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諭卿對宿習道:“今晚本官審一件好看的人命公事,兄可同去一看。”說罷,便教宿習換了青衣,一同走入總捕衙門,向堂下側邊人叢裏立著。隻見階前跪著原、被、證三人,王二府先叫幹證趙三問道:“李甲妻子屈氏為什縊死的?”趙三道:“為兒子李大哄了她頭上寶簪一雙,往張乙家去賭輸了,因此氣忿縊死。”王二府道:“如今李大何在?”趙三道:“懼罪在逃,不知去向。”王二府便喚被告張乙上來,喝道:“你如何哄誘李大在家賭錢,致令屈氏身死?”張乙道:“李大自到小人家裏來,不是小人去喚他來的。這寶簪也是他自把來輸與小人,不是小人到他家去哄的。今李甲自己逼死了妻子,卻又藏過了兒子,推在小人身上。”王二府罵道:“奴才!我曉得你是開賭的光棍,不知誤了人家多少子弟,哄了人家多少財物。現今弄得李甲妻死子離,一家破敗,你還口硬麽?”說罷,擲下六根簽,打了三十板。又喚原告李甲問道:“你平日怎不教訓兒子,卻縱放他在外賭錢?”李甲道:“小人為禁他賭錢,也曾打罵過幾次。爭奈張乙暗地哄他,因此瞞著小人,輸去寶簪,以致小人妻子縊死。”王二府道:“我曉得你妻子平日一定姑息,你怪她護短,一定與她尋鬧,以致她抱恨投繯。你不想自己做了父親,不能禁約兒子,如何但去責備婦人,又隻仇怨他人,也該打你幾板。”李甲叩頭求免,方才饒了。王二府道:“李大不從父訓,又陷母於死,幾與殺逆無異,比張乙還該問重重地一個罪名,著廣捕嚴行緝拿解究。張乙收監,候拿到李大再審。屈氏屍棺發壇。李甲、趙三俱釋放寧家。”判斷已畢,擊鼓退堂。曲諭卿挽著宿習走出衙門,仍迴家中,對宿習道:“你令嶽還算忠厚,尊嫂被兄氣死了,若告到官司,也是一場人命。”宿習默默無言,深自悔恨,尋思“丈人怪我,是情理所必然,不該怨他。”正是:


    莫嫌今日人相棄,隻恨當初我自差。


    過了幾日,宿習因悶坐無聊,同著曲家從人到總捕廳前,看他投領文冊。隻見廳前有新解到一班強盜,在那裏等候官府坐堂審問。內中有三個人卻甚斯文模樣,曲家從人便指著問道:“你這三個人不像做強盜的,如何也做強盜?”一人答道:“我原是好人家子弟,隻因賭極了,無可奈何入了盜夥,今日懊悔不及。”一人道:“我並不是強盜,是被強盜扳害的。他怪我賴了賭帳,曾與我廝打一場,因此今日拖陷我。”一人道:“我一發冤枉,我隻在賭場中贏了一個香爐,誰知卻是強盜贓物,今竟把我算做窩贓。”曲家從人笑道:“好賭的叫做賭賊,你們好賭,也便算得是強盜了。”宿習聽罷,麵紅耳熱,走迴曲家,思量《哀角文》中“賭與盜鄰”一句,真是確語,方知這幾張紙牌是籍沒家私的火票,逼勒性命的催批,卻恨當時被他誤了,今日悔之晚矣。自此時常夜半起來,以頭撞壁而哭。


    諭卿見他像個悔悟發憤的,乃對他說道:“兄在我家傭書度日,不是長策,今考期將近,可要去赴童生試否?”宿習道:“恨我向來隻將四十葉印板、八篇頭舉業做個功課,實實不曾讀得書。今急切裏一時讀不下,如何是好?”諭卿道,“除卻讀書之外,若衙門勾當,我斷不勸你做。我亦不得已做了衙門裏人,終日兢兢業業,畏刑懼罪。算來不如出外為商,做些本份生意,方為安穩。”宿習道:“為商須得銀子做本錢,前日輸去便容易,今日要他卻難了。”諭卿道:“我有個敝友閔仁宇是常州人,他慣走湖廣的,如今正在這裏收買布匹,即日將搭伴起身到湖廣去。兄若附他的船同行最便,但極少也得三五十金做本錢方好。”宿習道:“這銀子卻哪裏來?”諭卿道:“何不於親友處拉一銀會?”宿習道:“親友都知不肖有賭錢的病,哪個肯見托?”諭卿道:“今知兄迴心學好,或肯相助也未可知。兄未嚐去求他,如何先料他不肯,還去拉一拉看。”宿習依言,寫下一紙會單,連連出去走了幾日,及至迴來,唯有垂首歎氣。諭卿問道:“有些就緒麽?”宿習道:“不要說起。連日去會幾個親友,也有推托不在家,不肯接見的;也有勉強接見,語言冷淡,禮貌疏略,令人開口不得的;也有假意殷勤,說到拉會借銀,不是愁窮,定是推故的。早知開口告人如此煩難,自恨當初把銀子浪費了。”諭卿道:“我替兄算計,還是去求令嶽,到底翁婿情分,不比別人。前當尊嫂新亡,令嶽正在悲憤之時,故爾見拒。如今待我寫書與他,具言兄已悔過,兄一麵親往求謁,包管令嶽迴心轉意,肯扶持兄便了。”


    宿習聽罷,思量無門懇告,隻得依著諭卿所教,奔到冉家門首。恰遇冉化之要到人家去看病,正在門首上轎。宿習賠個小心,走到轎邊,恭身施禮道:“小婿拜見。”化之也不答禮,也不迴言,隻像不曾見的一般,竟門上轎去了。宿習欲待再走上去,隻見轎後從人一頭走一頭迴顧宿習笑道:“宿官人不到賭場裏去,卻來這裏做什?我相公歡喜得你狠,還要來纏帳。”宿習羞得麵紅,氣得語塞,奔迴曲家,仰天大哭。諭卿細問其故,宿習訴知其事。諭卿沉吟道:“既令嶽不肯扶持,待我與敝友們相商,設處幾十金借與兄去何如?”宿習收淚拜謝道:“若得如此,恩勝骨肉。”諭卿道:“隻一件,兄銀子到手,萬一舊病複發,如之奈何?”宿習拍著胸道:“我宿習如再不改前非,真是沒心肝的人了。若不相信,我就設誓與你聽。”諭卿笑道:“兄若真肯設誓,明日可同到城隍廟神道麵前去設來。”宿習連聲應諾。


    次日,果然拉著諭卿走到城隍廟前,隻見廟門首戲台邊擁著許多人在那裏看演神戲,聽得有人說道:“好賭的都來看看這本戲文。”諭卿便付宿習道:“我們且看一看去。”兩個立住了腳,仰頭觀看。鑼聲響處,見戲台上扮出一個金盔金甲的神道,口中說道:“生前替天行道,一心歸順朝廷,上帝憐我忠義,死後得為神明。我乃梁山泊宋公明是也。可恨近來一班賭錢光棍。把俺們四十個弟兄圖畫在紙牌上耍子,往往弄得人家子弟家破人亡,身命不保。俺今已差鬼使去拘拿那創造紙牌與開賭哄人的來,押送陰司問罪,此時想就到也。”說罷,鑼聲又響,扮出兩個鬼使。押著兩個犯人,長枷鐵索,項插招旗。旗上一書“造牌賊犯”,一書“開賭賊犯”。鬼使將二人推至宋公明麵前,稟道:“犯人當麵。”那宋公明大聲喝罵:“你這兩個賊徒,聽我道來。”便唱道:


    俺是大宋忠良,肯助你這醃躦勾當?你把人家子弟來壞了,怎將俺名兒汙在你紙上?俺如今送你到陰司嗬,好去聽閻王閻王的發放。


    唱畢,向裏麵叫道:“兄弟黑旋風哪裏?快替我押這兩個賊徒到酆都去。”道言未了,一棒鑼聲,扮出一個黑旋風李逵來,手持雙斧,看著那兩個犯人笑道:“你認得我三十士麽?先教你吃我一斧!”說罷,把兩個人一斧一個砍下場去。黑旋風亦即跳舞而下。宋公明念兩句落場詩道:“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台下看的人都喝采道:“好戲!”諭卿對宿習道:“聞說這本新戲是一個鄉紳做的,因他公子好賭,故作此以警之。”宿習點頭嗟歎,尋思道:“賭錢的既受人罵,又受天譴。既受官刑,又受鬼責。不但為好人所擯絕,並為強盜所不容。”一發深自懊悔。走到城隍神座前,不覺淚如雨下,哭拜道:“宿習不幸為賭所誤,今發願改過自新。若再蹈前轍,神明殛之!”諭卿見他設過了誓,即與同迴家中,取出白銀三十兩,交付宿習收訖。


    次日,便設席餞行,就請那常州朋友閔仁宇來一同飲酒,告以宿習欲附舟同行之意,並求他凡事指教,仁宇領諾。席散之後,宿習拜辭起身,與仁宇同至常州。仁宇教他將銀去都置買了燈草,等得同伴貨物齊備,便開船望湖廣一路進發。也是宿習命運合當通泰,到了湖廣,恰值那專販燈草的客船偶失了火,燈草欠缺,其價頓長,一倍賣了數倍。且喜宿習出門利市,連本利已有百餘金,就在湖廣置買了石膏,迴到蕪湖地方,又值那些販石膏的船都遭了風,隻有宿習的客船先到,湊在巧裏,又多賣了幾倍價錢。此時宿習已有二三百金在手,便寫書一封,將原借本銀加利一倍,托相知客伴寄歸送還曲諭卿,一麵打點就在蕪湖置貨。適有一山東客人帶得紅花數包,因船漏浸濕,情願減價發賣。宿習便買了他的,借客店歇下,逐包打開曬浪,不想每包裏邊各有白銀一百兩。原來這紅花不是那客人自己的,是偷取他丈人的。他丈人也在外經商,因路上攜帶銀兩恐露人眼目,故藏放貨物內,不期翁婿不睦,被女婿偷賣貨物,卻把銀子白白地送與宿習了。當下宿習憑空得了千餘金,不勝之喜。複置別貨,再到湖廣、襄陽等處,又獲厚利。正要再置貨迴來,卻遇販藥材的客人販到許多藥材,正在發賣,卻因家中報他妻子死了,急欲迴去,要緊脫貨,宿習便盡數買了他的。不想是年鄖陽一路有奸民倡立無為教,聚眾作亂,十分猖獗,朝廷差兵部侍郎鍾秉公督師征剿,兵至襄陽,軍中疫癘盛行,急需藥物,藥價騰貴,宿習又一倍賣了幾倍。此時本利共三四千金,比初販燈草時大不同了。正是:


    丈人會行醫,女婿善賣藥。


    賭錢便賭完,做客卻做著。


    看官聽說:人情最是勢利,初時小本經紀,同伴客商哪個看他在眼?今見他腰纏已富,便都來奉承他。閔仁宇也道他會做生意,且又本份,甚是敬重。那接客的行家,把宿習當做個大客商相待,時常請酒。一日設酌舟中,請宿習飲宴,宿習同著閔仁宇並眾夥伴一齊赴席。席間有個侑酒的妓女,乃常州人,姓潘名翠娥,頗有姿色。同伴諸人都趕著她歡唿暢飲,隻有閔仁宇見了這妓女卻愀然不樂,那妓女看了仁宇也覺有羞澀之意。仁宇略坐了片刻,逃席先迴。宿習心中疑怪,席散迴寓,便向仁宇叩問其故。仁宇歎道:“不好說得,那妓女乃我姨娘之女,與我是中表兄妹。因我表妹丈鮑士器酷好賭錢,借幾百兩客債來賭輸了,計無所出,隻得瞞著丈母來賣妻完債。後來我姨娘聞知,雖曾告官把女婿治罪,卻尋不見女兒下落。不期今日在此相見,故爾傷心。”宿習聽說,惻然改容道:“既係令表妹,老兄何不替她贖了身,送還令母姨,使她母女重逢。”仁宇道:“若要替她贖身,定須一二百金。我本錢不多,做不得這件好事。”宿習慨然道:“我多蒙老兄挈帶同行,僥幸賺得這些利錢。如今這件事待我替兄做了何如?”仁宇拱手稱謝道:“若得如此,真是莫大功德。”宿習教仁宇去訪問翠娥身價多少,仁宇迴報說原價二百兩,宿習便將二百兩白銀交付仁宇,隨即喚鴇兒、龜子到來,說知就裏,把銀交割停當,領出翠娥。當下翠娥感泣拜謝,自不必說宿習又將銀三十兩付仁宇做盤纏,教他把翠娥送迴常州,“所有貨物未脫卸者,我自替你料理。”仁宇感激不盡,即日領了翠娥,拜謝起身雇下一隻船,收拾後艙與翠娥住了,自己隻在前艙安歇。


    行了兩日,將近黃州地麵。隻見一隻大官船,後麵有二三十隻兵船隨著,橫江而來。官船上人大叫:“來船攏開!”仁宇便教艄公把船泊住,讓他過去。隻見大船艙口坐著一個官人,用手指著仁宇的船說道:“目今寇盜猖獗,往來客船都要盤詰,恐夾帶火藥軍器。這船裏不知可有什夾帶麽?”仁宇聽說,便走出船頭迴複道:“我們是載女眷迴去的,並沒什夾帶。”正說間,隻見那人立起身來叫道:“這不是我閔家表舅麽?”仁宇定睛仔細看時,那官人不是別人,原來就是鮑士器。當下士器忙請仁宇過船相見,施禮敘坐。仁宇問道:“恭喜妹丈,幾時做了官了?”士器道:“一言難盡。自恨向時無賴,為嶽母所訟,問了湖廣黃州衛充軍。幸得我自幼熟嫻弓馬,遭遇這裏兵道老爺常振新愛我武藝,將我改名鮑虎,署為百長,不多時就升了守備。今因他與督師的鍾兵部是門年,特薦我到彼處軍前效用。不想在此得遇表舅。”仁宇道:“妹丈昔年坎坷,今幸得一身榮貴,未識已曾更娶夫人否?”鮑虎揮淚道:“說哪裏話。當初是我不肖,不能保其妻子,思之痛心,今已立誓終身不再娶了。”仁宇道:“今日若還尋見我表妹,可重為夫婦麽?”鮑虎道:“雖我負累了她,豈忍嫌棄?但今不知流落何方,安得重為夫婦?”說罷,揮淚不止。仁宇笑道:“表妹隻在此間不遠,好教妹丈相會。”鮑虎驚問:“在哪裏?”仁宇乃將翠娥墮落風塵,幸虧宿習贖身,教我親送迴鄉的話一一說了。鮑虎悲喜交集,隨即走過船來,與翠娥相見,夫婦抱頭大哭。正是:


    無端拆散同林鳥,何意重還合浦珠。


    當下鮑虎接取翠娥過了船,連仁宇也請來官船上住了,打發來船先迴襄陽,自己隨後也便到襄陽城中,且不去投見鍾兵部,先同著仁宇到宿習寓所拜謝,將銀二百兩奉還。宿習見了鮑虎,聽他敘述中情,不覺有感於中,潸然淚下道:“足下累了尊嫂,尚有夫妻相見之日,如不肖累了拙荊,已更無相見之日矣!今不肖亦願終身不娶,以報拙荊於地下。”鮑虎詢問緣由,宿習也把自己心事說與知道。兩個同病相憐,說得投機,便結拜為兄弟。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惜斷腸人。


    次日,鮑虎辭別宿習,往鍾兵部軍前投謁。鍾公因是同年常兵備所薦,又見鮑虎身材雄壯,武藝熟嫻,心中歡喜,便用為帳前親隨將校,甚見信用。鮑虎得暇便來宿習寓所探望。此時軍中疫癘未啟,急欲得川芎、蒼術等藥辟邪療病,合好宿習還有這幾件藥材剩下,當日便把來盡付鮑虎,教他施與軍士。鮑虎因即入見鍾公,將宿習施藥軍中,並前日贖他妻子之事細細稟知,鍾公道:“布衣中有此義士當加旌擢以風厲天下。”便令鮑虎傳喚宿習到來相見。那時宿習真是福至心靈,見了鍾公,舉止從容,應對敏捷,鍾公大悅,即命為軍前監計同知,換去客商打扮,儼然冠帶榮身。正是:


    我本無心求仕進,誰知富貴逼人來。


    宿習得此機遇,平白地做了官,因即自改名宿變,改號豹文,取君子豹變之意。


    過了一日,軍中疫氣漸平,鍾公商議進兵征討。先命宿變往近屬各府州縣催趲糧草濟用。是年,本省德安府雲夢縣饑荒,錢糧不給,宿變催糧到縣,正值縣官去任,本縣新到一個縣丞署印。那縣丞正苦縣中饑荒,錢糧無辦,不能應濟軍需,卻聞有監計同知到縣催糧,心中甚是惶急。慌忙穿了素服,來至城外館驛中迎接,見了宿變,行屬禮相見。宿變看那縣丞時,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曲諭卿。他因吏員考滿,選授雲夢縣丞,權署縣印,那時隻道催糧同知喚做宿變,怎知宿變就是宿習?當下望著宿變隻顧跪拜,宿變連忙趨下座來,跪地扶起道:“恩人,你認得我宿習麽?”諭卿仔細定睛看了一看,不覺又驚又喜。宿變便與並馬入城,直進私衙中,敘禮而坐。諭卿詢問做官之由,宿變將前事細述了一遍。諭卿以手加額道:“今日才不負令嶽一片苦心矣。”宿變道:“嶽父已棄置不肖,若非恩人提拔,安有今日?”諭卿道:“大人誤矣。當日府前送飯,家中留歇,並出外經商時贈銀作本,皆出自令嶽之意,卑職不過從中效勞而已。令嶽當日與卑職往來密劄,今都帶得在此,大人試一寓目,便知端的。”說罷,便取出冉化之許多手書與宿變觀看。宿變看了,仰天大哭道:“我嶽父如此用心,我一向不知。恩深似海,恨無以報。痛念拙荊早逝,不及見我今日悔過。”諭卿道:“好教大人歡喜,尊夫人原不曾死。”宿變驚問道:“明明死了,怎說未死?”諭卿把前情備細說了。宿變迴悲作喜,隨即修書一封,差人星夜到冉家去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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