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琪生聽君讚言語有理,當晚酒散就進去與婉如、絳玉二哭別。二人一夜恓恓惶惶,你囑咐,我叮嚀,眼淚何曾得幹。天明隻得痛哭分別,出來又去別卻君讚。君讚送出門,囑道:“這是盟兄自己的事,緊在今晚,早去為是。小弟明日洗耳專聽佳音。”兩下拱手而別。琪生在路想道:“家中父母一向不知消息,兩個老人家不知怎麽心焦。總之今日尚早,不免先到家中,安慰見父母,又可先訪訪外邊動靜,再去不遲。”打算已定,竟奔家來。父母一見,如獲珍寶。兩個老人家問長問短,哪裏說得盡頭。時已過午,琪生一心要去,便道:“孩兒還要去會個朋友,明日方得迴來。”祝公道:“才走到家如何又要出門?有事亦在明日去罷。”琪生道:“有緊要事,約在今日。”老夫人道:“是何事這等緊要?”琪生一時沒法子迴答。夫人道:“料沒什大事,遲日去不妨。”琪生執意不肯。祝公與夫人齊發怒道:“你在外許多日子,信也沒個寄來。教我兩人提心吊膽,懸懸而望。你難道沒有讀過書,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何曾學他半句?你今日歸家,正該在我父母麵前談說談說,過他三日五日再出門去未遲。怎坐未暖席又想要去?可知你全不把父母放在心上,竟做了狼心野性。這書讀他何用!我又要你兒子何用!”不孝,萬不孝,忤逆的罵將起來。琪生見父母發怒,隻得坐下道:“孩兒不去就是。”遂鬱鬱在家不題。


    單說鄒澤清在家,日日盼望琪生不至。這日才到一個內親,卻是夫人戴氏的堂侄,名戴方城。父親戴鬆,是個科甲。是嚴嵩門下第一位鷹犬,現任戶部侍郎。這方城因姑娘在時,常來玩耍,見表妹標致,心上想慕。因表妹年幼,不好啟齒。後來姑媽又死,一向不曾來往。近日因父親與他議親,他就老著臉要父親寫書向姑夫求親。父親道:“路途遙遠,往返不便。既是內親,不妨你將我書自去麵求。萬一允時,就贅在那裏,亦無不可。”故此特到鄒家。鄒公心中原有招琪生之念,隻待他到館麵訂。今見內侄來求,心上就猶豫不決,且安頓在後園住下。


    恰好這晚莽兒進園行刺,悄悄越牆而過,行至園中,伏著等候。這晚是雲朦月暗,方城偶出書房,門外小解。莽兒恍恍見個戴巾的走來,隻道是琪生,心忙意亂,認定決是琪生,走上前照頭盡力一刀,劈做兩開,遂急急跳牆迴家獻功。


    那戴家家人見相公半日不進房,忽聽得外邊“撲”的一聲響。其聲甚是古怪,忙點燭籠來照,四下一望,哪有個相公的影?才低下頭來,隻是一個血人倒在地上。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就是他貴主人,嚇得大聲喊叫。驚得鄒公連忙出來,看見這件物事,嚇倒在地,沒做理會。戴家人連夜縣堂擊鼓的擊鼓,打點進點,報信的報信。數日之間,戴家告下謀財害命的狀來,將鄒公拘在縣裏。一拷六問,嚴刑拷打,備盡苦楚。雪娥在家日夜啼哭,自己是女子,不能出力。幸虧輕煙母舅吳宗是本縣牢頭禁子,央他去求分上,打點衙門。往戴家求情,戴家哪裏肯聽,定要問他抵償。好不可憐!


    話分兩頭,再說君讚這棗核釘。當晚見莽兒迴來,報說事已做妥。好生歡喜,賞了莽兒些銀子,自己卻一夜算計道:“我雖吃盡若幹苦惱,受了丫頭之氣,但那日鄒小姐並不曾出一惡言。有然有情於我,卻怎地弄得她到手?”思量一夜,並無半條計策。到次日,老早著人打聽鄒家消息,方知殺差了。又驚又惱道:“那畜生又不曾除得,反害卻鄒老與小姐。怎麽處?”一連幾日,放心不下。遂將巾幘包好新樣頭發,自己要到縣前訪信。出門忽撞見一個大漢,項上帶著麻繩、鐵索,許多人圍送過去。君讚問入,說是才拿住的有名強盜,叫做馮鐵頭。君讚聞知,陡然一計上心。急迴家取了若幹銀子,到縣前弄個手段,竟要買囑那強盜來扳害琪生做窩家。


    不知琪生此番性命何如,再聽下迴分解。


    §§§第七迴遭貪酷屈打成招


    詞曰:


    生死從來有命,無緣空想嬌娥,千方百計起幹戈,再將大盜扳他。恰遇剝皮縣令,縱然鐵漢才過。書生漫無生活計,暫時且受煎磨。


    右調《西江月》


    且說平君讚雖恨莽兒殺差了對頭,又不好聲張此事,難為莽兒。悶悶不樂,踱進踱出,再想不出一個弄殺琪生之計。且自出門走走,恰好遇著兩個捕人鎖著一班強盜走過。不覺計上心來,便想買盜扳答琪生。遂尾著強盜,到了縣前。扯過捕人,尋個僻靜去處,問這盜首姓什麽。捕人道:“在下也不知道他什麽名字,人都叫他馮鐵頭。相公問他何幹?”君讚便將心事對他說明,許他重謝。


    捕人轉身便與馮鐵頭商量道:“你今一見過官來,衙門內有許多使費、監內有許多常例要分。我看你身無半文,也須生發些用用,方不受苦哩。”馮鐵頭道:“縱如此,咱又無親戚在此,錢銀從何措備?隻好拚命罷了。”捕人道:“我倒為你生發一路在此。你若依我行去,隻用一二句話,吃也有,銀子也有。”馮鐵頭道:“好個慈悲的差公。咱在江湖上,人也殺過多少,何難沒兩句話?你請說來。”捕人便將扳害祝琪生做窩家的事教他道:“官府如夾打你的時節,你便一口供出他來。你的衙門使費,監中用度,都在我身上,一文都不要你費心。”馮鐵頭道:“多承感情,敢不領教。”捕人見已應允,就往複君讚道:“強盜已說妥了,須得百金方好了事。你若要處個死情死意,縣裏太爺也須用一注,方能上下夾攻,不怕他不招認。”君讚道:“此番自然要處他一個死,斷不可放虎歸山。”一麵拿出銀百兩,與捕人看看,道:“占堂馮鐵頭果然招出祝琪生,琪生一到官,你便來取此銀子罷。”


    一麵收拾二十名長夫,頃煩一最用事的書房錢有靈送與孫知縣,要他不可因琪生是鄉紳之子,又是秀才,輕輕發落,必須置之死地。卻好孫知縣是有名的贓官,又貪又酷,百姓送他一個大號,叫“孫剝皮”。凡告狀人尋著他,不但咬他一口,直到剝他的皮,方才住手。至於強盜所扳,極是順理的事,一招一夫,怕他不招。自得了采頭,遂立刻出簽,拿窩盜犯生祝琪生聽審。


    差人忙到祝家門上問:“祝相公可在家麽?”管門的道:“你是哪裏來的?要見相公做恁事?”差人便道:“我們是本縣大爺差來的,不知何事請相公立刻過去一會。”祝公聞言,對兒子道:“來得詫異,我與縣尊素不往來,又非季考之期,名帖也不見一個,忽然來請?還須容個明白方行。”奈外邊兩個差人催得甚緊。琪生對父親道:“諒無大事。待孩兒去走走就迴。”隨即出來,與二人同行。那差人也並不要祝家一盅茶吃。看官你道天下有這等不要錢的公差麽?隻因棗核釘已送過差人十兩銀子,說道“不要得祝家分文,決要立時帶他落地,不可被他知風逃脫”的緣故,所以即刻騙到縣中。恰好孫剝皮坐堂聽審,一麵叫監裏取出馮鐵頭來,與琪生對質。


    琪生初意走上堂來,正要與縣尊行禮,及至跪將下去,差人忙稟“犯生帶到!”知縣泰然不理,反將案桌一拍,道:“好個詩禮之家!如此清平世界,何故窩藏大盜?”琪生聞言,猶如青天霹靂:“不知此話從哪裏來的?生員閉戶讀書,老父休養在家,平素不交麵上可疑之人。老父母此言必有差誤……”。道猶未了,隻見牢中早帶出馮鐵頭來。剝皮便道:“這不是你窩的人?差與不差,你自問他。”琪生遂向馮鐵頭亂嚷道:“我從不與你識麵,是哪一年、哪一月窩你的?好沒良心傷天理!必是名姓相同,扳差是實。”


    馮鐵頭道:“一些不差。你假不認得咱,咱卻真認得你。滿縣多少人家,咱何不扳別人,獨來扳你?你自去想一想,必有緣故。請招了罷。”剝皮見琪生不招,便道:“不動刑是決不招的。且帶起收監,待我申過學院,革退衣巾再審。”立時申文革去秀才,重提細審。


    此審竟不問虛實,先打三十大板,然後連問:“招也不招?”琪生打得死而複生,哭訴道:“毫無蹤影之事,如何招得?”剝皮又不許他再開口,便叫夾起來。立時雙夾棍一百敲,已是昏跪在地下了。看官,你道一個幼弱書生,如何當得如此極刑,自然招了。剝皮便叫立刻圖招,同馮鐵頭一齊監候不題。


    且說祝公見兒子屈打成招,正在憤急之際,適值鄭飛英來望,說及此事,大為不平,道:“太平之世,豈為盜賊橫扳,吾輩受屈之理?明日待小侄約些學中朋友,吵到縣中去,問那孫剝皮,如何昏聵至此?我輩可以魚肉,小民一發死了。老伯不必憂慮。”一徑別了祝公,先去見平君讚。說及琪生被盜扳之事,“吾兄可聞得麽?”君讚道:“怎不知道?但別的訟事可為祝兄出辦,若說到窩盜二字,當今極重的盜案,斷管不得的。那問官倘若說道‘你來講情,分明是一夥的’,如何是好?”


    飛英道:“祝兄是被盜所扳,又非圖財害命真正強盜,保舉何害?”君讚道:“窩家更不可保。倘若強盜見我們出頭強保,他懷恨在心,不叫同夥的來打劫我們,便再來扳起我來,不是當耍的。隻可送些酒食進監裏去問候他,便是我輩相與之情了。兄請細思之。”鄭飛英見他言語甚淡,便立起身道:“小弟一時不平,且為吾輩麵上,不可壞了體統,已約了通學朋友,動一公舉呈子。吾兄不來,恐為眾友所笑。”君讚道:“小的來是決來的,但不可把賤名假呈頭。近日功令最惱的是公呈頭兒,況且祝兄已自認了。公呈恐未必濟事。”飛英道:“呈頭自然是我,豈有用兄之理。隻求兄即日早些帶了公服在縣門首會。”一拱而別,飛英再往各朋友處一聯。


    次日,先在縣門外候齊了眾友。待孫剝皮升堂,眾友一擁而進,鄭飛英拿著呈子,跪稟道:“生員們是動公舉的。”剝皮接上呈子一看,是長夫坑儒,道學不平事。便道:“諸生太多事了,豈不聞聖諭:凡是不平之事許諸人,不許生員出位言事。況且強盜重情,更不宜管。祝琪生窩盜,諸生自然不得而知。本縣亦不敢造次成招。已曾申詳過學道,革去衣巾,方才審定。與眾生員何幹?”鄭飛英道:“祝琪生朝夕與生員輩會文講學,如何有窩盜之事。還求老父母細察開釋,不可聽強盜一麵之詞,至屈善良。”剝皮怒道:“據你所言,強盜竟不該載有窩家的了,律上不該載有窩家的罪款的了。本該將公呈上名姓申送學道,念你等為朋友情麵上相邀,得他一個感激,便來胡鬧,姑不深究,請自便罷。”


    眾人知不濟事,皆往外走。鄭飛英還立著道:“天理人心,如何去得?”那孫剝皮道:“眾生員俱退避,獨你嘵嘵不已,想是窩盜,你也知情的。”鄭飛英見他一片歪話,隻得恨恨而出。獨有平君讚樂殺,一路自忖道:“真正錢可通神。若不是這二十名長夫在腰裏,哪能夠如此出力。琪生此番定中我計了。”到家忽想起鄒小姐來:“如何生個法兒,騙得她到手,方遂吾之願。”


    適值王婆婆走到,說起小姐要討一個丫鬟,“倒有個與絳玉姐一樣的在此,隻是身價也要與絳玉姐一樣,不知相公可要麽?”君讚道:“相貌果像得絳玉,她的身價尚在,就與她罷了。但不知是哪一家的使女。”王婆道:“說也可憐,就是鄒澤清老爺家的。他因遭了人命官司,對頭狠得緊,把家私用盡,到底不能出監。小姐無計可施,隻得兩個丫頭,入賣一個為衙門使用。”君讚聞言滿心歡喜道:“妙極,巧極。鄒小姐機緣恰在這個所在了。”遂與妹子說道:“我原許你討個使女。今日王媽媽來說,有一個與絳玉一般的,即將賣絳玉的原銀與你討來。你意下若何?”那婉如含笑道:“人是要的,悉憑哥哥主張便了。”王婆遂同了平管家到鄒小姐處交足銀子,就要領素梅上轎。


    誰知輕煙、素梅俱是小姐朝夕不離,心上最鍾愛的。何獨把素梅來賣?但輕煙一來因他母舅吳宗衙門情熟,鄒公上下使用,全情於她。二來有她母舅在彼,監中出入便利。三來留她做伴小姐,意不寂寞。千思萬算,隻得將素梅賣些銀子救父親之命。三人久已商量定的,但今立刻起身,自難割舍,三人哭做一團,自午至酉,隻是不住。連做媒的也傷心起來,不勝淒愴。倒是素梅抹了眼淚,朝小姐拜別道:“小姐不必悲傷了。我與小姐不過為老爺起見,況又不到遠處去,日後還有相見之時,也不可料得。我去罷。”又與輕煙作別,道:“我去之後,小姐房內無人,全煩姐姐服侍。我身雖去,心是不去的,定有重逢之日,且自寬懷。”竟上了轎,到得平家。


    一進門來,見了平君讚便知不好了。心中刀刺一般,自忖:“此人是我與輕煙姐的對頭,怎我偏落在他手裏。當日那樣淩辱他過的,今在他門下,自然要還報了。但我辱他不過一時,他要辱我何日得完?”又轉一念想道:“我原以身許祝郎的,祝郎已不知下落,總以一死完我之願便了,怕不得這許多。”遂大著膽,竟上前去見禮。


    裏邊聽得買的人到了,婉如與陳氏,都走出來見禮。素梅逐位叩頭完了。陳氏一見素梅姿容體態,醋瓶又要發作了。便開口吩咐道:“你是姑娘討來做伴的,以後隻在姑娘房裏,無事不必到我房裏來,不可與我相公講話。他是沒正經的人,恐有不端之事,我是不容情的。你初來不曉得我家法度,故先與你說聲。你隨了小姐進來罷。”此時君讚聽了妻子這一片吃醋的話,本心要與素梅理論,話未出口,當日嚐糞剪發的臭氣都不敢發泄出來了,紫著麵皮隨即吩咐她到姑娘房裏去,竟像天上降下一道赦書來,不勝歡喜。素梅即隨了婉如到臥房裏去,烹茶送水,疊被鋪床,還比絳玉更細心更殷勤。弄得個婉如非常之喜,頃刻不離。因問素梅道:“你可識字麽?”素梅道:“筆墨之事,自幼陪伴小姐讀書,也曾習學過,但是不精。”婉如道:“既是習過的,在我身邊再習習,自然好了。”素梅道:“若得小姐抬舉教誨,感恩不淺。”自此兩人十分相得,竟無主婢體統。但是棗核釘臭氣未出,後來不知肯獨放素梅否,且聽下迴分解。


    §§§第八迴逢義盜行劫酬恩


    詞曰:


    父命事關天,悶愁泣杜鵑。一朝惡煞又率纏,雖著堅將敏□,□□□□□□□□□□□□□□□□□□□□□□□□□□□□□□知恩又俠浦珠還。


    右調《南村子》


    再說棗核釘,自那日討了素梅迴來,便有得隴望蜀之意。自忖道:“論起前情來,我該奈何素梅一個死,方出得我的臭氣。又想到鄒小姐身上,她絕無一些不好的。我或者借這個惡丫頭,做個蜂媒蝶使,機緣或在她身上,亦未可知。權且不念舊惡,及以情義結之,使她替我傳消遞息,有何不妙?但說到情義二字,必須弄這丫頭到手。一來且出出我的火,二來使她傾心於我,自然與我幹事了。”算計已定,每日在妹子房門外張頭望腦,尋個風流機會。


    這日合當有事。婉如偶然走到嫂子房裏去,適值陳氏獨自在那裏鋪牌,見了姑娘便道:“來得好。我隻曉得鋪牌,不曉得打牌。你可教我一教?”兩個便坐落了,打起牌來。天九九、地八八、人七七、和五五,且是打得高興,竟忘記素梅獨自在房裏了。恰好棗核釘從外邊來,往妹子房門內一觀,不見妹子,隻見素梅,便鑽將進去,叫一聲:“我的親姐姐,幾被你想殺我也。”忙把手摟定素梅頸子,要去親嘴。驚得個素梅魂不附體,迴轉頭來,將他臂膊著實一口,咬得鮮血淋漓,還不肯放。棗核釘此時恐怕妻子知覺,不是小可,隻求不要聲張,放她出去罷。素梅道:“我一到你家,原是羊落虎口,知是必死的了。但因姑娘待我甚厚,苟延在此。你若再來時,我惟有一死以完我的節操。”棗核釘此時亦無可奈何,他但口內喃喃地道:“節操節操,少不得落我的圈套!”隻得又像養頭發一樣,推病在書房裏,替任數日,養好咬傷之處,以免妻子打罵,按下不提。


    且說鄒小姐自那日賣了素梅之後,一麵付這銀子與輕煙,叫她到伊母舅吳宗家裏去,煩他衙門、監口使用,隻要老爺不受狠苦,就多費些也罷,一麵叫父親寫了一封辨冤書子,遣一得當家人,再往京去求戴侍郎寬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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