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汾陽王差官,在黃河翻了船,失了郭子儀原書,又沒處打撈,無可奈何,隻得懷著鬼胎走了幾日,到範陽城裏經略衙門。上來還未開門,差官在轅門上站了一會,隻聽得裏麵三聲鼓響,外邊鼓亭一派吹打,放起三個大炮,齊聲吆喝開門,等投文領文事畢。差官央個旗牌報進去,不多時,旗牌喚入,報門而進。差官到堂下稟道:“汾陽王府差官叩見老爺。”鍾景期間道:“郭老爺差你到此何幹?”差官道:“郭老爺差小官送信來此,不期在黃河覆舟隻拾得一條性命,原書卻失落了。求老爺憐恕。”景期道:“但不知書中有何話說?”差官道:“沒有別的話,是特來報老爺的喜信。”景期道:“有何喜信?”差官道:“聖上欽賜一位夫人與老爺完婚,因此差小官特來通報。”景期驚道:“可曉得是誰家女?”差官道:“就是郭府中第十院美人,小宮也不曉得姓名。”景期大驚,想道:“聖上好沒分曉,怎麽將郭府歌姬賜與大臣為命婦。”心中怏怏不悅。吩咐中軍將白銀十兩賞與差官,也無心再理堂事,即令繳了牌簿放炮封門,退入後衙來。雷天然問道:“相公今日退堂,為何有些不樂?”景期道:“可笑得緊,適才京中有差官來報,說聖上要將郭汾陽府中一個歌姬賜與下官為配,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天然道:“相公如何區處?”景期道:“下官正在此委決不下。想她既是聖上賜婚的,一定不肯做偏房的了。若把她做了正室,那明霞小姐一段姻緣如何對付?就是二夫人與下官同甘共苦,到今日榮華富貴,難道倒教你屈在歌姬之下?曉得的還說下官出於無奈,不曉得的隻道下官是薄幸人了。輾轉躊躇,甚難區處,如何是好?”天然道:“相公不須煩悶,妾身倒有計較在此。”景期道:“願聞二夫人良策。”天然道:“賜婚大典決不敢潦草從事,京中想必有幾日料理,一路乘傳而來,頒詔的逢州過縣,必要更換夫馬,取索公文,自然遲延月日。我想東京到此,比西京路近,相公可修書一封,差人連夜到東京報知葛公,教他將明霞小姐兼程送到範陽先成了親。那時賜婚到來,相公便可推卻,說已經娶有正室,不敢停妻再娶作傷風敗俗之事,又不敢辜負聖恩,將欽賜夫人為妾,上表辭婚,名正言順,豈不是兩全之策。”景期大喜,連忙寫起書來,就差馮元齎書前去。馮元領命,將書藏在懷中,騎著快馬,連夜出城望東京進發。五日午夜,已到東京,進城徑投安撫使衙門上來,恰值關門。馮元焦躁起來,方要向前傳鼓,有巡捕官扯住道:“老爺與學士李老爺在內飲酒,吩咐一應事體不許傳報。你什麽人,敢這般大膽?”馮元道:“你這巡捕,眼睛也不帶的。我是河北鍾老爺差來的,因有要緊事要見你老爺。你若不傳,倘誤了大事,就提你到範陽砍下你的驢頭來。”巡捕官沒奈何,隻得替他傳鼓稟報。不多時裏麵一聲雲板,發出鑰匙開門放馮元進去。早有內班門子領馮元到穿堂後花亭上來,見葛太古與李太白兩個對坐飲酒。馮元向前叩頭,呈上主人的書。太古接來一看,大驚道:“如何聖上卻有這個旨意?”馮元道:“他使著皇帝性子,生巴巴地要把別人的姻緣奪去。家老爺著小的多多拜上老爺,說一見了書,即連夜送小姐先到範陽成了親,然後好上表辭婚。”太古心內思量道:“爭奈明霞女兒沒有尋著,隻得把碧秋充做明霞先去便了。”就向李太白道:“小女遣嫁範陽,李兄原是媒人,敢煩一行?”太白道:“我是原媒,理應去的,何須說得。”太古大喜,就差人出去雇船,因要趕路,不用坐船,隻雇大浪船三隻,並劃船六隻,裝載妝奩。原來葛太古因景期下聘時節說,平賊之後就要成親,所以衣服首飾器皿家夥都件件預備,故此一時就著人盡搬下船。先請李太白去坐了一隻浪船。又發銀子,雇了五六十名人夫拉纖,一一安排了。進來叫碧秋打點,連夜下船。碧秋下淚道:“這是姐姐良緣,孩兒怎好鬧中奪取?況爹爹桑榆暮景,孩兒正宜承歡膝下,何敢遠離。”太古也掉下眼淚道:“做了女子,生成要適人的,這話說他怎的。隻是日後倘尋著明霞孩兒,須善為調處。事情急迫,不必多言了。”碧秋道:“孩兒蒙爹爹如此大恩,怎敢有負姐姐,倘尋見姐姐,孩兒即當避位側室,以讓姐姐便了。”太古道:“若得如此,我心安矣。”說罷,就叫十個丫鬟贈嫁前去,又著管家婆四人在船服侍,各人領命收拾起身。太古便催碧秋上轎,碧秋隻得向太古拜了四拜,哽咽而別上了轎子。那十個丫鬟並四個管家婆,也都上了小轎,簇擁著去下船。太古也擺到船邊,在各船上檢點家夥,差幾個家人隨去,又到太白船上作別了,再下碧秋船內叮嚀一迴,揮淚依舊上岸迴去。馮元就在李太白船內,憑太白吩咐。就此開船,各船一起解纜,由洽河入汴河,望北晝夜前進,不上半月,已到範陽。早有人報知,鍾景期出來拜望李太白。太白接入艙中,施禮坐了,先敘寒溫,後敘衷由。正說話時,飛馬來報道:“司禮監高公公齎著聖旨,護送欽賜的夫人已到二十裏之外,請老爺去接詔。”景期跌足道:“再遲來一日,我這裏好事成了。”便愁眉苦臉別了太白,登岸上轎,來到皇華亭。隻見軍牢侍從,引著高力士的馬而來,後麵馬上一個小監背著龍鳳包袱的詔書。再望著後邊,許多從人銀瓜黃傘擁著一輛珠寶香車,隨著許多小轎;又有無數人夫扛的扛,抬的抬;也有車子上載的,也有牲口上馱的;盡插小黃旗,上寫“欽賜妝奩”四字。金光燦爛,朱碧輝煌。景期接了沒做理會處,隻得接待高力士下馬,到皇華亭施禮。力士教安排龍亭香案,將詔書供好伺候,吉期開讀。景期吩咐打掃館驛,請欽賜夫人在內安頓。高力士就在皇華亭暫歇,一一停當。景期也沒心緒與高力士說話,忙忙地作別入城。吩咐立時在衙門裏備辦筵席,發帖請高力士、李太白。不一時筵席已完,力士、太白齊到,景期接入坐定,說了幾句閑話。堂候官稟請上席,景期把盞送位。李太白從來不肯讓高力士的,這日因是天使,故此推他坐第一位,李太白第二位,景期主席相陪。方才入席,那太白也不等稟報上酒,便叫取大犀杯來,一連吃了二十多杯,方才抹抹嘴,而後與力士一般上酒舉箸。酒過數杯,力士問道:“為何學士公恰好也在此?”太白道:“我特來奪你的媒錢。”力士笑道:“學士公休取笑,咱是來送親,不是媒人哩!”太白道:“若是送親的,隻怕要勞你送迴去。”力士道:“這是怎麽說?”太白道:“鍾經略公已曾聘定禦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為正室,學生就是原媒,今日送來成親。我想聖天子以名教治天下,豈可使臣子做那棄婦易妻的勾當。所以經略公還不敢奉詔。”力士道:“學士公又來耍咱家了。請教葛明霞隻有一個,還是兩個?”太白道:“自然是一個。”力士道:“這又奇了,如今聖上賜來的夫人正是葛明霞,哪裏有第二個?”太白笑道:“虧你在真人麵前會說假話。聖上賜的是汾陽府中的歌姬,如何說是葛明霞?”力士道:“學士公有所不知,葛明霞因逃難江河,被奸人騙來,賣到郭汾陽府中。郭公問知來曆,奏聞皇上,因此欽賜來完婚。”太白道:“如此說,那個葛明霞隻怕是假的。”力士道:“郭汾陽做事精細,若是假,豈肯作欺君之事。隻怕學士公送來那一位葛明霞是假的。”太白笑道:“不差,不差。別人送來的倒是真的,他嫡嫡親親的父親麵托我送來的,難道倒是假的不成?”力士道:“這等說起來,連咱也尋思不來了。”太白道:“不妨,少不得有個明白。今晚且吃個大醉,明日再講。”力士笑道:“學士公吃醉了,不要又叫咱脫靴。”太白又笑道:“此是我醉後狂放,你不要介意。”力士也笑道:“咱若介意,今日就不說了。”兩人相對大笑。隻有鍾景期呆呆地坐著,聽他兩個說話,如在夢中,開口不得,倒像做新娘的一般,勉強舉杯勸酒。太白、力士又飲了一迴,起身作別。高力士自迴皇華亭,太白自迴船裏去了。景期送了二人,轉入內衙與雷天然說知上項事情。天然道:“這怎麽處,葛公又不在此,誰人辨地真假?”景期坐了一會,左思右想沒個頭緒,隻得與雷天然就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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