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葉閣老,隻為也上了魏賊一本,恨他入骨,故此申救萬燝,不比前番看他麵上,姑容一分了。就是他自己,也思量趕他迴去,何況替別人出力?從此那些內官,越放肆到二十分子。就是次日,有一內侍胡進,公然騎馬衝入禁門,巡視科裏杜三策,上一本劾他犯禁該斬。竟付不問。也是合當有事,六月初頭那一夜,巡城察院林汝翥夜間出來巡更,有火者太監曹進、傅國興挾人命搶財相鬥。林禦史拿住了,欲行參奏。曹、傅二人稟道:“願受責罰,但求免參。”林汝翥是個老實書生,每人打了十板,各散去訖。數日後,有了萬燝一件事,太監們動也動他不得了。曹、傅二人哭稟了魏忠賢,忽傳內旨,林汝翥廷杖一百。汝翥慌了手腳,原沒有家眷在京的,帶了家人連夜逃走了。


    那些眾內官道:“他是葉閣老鄉裏,疑他躲在葉閣老家。”又曉得魏忠賢近日怪了葉向高,不和他往來了。竟拉了百餘個內官,直入閣老私衙,搜要林禦史。口裏亂罵,辱及婦女。不顧內外,各處搜尋。尋不出個林禦史來,方才一聲喊,大家散了。葉閣老次日上了一本,說:“大臣受辱,即所以辱至尊。懇乞重懲,以存國體。”後麵並乞骸骨。本上了半月,還不批發。林汝翥自到遵化縣投到,巡撫鄧鎂替他上本求寬,內批“仍杖一百供職”。葉閣老又上一本道:“汝翥既投遵化獄,不在臣寓,昭然明白。何故打入內室,辱大臣以辱國”等因。內批道:“葉向高輔朕勤勞,既再三陳乞,準馳驛迴籍。”這明明不治眾內官,羞他的意思了。葉向高雖不曾犯顏苦諫,做個以道事君的大臣,卻也虧他調停救解。這一去了,魏忠賢越加放肆,一不做,二不休,要害那正人君子了。有詩為證:


    君子紛紛失所據,斥者斥兮去者去。


    天意若然果佑明,奈何一旦空朝署!


    §§§第八迴奸計成一網打盡


    正人敗八麵受敵宦途傾險衝鋒去,危煞升高處。十奸九佞瘴煙迷,網羅忠藎,赤獄怨魂啼。羈身空憶吟騾背,剩把推敲費。若能生出陷坑中,賜環休望,家食福無窮。


    《虞美人》


    五彪五虎十孩兒,羅織忠良恣所為。


    昔在京師曾目睹,非關傳說贅閑詞。


    分記也又何言之,一番嘲笑一番悲。


    賢奸總屬千秋定,蕪蕪鶯鶯莫浪窺。


    且說葉向高既去,雖有閣老韓是個正直大臣,但不比葉閣老委曲調停。況其他內閣,都是阿諛奉承魏忠賢的,魏黨的威勢越發張大了。掌堂都禦史高攀龍,因前日淮揚巡鹽崔呈秀貪贓狼藉,上本劾去。忤了魏忠賢,他恨恨在心。忽山西缺了巡撫,會推了謝應祥。禦史陳九疇,原是魏廣微的至親心腹,極肯出頭上本的人。便上一本,說謝應祥昏耄不堪,疑吏科魏大中有私。忽傳內旨,九疇、大中及吏部員外夏嘉遇,都降級調外。其時吏部尚書趙南星,都禦史高攀龍,各引罪求去。魏忠賢正怪他兩個,見了本,立刻放迴家去了。當時惱了閣老韓、朱國楨,他兩個會同上本道:“是以一事而去兩大臣。旨從內出,徑發不由閣票,有傷國體。”忽內裏傳出旨意道:“塚臣、憲臣全無公論,二卿不必救解。”韓歎道:“罷了,罷了。我們內閣也是多說的了。斥逐大臣如去一嬰兒,難道反有公論麽?”


    過了幾日,天啟皇帝祭宗廟,閣老例該陪祭。聖駕已至,諸臣畢集。日已響午,祭祀已完,閣老魏廣微才闖入廟門。禮科合詞參奏,哪知本竟留中。魏廣微反上一本,托言有疾,本上道:“臣因疾遲至,不過罪止失儀而已。此輩嘵嘵,不審輕重。”此本發抄,惱了極有風刃的禦史李應升,上一本道:“科臣皆言官也。言官天子近臣,言及乘輿,天子改容。廣微父為言官,因得罪閣臣以去,聲施至今。廣微不一念及乎?奈何斥之為‘此輩’。”本上了兩日,忽傳內旨罰俸一年。此時京師大小近臣,才曉得魏廣微為枚卜的事,久已認魏忠賢為叔父。吏部郎中張光前笑道:“魏閣老肯認了,不知他父親在天之靈,肯認沒袋的做弟弟否?時事如此,戀戀一官何為?”隻借塚臣一去,自劾求退。這本便從閣票,準他迴籍去了。所謂見機而作,有詩為證:


    陳力非吾事,道危聊自持。


    風高勁草懼,流急小舟知。


    啼鳥含心血,冥鳴送羽儀。


    誰雲天子聖,去國總攢眉。


    初然魏忠賢威勢未盛,日想結交朝官。首先投誠的,是崔呈秀、阮大铖、傅櫆等不上四五人。自高攀龍掌了都察院,劾了崔呈秀,那魏忠賢一時照管不及,卻恨攀龍入骨。故借汪文言一案,驚動朝官。楊漣二十四大罪這本上了,魏忠賢便與這班人盡情絕義,再沒指望了。崔呈秀引進了魏廣微,這個人平日最與東林不合,說他父允貞、叔允中,隻顧講學,不知時局。一見魏忠賢,便以東林偽學為言。忠賢曉得他是邪路的人,就一力薦入了內閣。因為陪祭失儀,科道連上本劾了他,他老羞變成怒,越發與朝臣做對頭了。


    忽然一日,內傳聖諭一道,諭大小臣工。你道聖諭怎麽說?讀了真也駭聽。聖諭道:


    元兇已放,群小未安。本當根株盡拔,念雷霆未能驟施,諭爾徒眾,姑與維新,洗滌胃腸,脫胎換骨。果能改圖,仍當任用。如有估其稔惡,嫉夫善類,將力行祖宗之法,決不襲姑息之政矣。


    這聖諭一出,人人驚駭。魏廣微洋洋自得,宣言朝裏道:“這是咱的稿兒。仰體魏上公意思,要各官都做好人,莫再犯了聖怒。”吏部侍郎陳於廷問道:“請問閣台,如何便是好人?若依了魏上公做事,就不是好人了。”魏廣微道:“做官須曉得時局。俗話說得好,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陳老先生與各相厚說這話,還不妨。若別人聽見了,傳到魏上公耳朵裏,就有些不妙了。”陳於廷笑了一笑,也不言語了。那時趙南星已去。署印就是陳於廷。十一月會推吏部尚書,第一個是喬允升,第二個是馮從吾,第三個是汪應蛟,一個個都清廉正直的人。喬、馮兩個又都是東林著名的。這番觸了魏廣微、崔呈秀、阮大铖、倪文煥一班的怒。齊集了,去見魏忠賢細說此事。魏忠賢怒道:“這些剿除不盡的賊!直等咱殺個盡絕,方快我意。”竟傳內旨道:


    吏部都察院濁亂已久,顯是陳於廷、楊漣、左光鬥鉗製眾正,抗旨徇私。三兇既倡率於前,誰敢不附和於後?楊漣怙惡不悛,注籍躲閃。於廷、漣、光鬥,俱恣肆欺瞞,大不敬,無人臣禮。都革職為民,追奪誥命。


    追奪誥命,自此為始。


    次日又傳內旨,起崔景榮為吏部尚書,李宗延以吏部尚書掌都察院事。合朝的官員,見不由會推突起兩個要緊大臣,人人驚駭。戶科給事中陳良訓特上一本,請“仍會推故事,存舊章於勿湮,留清議之一脈”。即傳內旨,降一級調外任用。陳良訓雖不做權黨鷹犬,卻也是不肯觸犯他的。隻因一時不平,遭此左遷的事,也是命中所該。正是:


    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且說閣老韓,吏部左侍郎李邦華,巡關閣部孫承宗,都是一心一意輔佐國家的人。常常有書劄往來,凡是朝廷大事,孫閣部無所不知;不隻靠邸報一樣,做耳目,訪朝政。孫閣部每聽得魏忠賢心腹替他排斥正人,引用奸黨,心上好生不平。每每要入朝麵君,剖明忠奸兩路,補奏楊漣二十四大罪所未及。


    這甲子冬十二月,孫承宗巡視各邊迴來,單騎直抵通州,具本求麵奏軍中當事。魏廣微正在翻局的時節,聽了這話,驚愕不定。怕孫承宗是皇帝敬重的人,倘或麵君時節,說出賢奸厲害的關頭,皇帝聽信了,不是當耍。急忙忙走來對魏忠賢道:“孫閣部提五萬人馬來掃清君側,他屬意專在叔父。還不早作提防,必為所算。”魏忠賢聽了這話,肉顫膽落,牙關格格格上下相打。想了一迴道:“憑他怎麽,料他還怕皇帝。假傳聖旨,隻說關門事大,立刻要他迴關門去。不放他進來,便不妨了。他若不奉旨,闖進禁城,孩兒崔呈秀們怕不會劾他違旨欺君,弄他落水麽?”魏廣微道:“好計!好計!快傳旨兵部,催他迴邊便了。”魏忠賢慌了手腳,時已二更有餘,假說聖旨,半夜開了宮門,召大司馬。及至昏夜,倉惶各兵部已到午門。廠衛差八校尉,傳旨兵部尚書與職方司郎官:“快催閣部還關保守。若過巳時,兵部官重處,閣部聽勘。”到卯、辰時節,魏廣微又大言於朝堂道:“若世宗朝有此悍臣,就砍了。各衙門與少司馬交互作奸,若論我意,都該拿問。”未時通州迴諮已到,方才罷了。


    次日禦史崔呈秀,聆聽忠賢旨,首上一本,“為國家欲求保泰之策,先講禦侮之計,謹陳膚見,仰佐中興事。”內薦魏忠賢修城建坊蔭襲;參劾孫承宗欺君誤國,乞賜罷譴。過了幾日,禦史李蕃也上了一本,本內參閣部孫承宗擅離汛地,擁兵逼都,比之李懷光、王敦,叛逆當誅。這本比崔本更毒,都是魏忠賢教他如此。小人隻圖權璫歡喜,加官進祿,那顧天子封疆,誰怕朝野公論?幸得天啟皇帝平日極知孫閣部忠誠,不信讒謗。職方司郎正人君子,不肯殺人媚人,屢屢向部堂申救。後來魏忠賢欲以糜餉破孫承宗家,到底天啟不依,僅得休致迴去。有詩為證:


    每有不平事,但存未壞身。


    豐功邊腹著,孤影鬼神親。


    世論餘青史,西風想故人。


    至今談往績,灑淚咽驚塵。


    此時一班義子義孫,人人思想做尚書、閣老,隻管搜索人的過失,奉承權璫。趁孫承宗到通州一事,紛紛歸罪韓、李邦華。忽傳內旨,切責首相韓,他隻得告病求歸。奉旨:“迴籍調理。”這是好好教他去的了。不多幾日,削了吏部左侍郎李邦華、翰林繆昌期的官,也都星夜出都門,惟恐禍來難躲。


    那義子徐大化又糾合了禦史梁夢環、給事中楊維垣一班虎狼手,齊心上本,糾擊正人,為一網打盡之計。徐大化道:“等我來,等我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還借汪文言性命,便可殺盡此輩。”先上一本,複逮汪文言付鎮撫司獄。阮大铖又攛掇魏忠賢,召還降黜禦史賈繼春、徐景濂、王誌道複了原職,好做幫手;又起喬應坤為左副都禦史。應坤在半路就上一本,指參李三才為東林黨魁,張問達、趙南星、高攀龍、曹於汴、段然為同黨,濁亂朝廷,不當輕宥。隻為都是大臣,奉旨:“該部知道。”以見永不敘用的意思。


    到了乙醜二月裏,忽傳內旨:“科場逼近,考官務各小心敬慎,毋得徇私騰謗。”湖廣、浙江、福建、江西、山東試錄策問有詆毀朝政言語,將正副考官十人俱降級調外。湖廣主試是編修方逢年、兵科左給事中章允儒,浙江主試是編修陳子壯、吏科給事中周之納,福建主試是簡討顧錫躊、兵科給事中董承業,江西主試是簡討丁乾學、吏科給事中郝土膏,山東主試是工科左給事中熊奮渭、兵部職方司主事李繼貞,都是有名的文人,不附權璫的君子,降調是他們甘心的。


    隻是魏忠賢從此以後,越越不肯放鬆。吩咐那十虎十彪義子義孫,該下手的,須盡情剿除了,方才滿意。那些應募獻勤的,誰不磨拳擦掌,爭先上本?禦史楊維垣誣奏侍郎王之寀,大理寺徐大化誣奏楊漣、左光鬥,禦史倪文煥誣奏李邦華、周順昌、林枝橋。已削籍的,嚴旨詰責;未去位的,削奪不恕。一個朝廷弄得空空蕩蕩,沒什麽正人君子了。就有幾個,或做陪京的官,外任的官。親近皇帝的去處,都是他心腹布滿了。給事中霍維華特上一疏,說三案是非,大約說:“推立之時,方從哲、範濟世、顧慥俱在,何煩劉一燝、楊漣、左光鬥居功?排選侍者王安一人,而李進忠、劉朝無罪擬斬,非黃克纘力爭,選侍何以安其生?瘋癲之張差,劉廷元、嶽駿聲口詞明白,協審王之寀、陸大受造舛繆之說,開釁骨肉。孫慎行起自田間,借題紅丸,加從哲以弑逆之罪。小人承望風旨,獨黃克纘、王誌道、徐景濂、汪慶百鑿鑿足砥一時之柱。伏乞將一應章疏宣付史館,以垂信史。”給事中楊慎修也上一本,乞將三案章奏大略編次成書,刊行天下。這個計較,正為附權璫的,都是《三朝要典》上的好人,就如按冊點將,不須再敘出身;又如江南豪仆投靠,但憑一唿即至。


    徐大化又獻計道:“大約那正人君子原不多幾人。隻須就我奏逮的汪文言,便可羅織此輩成一大獄了。”魏忠賢遂吩咐許顯純,快快勘問汪文言,必須“如此如此,不可有誤”。許顯純提出汪文言當堂審問,汪文言道:“你要我如何說?到此地位,總是有天沒日頭。若要我誣陷正人,我必不肯。”許顯純取出一單,逐一唱名問他。單上開的名道:


    趙南星楊漣左光鬥魏大中繆昌期


    鄧渼袁化中惠世揚毛士龍鄒維璉


    盧化鼇夏之令王之寀錢土晉徐良彥


    熊明遇施天德


    唱完了名,問道:“你過贓多少,可明白招成,免受刑罰。”汪文言道:“這一班人,我不認得的多。但都是正人,如何有贓?”許顯純大怒,喝令動刑。把個汪文言拶敲夾打,五刑備極,隻是叫道:“蒼天嗄!我汪文言寧死,怎肯妄扳一人。”許顯純見他如此,沒奈何了,喝令還監。竟同自己代筆的商議了,自為獄詞,采用楊維垣、徐大化所奏的誣本道:“熊廷弼之緩獄,皆周朝瑞、黃龍光、顧大章受賄使然。並趙南星等十七人,皆汪文言居間通賄,紊亂朝政。”一麵上本,一麵把汪文言討了氣絕,使他死無對證。


    許顯純的本今日上了,明日就傳內旨,遣緹騎速逮楊漣、左光鬥、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共趙南星等,著撫、按提問追贓。旨意一下,誰敢申救,況且朝裏也沒多幾個好人了。正人君子,真個八麵受敵。有詩為證:


    《老子》床頭手一編,函關舊史久流傳。


    關心欲掃汙泥地,滿眼徒看沉醉天。


    朽草依光猶有命,瓜匏失水已無權。


    可憐久作鳴騶客,兩手垂垂淚各懸。


    §§§第九迴涕泣聯姻敦友道


    縱橫肆毒亂朝綱秋月孤,秋雲疊,錯認非霜是雪。拋殘醉,試生醪,摛詞伴影遙。心如碎,人何在,空把忠奸猜謎。漫平章,細推詳,遺臭與流芳。


    《更漏子》


    妖孽從來甚不祥,興衰兆總在家邦。


    若知陽九循環運,何怪升烏黜鳳凰。


    且說這年是天啟五年,四五月裏,弄成個天翻地覆的世界。一麵差校尉,去拿楊漣、左光鬥、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顧大章。六月裏陸續先到的,如周朝瑞、袁化中,就先下鎮撫司獄,不在話下。魏大中是浙江嘉興府嘉善縣人,自萬曆丙辰中了進士,累官至吏科都給事中。做官時節還隻是做秀才模樣,奉使過家,府、縣隻一拜便了。再無幹請,不受贈遺。四壁蕭然,人人欽仰。在京師時督浚城濠,巡視節慎,剔蠹省費,為朝廷出力。奉旨巡青,又省價存羨約有四萬餘兩。有個霍丘知縣,有一麵之識,差人厚饋,魏大中直發覺出來,不肯受他玷汙。這樣正直的人,又不合姓了魏,故此弄出大禍來。你道為何姓了魏弄出大禍來?當時凡是姓魏的,魏忠賢便要認兄認弟認子侄;就是姓傅的,魏忠賢也要想認他外甥傅應星做一家。魏廣微已認忠賢為叔,做了閣老了,卻教廣微去認大中為兄。大中原也不肯,就結下五六分冤仇了。卻又和楊漣、左光鬥一班兒正人君子相親相敬,唱和不絕,怎不弄出這場禍來?至於喪身忘家,隻留得忠臣的名兒。有詩為證:


    一身情性靜於梅,矢作忠良死不迴。


    目擊閹人翻世界,早知定有這場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中國十大禁毀小說文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雪樵主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雪樵主人並收藏中國十大禁毀小說文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