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哲學係召開臨時緊急會議的第三天早上是哲學係本科生中國哲學思想史課程的期末考試日,按照哲學係期末考試監考老師的安排,中國哲學思想史期末考試由周曉波和楊穎共同擔任監考老師。


    考試開始之後,周曉波和楊穎一起將試卷分發給學生。隨後,周曉波拿了張凳子坐在教室的後門邊上,楊穎則坐在講台桌前,兩個人一前一後地監督著學生們考試。


    這是楊穎自從會議結束後第一次和周曉波搭檔工作,也是第一次遇見。楊穎填寫完考試登記情況後,抬頭望了眼後門邊上的周曉波,原本想去跟周曉波低聲聊兩句,說些安慰他的話。她一抬頭看到周曉波一臉疲倦地坐著,雙眼無神地看著前麵的學生,於是就打斷了找他說話的想法。


    周曉波近幾日經常失眠,夜裏總是睡不著,即使睡著了也會中途醒來,有時候是因為噩夢醒來,有時候則是毫無預兆就醒來。即使司馬元英出事時他並沒有在身邊,也未親眼見到,可每當他閉上眼他總能隱隱約約、若即若離地聽到司馬元英在像他唿救,那聲音聲嘶力竭、充滿絕望。


    周曉波自己也明白,對於司馬元英突然的死去自己之所以如此難以接受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司馬元英是他最喜愛的弟子,還因為司馬元英對哲學的由衷熱愛某種程度上點燃了他內心即將熄滅的火種,那是一種把學術研究純粹為人生目標和生命價值的激情。十幾前他剛參加工作時,他也曾和司馬元英一樣,將所有的經曆灌注在哲學理論枯燥的研究中,那時候的他覺得教書育人與理想興趣能夠結合起來簡直是最大的人間美事。他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哲學研究以及教學中,一方麵,他想在有限的人生裏盡量係統地認識這個世界;另一方麵,他還想著能夠將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分享給更多的學生。


    隨著年齡的增長、工作年限的增加,他愈發地覺得失望。他既對學生失望,也對學校乃至是整個中國教育感到失望。在多年的工作經驗中,他發現絕大多數哲學係的學生完全對哲學沒有激情,無論本科生還是研究生,多數人一進校門就坐等畢業,對他們來說大學生活無非以“一紙文憑”為目標的象牙塔生活。他也有遇到過幾個態度端正、刻骨學習的學生,然而多次跟他們交流後他還是悲哀地發現他們不僅毫無自己的觀點,他們甚至不知何為哲學,膜拜權威、凡事都以教材為綱。如果說膜拜權威是因為他們缺乏獨立的學習能力,那麽毫無觀點則無異於無知。因為對哲學這門科學來說,有無自己的觀點決定了是否入門,比如如果一個人始終堅持以唯物主義的教條觀點去學習德國古典哲學的觀念論,那麽對這個人來說哲學就是毒藥,無法入門的毫無所得是最好的結果,最壞的結果則是多種價值觀彼此交織彼此廝殺最終使人崩潰。久而久之,周曉波也想明白了,哲學對他們來說無非也隻是增加他們以後工作競爭力的某種手段,他也自然而然地降低了對學生的學術要求。


    周曉波對教育的失望在於,十幾年來高校教育給他的感覺是一種冰冷的知識灌輸,沒有熱度、沒有人性,更加沒有教育生命,它們日複一日做著的流水線生產。這種機械性的人才生產方式不僅造就了麻木的精致利己主義者,同時也催生了畸形的教育體製。從主權國家的政體而言,政教合一的國家最匱乏的永遠不是經濟而是自由,比如沙特。同樣的道理,當政治和教育糾纏在一起,二者的界限難以劃分甚至政治主導了教育時,那麽這種教育體製,就毫無生命力可言,它或許不會缺乏自由,但它必定沒有培育自由的種子。


    就這樣,隨著工作時間越來越長、教學越來越久,久到連它自己也懷疑自己,究竟是自己誤解了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跟他開了個玩笑。他慢慢地退卻了當初年少時的激情,從一個渾身充滿著激情的哲學工作者演變成麻木的教學工作者。曾經的理想變成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後的高貴消遣,曾經的追求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希望。


    可是,司馬元英的出現改變了他,重新點燃了他內心希望的火種。他從司馬元英身上看到了對哲學純粹熱愛的激情和摒棄一切世俗牽絆的勇氣。他既希望自己能夠將畢生所學以價值最大化的方式傳授給司馬元英,將司馬元英培養成最優秀的哲學研究生,同時他也希望能夠將司馬元英變成他重拾希望的動力。


    或許確實是他和司馬元英都誤解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麽一副浮躁成風、貪婪墮落的物質世界,司馬元英如此純粹的一個人吐糟不測,而他剛剛重新點燃的希望之火也被傾盤大雨所覆蓋。對於一個哲學家來說,不信命、沒有上帝是現代哲學家最為基礎的修養,隻是最近很多時候他都會覺得這個世界正在向他展開報複,因為他的無知。


    無知是一種美德,任何想要反抗無知的行為都終將受到天譴。


    周曉波抬起頭掃視了下正在做大作答的學生,眼光與楊穎不期相遇,楊穎充滿尷尬而又不失安慰和柔情地對他笑了笑,他同樣報以一個毫無深意的微笑,轉過頭望向走廊盡頭。他迴想起了會議結束那天在王虹辦公室和王虹的再一次談話。


    “曉波老師,今天還好嗎?你今天精神不大好,需不需要我跟教學秘書王老師說下,這一周的監考工作你就先放下,好好休息。”周曉波進門後剛在長沙發中間位置坐下,王虹就給他端來一杯水,友好地關心道。


    “不用,王主任,我還好,不用休息。”周曉波客氣地迴應道。


    “那就好。雖然工作很重要,但是身體更重要,遇到這種事我們都不願意也都很難過,我們更應該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謝謝王主任關心。”


    “應該的。”王虹換了個姿勢,將原本前傾的身體收迴來,嫻雅地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接著說:“對了,警方找過你了嗎?”


    “還沒有,我也不是什麽關鍵人物,一時之間估計也沒時間找我。”周曉波尷尬地笑了笑。


    “嗬嗬。”王虹無意地笑了笑,“李校長也說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就應該積極配合警方的工作。所以我們還是應該積極地將所了解的對查明案件有幫助的信息反饋給警方,你說呢?”


    “王主任您說的沒錯,就算司馬元英不是我的學生,配合警方調查也是每個公民基本的義務。”一提起司馬元英,周曉波的心裏驚不住又氤氳出一絲絲淒涼。


    “另外,估計過不了幾天司馬元英的父母就會到達臨海市,之後在時機合適的情況下警方會安排司馬元英的父母進行認屍。我跟學校裏的幾位領導商量了下,提議由你陪同司馬元英的父母一同去警局認屍。一方麵,畢竟司馬元英是你的研究生,對司馬元英的特征你比較了解;另一方麵也能彰顯學校對遇難家屬的體恤和積極配合的態度。你覺得這樣?我個人覺得,要是時間上沒什麽衝突,去一趟也無妨。”


    “好的,我願意陪同司馬元英的父母一起去警局。”“認屍”這兩個字周曉波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僅僅如此說他就能夠感受到內心對“那具屍體”的排斥,他害怕親眼見到他愛人描述裏道聽途說而來的屍體麵容不清、肌肉潰爛的慘狀。


    空氣陷入安靜中,王虹看著周曉波,嘴角微咧,顯露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以示安慰。


    “今天會後把你留下來也沒有什麽其他要緊事,最主要的是想跟你說說話,看看你是否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地方,如果有盡管說,對於你,我一定幫忙。”過了一會,王虹主動說道。


    “謝謝王主任,我還好,沒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周曉波再一次表示感謝,“那王主任要是沒什麽事,我就先迴去了?”


    “嗯,你先迴去吧。”


    周曉波於是離開了王虹辦公室。


    時間還早,周曉波並不想馬上迴家,他愛人也還沒下班,家裏過於安靜的空氣好似一堵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可外麵偌大的世界他竟也不知該何去何從,第一次他對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感到陌生。最後,他隻能選擇迴道教師辦公室裏,好在教室門開完會都直接離開學校了,此時的教師辦公室並沒有其他教師在。


    又是一個安靜的世界。


    此刻,走廊上浮現出的身影打斷了周曉波的思緒,來人正是王虹。作為哲學係係主任,每逢諸如期末考等係裏重大的考試,她都要來每個考場巡視一番,這既是她的工作內容,也是震懾學生作弊的有效手段。


    王虹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巡視著,在巡視完周曉波負責的考場後從教室後門離開,經過周曉波身邊時點了點頭,露出一個友善的問笑。


    王虹離開後,周曉波的思緒又開始泛濫開來,他迴想起了昨天下午董成海他們對他的詢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二年之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山法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山法師並收藏二年之約最新章節