊一般,持著一根嬰兒胳膊精細的木棒直撲過來。土坤感到一股冷風從背後襲來。“土坤,快閃開!”阿萍驚叫一聲,伸手去猛推土坤一把。

    土坤本能地一閃身,木棒打空。如果這一棒擊中,土坤當即就得倒地不起。土坤不及多想,手順勢一拽,那個偷襲者因為受外力牽引,被重重摔在地上。四兩撥千斤,這是中國武術中最傳統最常用的一招。

    偷襲者是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他“騰”地從地上站起來,口裏嗚哩哇啦地不知在說些什麽,又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葉老太木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你是誰?快住手!”阿萍大喊。

    土坤再一閃身,抓住他伸來的手,又順勢一帶,腿在下麵輕輕一掂,使了一個絆子。漢子身子前傾,腳卻被絆信,站立不穩,再一次摔倒。這一次,漢子被真正激怒了,他扔了木棍,“嘿”地一聲,竟然舉起了一塊大石頭要砸向土坤。

    “石大!不許打人!”葉老太忽然大聲喝道。

    被稱做石大的大漢,高舉著石頭呆在那裏,一動不動。

    土坤竟然從大漢身上也看到了一絲葉蓮的影子。他的眉眼棱角,似乎都是葉蓮身上相應器官的誇大變形。土坤猜想:這就是拾柴老漢所說的葉蓮的哥哥葉石大。

    “你們快點走吧!這個地方不屬於你們。”葉老太眼睛也不抬地說。

    “走吧,再不走就要被害砸在這裏了!”阿萍又驚又氣,拉著土坤就走。

    土坤被阿萍拉著一步一步往後移,眼睛仍然沒有離開葉石大和他高舉在頭頂的大石頭。

    葉石大暴燥的情緒一點點平靜,他慢慢放下了石頭。

    土坤把目光轉向葉蓮的墳,那個洞口讓他感到非常不安。他見過葉蓮老師了,在石佛山下、觀音河畔,葉蓮那次的現身是為了救他嗎?當他被那幫青皮混混們圍攻時,是葉蓮及時出現相幫。十幾年來,葉蓮的魂就一直漂蕩在石佛山嗎?還是最近才掙脫了玉佛手的佛咒跑出來?這個墳上神秘的洞口是不是真像葉老太所講是葉蓮老師進進出出的鬼之門……

    阿萍這時才發現土坤的胳膊上在剛才與葉石大格鬥時,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此刻皮膚正往外麵滲著鮮血,血像蚯蚓一樣,順著他的汗毛往下淌。望著土坤流出來的熱唿唿的鮮血,阿萍非常心痛地拿自己白靜的手替他擦拭。

    望著兩個人的身影漸漸離去,葉老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迴頭看著葉蓮的墳說:“孩子,沒事了,再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了!”

    大漢衝著葉老太哧哧地笑。葉老太瞪了他一眼說:“石大,咱們迴家吃飯吧,別再打攪你妹妹了,她今天夠累的了。”

    葉石大說:“我不餓,我不吃,我想吃人!”一邊說,一邊在葉蓮墳前揮動那根粗棒子,口中胡亂喊著什麽,沒有人能聽懂他在叫喊著什麽。

    葉老太並沒有走,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兒子,臉上露了一絲安靜和諧的微笑。

    別著急,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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